******
南岳之巅,云雾缠绕最深的地方,是清乾仙君所居的凌阳宫,此地鲜少有仙家来往,因此十分幽静。
“师父。”
绿珠离开妖界,来到这南岳凌阳宫已有几日,之前虽有些不习惯,但慢慢的,便也安定了下来。
“何事。”冷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的起伏,让人猜不出声音的主人甚深的心思。
绿珠呆了呆,不曾想,石桌前自己与自己对弈的仙人,会开口回答,端着茶水的手也不由僵住了:“我……我……”
濮落静静抬眼,看了她一眼,捏着手中的棋子落下一枚:“本尊带你来南岳山,不是叫你端茶送水的。你虽身负仙缘,倘若自身不多加珍惜,本尊还不如提早将你逐出南岳之巅。”
脸色顿时煞白,绿珠连忙端着茶水跪在了地上:“师……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再也不敢了!求师父不要赶徒儿下山!”褪去胭脂水粉的美丽脸颊上,只剩下一片惊慌失措。
不知是何时起,原本在眼中还有些人情味的高贵仙君,忽而变得冷漠起来。之前本以为他对妖娆圣者颇为友好,却不想过后也忽然冷淡了起来。甚至自己那时一去找圣者,便会被他呵斥一顿。实是叫她想不通,这本还在那个雪白之人面前微笑得出来的仙君,怎的会变得这般的冷漠。
只是,任她如何设想,也无法找到答案,本身就倾慕于濮落的绿珠,终是将那深深的疑问压在了心底,随遇而安。
如此,眼神定定落在棋盘之上的濮落,对于女子久跪于地面上始终无动于衷,只是一手执白棋,一手执黑棋,互相厮杀。
托盘搁在地上,原本还温热的茶壶,随着女子一动不动跪着的时间延长,渐渐冷彻,一袭白衣,更显单薄。
一人坐着、一人跪着,一人不语、一人惊惶,空气中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直教人喉骨生痛。
“起来吧。”不知过了多久,冷傲的仙人终是开口言语,地上的女子瞬时惊若寒蝉。
“师父!徒儿真的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师父不要赶徒儿下山!”嘴里始终重复着那几句话,似是极怕眼前之人将她驱逐出界。
“这跪着的一个时辰,是叫你记着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是下次再犯,休怪本尊无情。”淡淡说完,语气还是没有起伏,濮落丢下棋子,缓缓站起身来,“本尊不想自己的第一个弟子,便是无能之辈,你既与本尊有缘,且记着自己的身份,天下之大除本尊以外,谁都受不起你的这一拜。”浅浅挥了挥衣袖,“回吧。”转身离去。
胆战心惊地听着濮落的一番教诲,虽觉得最后几句话有些古怪,却又隐隐觉得是为了剔去自己身上的软弱之气,绿珠便不再多想。
“本尊不在期间,修炼之事,不准有丝毫怠慢。若他日,本尊归来之日,还瞧见你是如此模样,那你也便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暖黄衣袍随着清风白云扬开,一身孤傲冷漠的仙人,背影愈发变得透明起来。
“师父,你要去何处?”见那身形快要消散,绿珠终是忍不住急急问道。
“人间。”
第五十七回
铁钵放于手心,由尘静静地望着上面刻有的梵字经文,一半的灯油除了泛着本身的气息,还隐隐散发出淡淡的佛香。
在提篮村外闻着的佛香,怕是就是因为这只铁钵散发而出的。
缓缓收回乾坤袖中,由尘靠在树下,淡金色的眸子望向天际,烈阳当头,晃得有些让人睁不开眼。
铁钵似是迦叶的法器之一,因此他利用着铁钵只归一主,并滴了自己的一滴鲜血,一直寻到了这个地方。
不出三里路,怕是就能找到他了。
取他人性命,本不是他由尘所愿。何况迦叶有十世修为,即便他身有十一根紫蒲藤,怕是想要拿他性命,也不是那般轻松。
可是。
为了廉君,那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由尘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看着他就此消散的。
说来,他确实也是自私。
廉君追寻的事,执念的事,与他一样都是为了一个人,说得更彻底一点,都是为了报恩。可偏偏他竟能狠心揉碎他人的念想,而任己沉沦。
回头想想,由尘也有些迷糊了。
以前他并不多管他人闲事的,除了癯仙,即使是廉君、小苗,他也从没如此果断过。
可是,自从与那人在一起之后,他好似慢慢地就变了。
明明是冷却了的心,看破一切红尘俗事的眼,却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心底升起了一丝温度,眼底散开了一些云雾。
也许,这其中也不止是因为那个人,还有那个无缘的佛国尊者。若不是知晓他从未对不起自己,并为了自己逆了天意,由尘想,他心底的阴霾,也不会散得那么的快。
就好似久久沉溺在深水之中,终于浮出水面,一吐心底的那股浊气,全身轻松。
只可惜……
纤长的指尖覆在心口上,微微收紧。
那个人没有了心,没有神思,却将他忘得那么彻底。
偶尔想起时,自己的心竟会抽痛得令人难以呼吸。而那颗温暖的真心,只像一个温柔的恋人,安宁的藏在自己的身体内,无悲无喜。真能激起那颗真心的剧痛,怕是也只有它的主人漠视自己时,流露出的一股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当初,怕是濮落也不曾想到,明明还可以对面相弈的两人,最后竟会是陌路。
只是,他也不想再去纠缠了。若是濮落就此脱离了命数,于他于己,其实都是好事。
更何况,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相思最痛人,也算是对他从不惜真情的惩罚吧。
由尘不得不承认,这几日来,他已想明白,想清楚,那个人他忘不掉,即使再薄情寡意,他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濮落,这个仙君,这个曾经对自己情深之至的仙君,他忘不掉,抹不去。
垂眼靠在树上,那心间的隐痛,竟愈发的磨人了,不由令由尘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度花时两梦之,一回无语一相思。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
不远处传来一阵摇铃的清脆声响,伴随着略微沧桑的嗓音,由尘忽而睁开眼来,正瞧见几步开外,一个衣着破败的道人,正举着一条长幡,缓缓走来。
那长幡上写着几个字——“天下第一卦”。
嘴角轻微地扬了扬,占卦之事,在仙界里,只有命格星君笪爻最为在行,此时见到这几字,竟好似在嘲弄当年自己窥见与濮落的命数一样。
讽刺,真是讽刺。
“公子,见你面有愁色,不如算一卦可好?”那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道人停在由尘身前,顿住手中的长幡,两指划过幡上几字,“贫道道号太清,‘天下第一卦’,卦卦千金,可这第一卦,是不要钱的,公子可放心问卦。”
由尘沉静地望了他一眼,片刻才道:“好,我便问一卦。”说着,捡起身旁的一根枯枝,在地上划起两字——
花门。
中年道人半蹲下身来,仔细端详片刻,半晌才开口道:“公子所问何事?”
“命。”
摇首叹息,太清道人幽幽开口:“一切劳苦皆是命,相思如尘亦如梦。自信人生各有道,得来全在不意间。”
抬首看向道人,由尘问:“何意?”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花门花门,花落随尘,零落成泥。此命为人心慈性冷,虽深谋远虑,但心中多劳,且六亲冰碳,命无麒麟送老,寿元轻薄,是命薄之相。不过,命中也有贵人相助,天赐缘分。万象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若是顺应天命,花自飘零水自流,来日春芳沃土香。”
“这么说,我是短命之人,也是不顺天命之人?”思忖半刻,由尘轻声问。
道人缓缓站起身来,整了整下摆,又低头看着靠在大树的雪白男子,烈日之下还着一身披风,好似封闭得不透一丝缝隙,看似何其孤独。
“天机不可泄露多,宿命不多强求来。公子,这不要钱的第一卦,贫道已给你算了,既然你无再问之意,贫道便再赠你一首诗吧,”
缓缓抬首,由尘淡金色的眸子盯着这山羊胡须的道人,静默不语。
“问来时,问去时,相望来去不相思。思往日,思今日,犹绊往今难相知。无处思量,生死茫茫,梦回花醉,门断尘前。早知憔悴枉断肠,何如痴心渡沧桑。”
……
语音缭绕,风过留痕,道人整幡,转身离去,渐行渐远。
“早知憔悴枉断肠,何如痴心渡沧桑。”轻声喃呢着,低沉的声音缓缓笑出声来,“何如痴心……渡沧桑……”
从袖中摸出那只白玉长箫,指尖拂过那菱花上的字,由尘心底感慨万千,久久注视片刻,终于十指捏住箫身,轻微吐气,清冽的箫声便随着烈日下的清风漾开,一丝银光,好似那奇幻的音律,悠悠扬扬飘向远方。
第一次想要真心吹响这支白玉长箫,却是在那人听不见时。
奈何奈何,无可奈何。
******
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前行去,干裂的嘴唇泛着霜似的惨白,每走一步,廉君便要喘息片刻。
他的法力本就不高,更别说此时腾云驾雾。
手心中是由尘走时留下的那粒丹丸,他没有服,一是咽不下,二是他不想欠由尘太多。
由尘走时会说那番话,也怕是被逼得急了,才会失了从前的淡然。以前不论两人如何交好,双方间的事都是互不相管的,毕竟他人有他人的宿命,忽来一人横插一脚,多少是令人不快的。
何况,当局者不入局,局外人又何必陷得更深,只怕会打得更乱,理得更是不清。
“紫蒲藤?”
耳边传来略微诧异的声音,冷漠淡然,让廉君一时间误以为第一次遇见由尘那时。
当年由尘与他刚遇,他便是冷清地对着自己吐出了两个字:“莲花?”而后收自己在长生池内,供养受损的心莲。
只是,回神之后,便会觉得耳边的声音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过,却不似当初的由尘带了一丝冷魅,而是真真正正的冷漠傲然。
抬首望去,果真见着了熟人:“清乾仙君?”他低声道,干哑的嗓子像是被沙石碾过。
一身暖黄衣袍随着烈日下的微风轻扬,本身的光彩混着阳光,更是微微有些刺眼。
廉君听到清乾仙君冷淡地问他:“你知晓本尊。”虽是肯定的语气,听在耳里,却全然疑问。
片刻的恍惚,廉君忽而忆起此次再见由尘时的不同——好似身上的仙气更为醇厚了,并且,与清乾仙君的气息极为相似。
“仙君,你……莫不是忘了在下?”迟疑一下,廉君终是问道。
逆着耀眼光芒的仙人静伫片刻,忽而开口:“你身上怎会有紫蒲藤的气息,那是南岳至宝。”冷漠的语气,低沉得像是石子投入湖心,只发出沉闷的声音,而后坠入万丈湖底,沉闷而又带着无数压力。
廉君一愣,不想清乾仙君突然问起这个。
他埋头想了想,当初由尘为他修复心莲时,清乾仙君虽是知晓此事,但是确实一直没有明说。此时忽而遇见了他,怎么又突然问起了此事?
压下心底的怪异,廉君对着濮落浅浅施了一礼,缓缓道:“当日小妖心莲受损,是蒙仙君恩赐紫蒲藤以保性命,小妖至今也是不甚感激。”
侧了一下头,耀眼的光芒下,半张可见的俊朗容颜,却是一副冷硬的睥睨之色,就好似万物的主宰,让人顿时失了仰望的胆量。
“是么。”他淡淡地说,“你要去找何人。”
廉君顿了顿,终是道:“是小妖的好友,梅山白狐,由尘。”他不知清乾仙君出了何事,更不知晓他和由尘出了何事,但是,他知道的也不会隐瞒,更何况根本不需隐瞒。
金色阳光下的人姿态不变一分,只是那沉静站立的姿势好似风化了一般,静得犹若一座千年的石雕,冷酷而又固执。
半晌,廉君听到那不似从前的仙人漠然地说:“本尊,同你一道去。”
第五十八回
耳边总是响着一首悠扬的箫曲,不算清晰,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可是却深刻地揪着自己的心。
捂在胸口的手微微紧了紧,与那莫名身负紫蒲藤仙气的莲花精同路,濮落一路沉默。
心?
他忘了,自己的心不见了。
“仙君。”
回神定睛看着前方的路,方才还有些涣散的墨色眸子,此时又变得清晰起来:“何事。”他淡淡问。
廉君吃力地走在他的身后,微微平息了一下紊乱的气息,勉强笑道:“你……是否还记得当初梅山酒肆之事?”夜夜来找由尘喝酒,每每直到灌醉他方才罢休。
“梅山酒肆?”略微带着疑惑的语气,濮落回身,“那是何地?”
脸色微微一变:“仙君不记得了?”那淡漠的神色不像是说谎,难道自己离开酒肆的时日里,由尘与清乾仙君之间真的出了什么事?
忽而想起什么:“仙君可还记得小苗?”廉君连忙出声问。当初跟着迦叶走得匆忙,竟忘了那个小家伙,清乾仙君与由尘甚为亲近,若是由尘回到酒肆,定是知道那小家伙此时如何了。
“小苗?”得到的,却仍是疑惑的语气,“什么东西?”
苍白的脸色掠过一抹怪异之色,温润如莲花一般的男子,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仙君……不会连这个……也忘记了吧?”
怎么回事,为何感觉只要是与由尘有关的,清乾仙君都忘得那么彻底?
“说。”不容反抗的语气,仍旧低沉淡漠。
廉君定了定心神,回道:“小苗是梅山酒肆的小厮,恩……就是由尘驯化的一只九命小猫妖,”想了想,略微迟疑地接着说,“小妖身上的紫蒲藤,便是那个小家伙偷来的。”
似是有些诧异,走在前方的仙人顿住了脚步:“偷?”
廉君一愣,忙实话回道:“起初确实是小苗受人蛊惑偷来的,但是,后来仙君并没有向小妖追究……”
“也就是说,本尊并没有答应将紫蒲藤给你。”缓慢转过身来,一身冷漠的仙人,周身散发出阵阵的寒气,“原来,是你们偷的。”
听着那不善的语气,廉君的心底一下慌乱起来,原本温润而又苍白的脸色,更是找不见一丝轻松之意。
他连忙紧张地解释:“仙君,我……紫蒲藤之前虽确实是我们所盗,但是之后仙君是默认了的,不然小妖刚才瞧见仙君,也不会还留下来。若真是做贼心虚,早已跑得没影了,还望仙君明察。”自己的身子很是虚弱,若是此时清乾仙君忽而发难,收回紫蒲藤是小,最担心的就是心莲破碎,元神俱毁。
那么,他还拿什么去救迦叶,救那个自己等了十世的人。
轻微冷哼:“之前是盗,为何本尊之后却又不追究了?大胆孽畜,竟还想愚弄本尊。”长袖一挥,带起一阵猛烈的厉风,不过几步之遥的廉君,瞬时被甩出几丈,狠狠摔到地面。
“……咳咳……”周身如烧红的刀刃划过,强忍着剧痛翻过身来,廉君差点就此晕厥过去。
“仙君!”伸手按在脖颈,廉君按下喉头强烈的翻滚感,“且听小妖一言!”说话间,濮落的广袖似是要向他再次扫来,他连忙颤抖着双臂支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