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的声音,少年惊诧地转过头来,微风中轻浮不定的长发缕缕扬起,晃乱了我的双眼。
茫然间,我似乎看见了少年一边上扬的嘴角,只一瞬,匆匆即逝。
这是——他的笑容?
第15章:错
“阿布阿布,”我扒着少年扭曲的小脸,“再笑一个给我看看,来——乖。”
“——”
“我刚才明明看到你笑了,”我不甘心,“别告诉我那是幻觉啊。”
“——”
苍白的面颊在我掌中渐渐红热,是被人使劲揉搓的结果。少年依旧沉默,一双眸子却要喷出火来似的,瞪若铜铃。
果然还是不行,我失望的长叹一声,终于放弃了手头不倦的苦求。
“阿布,你——”
依然面不带真情,依然不哭不笑的沉默,依旧——
叫人心神颤抖的苍白破碎。
这孩子——活得很辛苦吧。
第一次,我在日光中看清了少年真实的面庞,苍弱,疲倦,非同常人的洁白肤色散发着冰冷的寒意——与日光格格不入的寒意。
“吭朗朗——”对着外边日明风清的天地滑过眷恋的一瞥,阿布又自回到了洞窟中,将自己困在了棉襦之上,画地为牢。
“冷吗?”跟着走进黯然,我唏嘘着缩了缩脖子。
石窟不似日阳普照的温暖,光线昏暗,风气阴寒。少年同冷石一般安坐于褥套彩印的繁花中,单露出了一双伤痕累累的脚丫子。
轻轻薄薄,恍若待哺幼鸟的裸踝,看的人心头一阵涩然。
“冷吗,”我咬着牙关坐到了少年身边,“或许可以——”
指指铁链捆绑的一双赤足,又指指自己的心怀,“如果冷的话,我可以帮你——”
少年微微侧头看我,只一瞬,又返回了方才石雕的模样。
“你是不是——”没有错过那一瞬不可确信的目光,“我,我妈说了,病从脚底发,如果受寒的话——”
“——”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其实——”
“吭朗朗——”
铁锁碰敲的声响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惊讶的瞪大了眼珠,我呆看着眼前舒展无疑的细白腿腹。
他,他能明白我的意思,还默许了?还是——终于明白我是个好人了?
“你——你?”
似乎有些不耐烦,阿布皱起了双眉,弓起右脚朝我腿上踢来。
不痛不痒的碰触,却直叫我心头如梗软塞,大气难提。
小心的将一双裸足纳于手心,少年的骨架不小,脚型自然也算不上娇弱,只是这满手冰凉的摩挲,惊的我心口又是一阵鼓捶。
“你要怎么挨过冬天呢?”
硬实的脚底抵在胸口,正是少年长期裸足行走的结果。
或许是我杞人忧天,阿布在这石窟里生活了如许多的时光,一个冬天又能算的上什么,只是——
痛惜由心口而发,再淡然,是怎么也做不到的了。
“又是茧又是伤的,你这双脚怎么能拿出去见人啊——”我逗笑,隆起双掌在脚底轻轻按揉。
“——”阿布侧过头不看我,浅浅的,我觉出了自脚踝传来的颤抖。
“害羞什么?”我笑道,“又不是大姑娘,咱们两个大男人你还扭捏。”
一语既出,成功的激起了少年不甘的恼怒——两只大眼珠子恨恨垂闭,屈腿打算退出我的包纳。
眼见着逐渐温暖的冰冷从掌中逃走,我赶忙赔笑,“我不说我不说,你这人脾气怎么那么大啊。”
“啪!”一脚蹬上胸口,连带着沉重的铁锁。
又,又被踢了!
“你,你”和第一次不太一样,剧痛,却是从胸口来,“你是猫生虎养的?”
“啪!啪!”
又,又是两脚!
“哎呦,”一手抓着罪魁祸首,一手安抚自己“破碎”的心房,我不禁悲从中来,“我今天还是病号,没见你这么排挤伤员的!”
病号?病号!
对了,我都忘了自己为何能大白天上山来的原因了。
真糟糕,一想起自己低烧不退的脑袋,我似受到了病眼的蛊惑,竟也开始昏昏然的头疼脑涨起来。
“完了完了,”抬手按上滚烫的额头,我大呼不妙,“把这朝给忘了。”
将少年的双足裹进棉襦里,我站起身来,“阿布,这有水吗?”
不做声,少年默然着将脸颊转向了石窟的暗黑处。
“那里?”
暗自点点头,“一定是了。”
深洞黯然的阴森处,一抹石屏悄然而立,连断横陈,只留出一条细窄的石缝,宽可逾一人。
石窟里光线昏暗,若不是白日,若不加仔细观察,这抹石刃的模样又怎会叫人瞧见?
难怪我一直以为洞穴浅薄。
“阿布,我过去了,”见少年没有一丝被侵占了领地的不快,我且笑一记,侧着身子往石缝里钻去。
丝丝日光入眼散漫,斑驳着将辉芒撒向幽冥的石府。
别具洞天。
石柱林列,滴乳溅岩,石屏之后天地婉然,一派姚琳深埋的风华,只是——这样的孤峰之上,这份杳然究竟如何而来?
我惊叹,脑海中酸涨的不适因着光斑闪动而愈加明晰。
波光扰人——
石林之下,一汪浅水清透见底,波纹层层,暗涌不息,正是石层之下流动的地下水汇聚所至。
水潭的一侧石窟到头,怪相凹凸的石壁之上零星分布着几个小小石洞,日光便是从这些小洞中闯入,铺满了整块水面。
有光透过便说明小孔穿通了整个石壁,那么——石壁的后面是什么,群山?绿水?
怀揣着孩童的好奇,我沿着水潭边沿慢慢向石壁挪去。
踩上一块怪石,再踏上一丛湿泥,头顶上光亮的石洞就在伸手处。
在上一点点就可以了,按捺不住心头的骚动,我抬腿攀上了石壁上一块稍显湿滑的凸石。
依然偏低,不过巴望着还是能看见一些东西。
眯眼,屏息,我朝着透光的小缝向外望去,日光炽烈灼烧瞳眸,亦带来些恍然的刺痛。
“是什么?”石缝不宽,可以瞧见的方圆只限于巴掌大的一块天地,蓝天,青山,再下一些是——一个小湖。
视线到了这里便被石壁隔绝,隐约的,我自觉那湖水的一岸有些模糊的倒影,水波粼粼,摇乱了影子的真确形态。
如果可以再看见一点——排不去心尖上的那点叫嚣和闹腾,我踮起脚尖,使力上扬脖颈。
这样子——才不高不低正正好。
再次贴着眼皮子向小缝里张望,一样略过了蓝天,青山,绿水,水岸的那一头倒影重重,再上——
横惯东西的高墙!
墙体正中一门独开,上梁牌匾模糊承接飞檐,两旁式塔低矮,却正好将门洞与高墙紧密相连,再向左,一道偏门欠于墙体之内,竟也配上了黑瓦四檐。
这是——城墙?
再看高墙内——
我又踮了踮脚尖,无奈石壁遮挡,再看也只是惘然。
“怎么会有一座古城,”我喃喃自语,抬脚如履平地,“哎呀——”
扑通——冰冷的水潭没顶,我方才想起自己的窘境——
我居然从石壁上一脚踩空摔了个癞蛤蟆啃水?
“活见鬼了。”深浓的寒意渗入肺腑,我哆嗦着爬出水潭,衣衫全湿,头脑显得愈发混沌。
“阿布——”连连苦吟着朝石窟外头奔去,顺带了一地恼人的湿痕。
少年一脸坏样端坐在日光西去中,明显听到了石屏后边的喧闹声。
“阿布。”在这人面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我边奔着边甩去了外衣,“冷,冷死我了。”
本想借着山泉洗脸清脑,无奈,连澡一块洗全了,还是连着衣裳的那种。
“阿,啊嚏——”想喊阿布,却变成了喷嚏连连。
少年无辜的看着我,起身退出了棉花褥子。
明白了少年的意思,我连连摇头,“别,这样会把褥子弄湿!我没事,太阳晒晒就可以。”
为了表示自己身强力壮百病不侵,我特意一个大转身,哈哈笑着朝洞窟外的日阳走去。
“啊哈哈,哎呀——”
一阵眩晕袭来,连着双脚一块酥软,还未回神,脸朝着石面的鼻尖便将碰了地面。
“毛主席说干大事的人必须锻炼自己有坚强的意志强壮的体魄吃苦耐大劳的能力,摔一下算什么,董存瑞还舍生炸了碉堡还有狼牙山五壮士有刘胡兰有江姐有——哎?”碎碎念叨着减少自己因面目受挫的恐慌,一抬头,却是两颗水灵灵的琉璃珠子在眼前晃动,身下也是稳稳的没半点摔惨了的模样。
“阿,阿布?”
少年僵着双臂将我圈在胸口,眉间苦皱,我惊诧的转头,却见一条不长的铁链紧崩如弦,正死死的拉着少年纤细的脚踝。
“阿布,疼,疼吗?”
少年摇摇头,拖着我的身子向后退去数步,终于叫那紧绷的铁链平缓垂落。
等等,似乎漏了什么——刚刚——
“阿布,你对我摇头了!”我惊喜的连连叫唤,“这是你第一次回应我,第一次啊!”
不愿理睬我的少见多怪,少年抬头撇过一眼,最后目落在了我湿透的长裤上。
从上到下,在由下而上,仔仔细细的揣摩着。
“怎么了?”被人盯着那些地方看总不是什么自在的事,我有些紧张,错手护住了重要部位,“这,这有什么好看的。”
少年无奈的撇嘴,伸手指指我的裤子,做了一个脱下的动作,又指指地上的棉襦,做一个盖上的手势。
“你是叫我脱裤子盖被子?”
阿布点点头,开始扒拉我的裤边。
“那个那个同志,啊不,阿布啊,”我连连自卫,“我自己来,自己来。”
脱下湿的,盖上干的,我将自己裹成了一个棉球。
阿布盘膝坐在我对面,赤足之下证实冰冷的石面。
“阿布,你这样不好,会冷,”想了想,我剥下一半的棉襦,向少年敞了开,“你过来坐。”
踟蹰不定,阿布单坐在“蚕蛹”特放的温暖前皱眉晃眼,一副想来又不甘的模样。
“过来过来,又不是小姑娘,放心,我不会吃了你。”
斜眼一记撇嘴,阿布头一次做全了鄙视的表情,而后慢慢的起身,慢慢的挪动,慢慢的坐下,任由我慢慢的收隆被褥。
少年草木的清香又一次被我收入鼻端,微冷的体息丝丝传来,正熄了我久烧不退的热度。
似乎担心我受风,阿布侧过身子将棉襦拉的更紧,还好心的替我整了整颈上翘开的棉团。
“阿布,我头晕。”我吸了吸鼻子,满腔不通的恼然,“好难受,热的不行了。”
这高烧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可以退下,实在苦煞我也——
懊恼着摇头,我闭上了双眼。
一抹凉意抚上面颊,如沐春风的沁人。
是阿布吗?双眼疲惫的再不愿睁开,我只能弯起嘴角,静静的感受自面上传来的丝丝畅意。
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甘泉,清风,青草生脆的香气,带我走出这沙漠无休无止的烈焰炙烤。
仙地,触手可及,身体自己寻导着,靠向清风的来处。
柔软的,清香的沁凉,让人爱不释手的温度,正好契合的光滑,恍若身在云端的舒适。
怀里搂着一团轻云,可以平息我身上痛苦的火焰,额上,鼻尖,脸颊,唇齿——
只要轻云过处,安宁无厌。
安宁,只是——为什么轻云要挣扎?
别动,别动,一下下就好,将脸颊埋入云间,我成功的听见了耳边铮铮的铁磨声。
是谁?是谁?
缓缓睁开了双眼,满脑子迷糊的意念。
一床棉襦,两个人,有个少年正衣衫凌乱的躺在我身下,满脸不曾识见的红晕,而我——
正抱着那握柔软的腰肢,埋首于清甜裸露的颈窝中,还有——
少年颈上那抹诡异的红纹——
我干了什么!
“阿布,阿布,我,对不起,”仓皇着站起身来,我一把抓起地上的衣裤,“我没想过,我,我——”
来不及等待身后责难的回眸,拔腿冲出洞窟——
我真是衣冠禽兽!
差点走了岔路,我竟然差点——“堕落!”
第16章:梦
昏梦难醒,一盏黄汤点点烛光。
额上,喉头,手心皆被滚烫浸没,浴火焚心。
喧嚷嘈杂来来往往不休不止,是谁的咄咄责难,是谁的嘤嘤低泣,又是谁——在耳边声声叫唤?
是谁?
“根头——”
是谁?
“邓医师,到底是怎么了?”
“烧过头了。”
“小秦哥,你醒醒啊——”
是谁?
“再不醒就麻烦了,初步怀疑是发烧引起的肺炎。”
“那怎么办?”
“多喊喊他,最好能清醒。”
“根头——”
是谁?
是谁总是这样喋喋不休的嘘嘘嚷嚷?
“根头——”
“庚——”
“庚——”
微微睁眼,床头红烛嫣然,光芒跳动晃乱了双眼,一双眉眼,一双纤指。
谁的泪眼婆娑,天地都婆娑。
“别哭——”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抚上眼前迷糊的容颜。
“醒了?邓医师——邓医师!”
“啧啧,”双眼刺入淡黄的强光,痛不能忍,“有点意识了,把这药给灌下去,然后让他睡。”
“干啥要一会睡一会醒的?”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好好,好好。”
是什么,苦的和黄连一般,从喉口一直落下了五脏六腑,和着胸口的那团火焰,烧到了记忆每一个角落。
“喝下去了,好了,大伙都出去,让他发身汗。”
“可是——”
“你个姑娘家的留着也没用,都回去睡觉去。”
“小秦哥,你要快快好起来。”
“小秦哥——”
声音,不该是这样。
柔软的绞缠,清甜的嗓音,可惜,并不是跑入心头的记忆。
那么——应该是怎样?
真糟糕,头脑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黑暗渐进,那一屋子暗红的烛光却逾行逾远,慢慢的隐去了芳踪。
周身的火芒灼烧的逾加旺盛,火池红莲,身子坐上火云,思绪也随着翻飞升腾。
小时候是谁和我说过,地狱的往生河畔终年生着这样的大火,幽魂不定,每每要在这片向天花火中历练自己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