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来之前便受过训练,莫子卿身子病弱,多有难受病痛,故而每个婢女都是会一些医术。眼看着莫子卿苍白的脸色有些红润过来,才松了口气,自然是不敢离开,只是求着另一个外房的丫鬟去请莫离楚言等人过来。
莫离手下弟子之中,洛川最为精通医道,此刻莫离闭关修炼中,便谴着洛川和楚言过来。洛川写了几道方子交给喜鹊让她煎了送来,在一旁冷眼看着楚言焦急地安抚着在梦中仍惊恐不已的莫子卿。
楚言见莫子卿挣扎得狠了,索性将他抱起,放进怀里。那怀里的小人儿身子骨是很小的,人又瘦,放在怀里竟然轻的让楚言心头一颤,低头看着莫子卿紧缩着眉毛和紧抿着的嘴角,忍不住在眉间轻轻抹了抹,想要把他的眉头抹开。
洛川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看了眼前两人许久,方才哼声道:“大师兄,你当真要娶秦玉清?”
楚言低头看着莫子卿,没听清楚洛川问话,抬头看着他道:“什么?”洛川翻了个白眼,道:“你以后有了家室,怕不能这样对他了。”楚言笑道:“你说什么呢,家室和卿儿有什么关系!”洛川饶有意味地打量着两个人,半晌悠悠地问道:“楚言,在你心里,究竟是莫子卿多些,还是秦玉清多些?”
楚言从未想过,洛川会有此一问。
心头一时有些烦乱,竟然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
也许感情这回事,究竟是旁观者看的清。
秦玉清与楚言算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虽然接触不多,但秦玉清名门闺秀,又极富涵养,楚言自从与她有了婚约,便心底里将她视为妻子。而莫子卿闯入他生活中,自然心头是当做师弟般疼爱,却从未想过不知觉间,这个固执任性的小家伙已经在自己心里如此重要了。
洛川见他不答话,瞟了一眼他怀里的莫子卿,冷笑着道:“那……你爱的是谁?”
楚言身子一震。
静默半晌,忽而心底却觉好笑,无可奈何地道:“师弟今日怎么了,言语之间如此奇怪?玉清是我未来的夫人,我自然是爱她的,卿儿是我师弟,我爱他护他,又怎么了?”
却觉得怀里的人一生呻吟,接着狠命地咳嗽起来。
急忙将他前胸后背地安抚,看他渐渐平静了才放开手,低头在他耳边问道:“卿儿,还难受吗?”莫子卿伸手抓住楚言的手,本要往他怀里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挣扎着又推开他,侧身滚开摔在床上。
楚言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觉得难过,伸手将他捞回来,不顾他的反对,直接抱进怀里故作严厉道:“别乱动,小心身子!”
莫子卿尚有些委屈,但被楚言禁锢着又动不得,只好小声叫道:“疼……”楚言连忙松手,让他更舒服地躺好,这才问道:“饿了么,我让喜鹊做点吃的过来。”正说着,一旁被忽视掉的洛川忽然咳了一声,楚言回头看他,洛川道:“你们先休息,药要按时吃,小子卿不要任性哦。”说着冲楚言眨眨眼睛,才出了门去。
楚言索性不理会他,扶着莫子卿坐好,给他轻揉着小腿,一边问道:“怎么会掉下去的?”莫子卿叹了口气,垂着眼睛,若有意若无意地缩缩身子,半晌才小声地道:“我一时不小心。”楚言抬头看着他,皱眉问道:“你不要隐瞒,喜鹊说你和溪儿在一起?”莫子卿伸手摸到楚言,拉了拉他的衣襟,才轻轻地叹了声道:“你不要怪她,上一次我脾气不好骂了她,她若是心里有气,也是应该的。”楚言眉头紧皱,上次杜鹃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次竟然秦玉溪又做了这样的事情。
莫子卿听他不说话,便伸手捉了他的袖口,拽了拽,才倚着他的身子道:“楚言,你不要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楚言叹了一声,“倘若喜鹊晚了一步……”
倘若喜鹊晚了一步——
楚言没再说下去。
倘若喜鹊晚了一步,那现在他怀里的,只怕只是具瘦小可怜的尸体了。
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人儿。
他那么瘦小,那么脆弱。他苍白着脸,浑身皮包骨头。他有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睛,却看不见。他可爱可怜,却要屡屡遭受这样的灾难。
莫子卿窝在他怀里,小鼻子贪婪地嗅着楚言身上独有的味道,头又深深地埋进楚言的怀里去了。
依赖,依恋。
只是后者,楚言却并没有发现。
莫子卿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从怀里传出来:“楚言,我是不是很不好?”
楚言低下头,伸手安抚着莫子卿毛茸茸的小脑袋,温温地笑道:“胡说,卿儿怎么不好了?”
“我总害你担心。”莫子卿将头伸出来,鼻尖顶了顶楚言的下巴,“我脾气不好,身子也不好,他们厌烦我得很……”说着委屈袭上心头,眼圈儿一红,又将头埋进楚言的怀里了。
楚言只好轻拍着他的背,让他安静下来。
莫子卿毕竟刚刚醒来,身子还弱,楚言喂了他半碗稀粥,便扶他躺下,一会儿便睡下去了。楚言从水榭出来,便直奔了秦家姐妹的青鸾苑,才到门口远远便看到秦玉溪探头往外看。那秦玉溪看到楚言急忙缩回房间,紧闭了房门。秦玉清见他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在门口拦住问道:“楚大哥,怎么了?”楚言看了看那头紧闭着的秦玉溪的大门,问道:“溪儿在里面么?我有事找她。”
那头秦玉溪听了这话,直吓得靠着大门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秦玉清侧头看了看妹妹的房间,迈步走过去道:“在房间,一直都没出来过。”说着伸手去推门,大门却让秦玉溪靠着纹丝不动。秦玉清看了看楚言,又看着妹妹反常的模样,问道:“大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溪儿做错事?”忽然想了想,抬头问道:“莫不是,又是上次的那个莫小公子?”
楚言不想多说,伸手便直接将那门推开,秦玉溪吓得一下子跳开,躲到秦玉清身后,连声道:“我不是……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不小心……他、他、他又瞎又瘸的才会掉进水里,我是好心……”楚言原本只想搞清楚状况,却不料听到秦玉溪说“又瞎又瘸”这四个字,火气一下子冲上来,怒喝道:“秦玉溪!”秦玉清也极少见楚言这样恼火暴怒,一时也不知如何劝他,只是护住妹妹,柔声道:“大哥,溪儿小孩子不懂事,她……”
“她险些将卿儿害死!”楚言截下她的话,声音发颤,他还仍能想象自己听到莫子卿落水晕厥,生命垂危时候心里的惊骇和恐惧,只怕再也见不到那个固执又不甚可爱的小家伙。楚言稳定了下情绪,沉声道:“卿儿身子不好,哪里禁得住这样的伤害!纵使他骄纵不懂事,却万不至于这样害他!”秦玉溪被楚言疾言厉色吓住,连分辩竟是也忘记了。秦玉清也万万没想到妹妹竟然能做出如此事情,回身将妹妹拉过身前问道:“溪儿,你竟然做出此事?”秦玉溪越是被人这样说,自己也越是糊涂,也记不得那日究竟是自己用错力,还是莫子卿脚下不稳,只是讷讷地道:“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推他……”
楚言冷声道:“若是让师傅知道了,只怕绝容不了你!单是我自己,也不容你再如此了。玉清姑娘,看好令妹吧,今后莫要再去水榭,也莫要再和卿儿接触了。”说罢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拂袖而去。
空庭院中,只剩了秦家姐妹在哪里怔怔地站着。
半晌,秦玉溪才轻拽了姐姐的手道:“姐姐,楚言会因为这个不和你成亲么?”
第六章
莫子卿一连几日,高烧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一直没有清醒过来。
喜鹊每日悉心照料,莫子卿却一直不见好。楚言每日都来照看,然而婚期将近,也没有了时间多陪着他,只得托人送来好些药材。喜鹊眼看着莫子卿身子越来越弱,几日里连接着请洛川过来照看。洛川为人随意洒脱,狂放不羁,心底里看不过莫子卿和楚言这样不清不楚,越是看着莫子卿这样糟蹋身子,心里反倒越是有气。
这日里好不容易看着莫子卿有些清楚模样,便将他扶起坐好,喂了几口水,才道:“你再不起来,大师兄可就要娶秦小姐了。”洛川声音自是慵懒,却在莫子卿的耳中如炸雷一般,小身子颤了颤,长长的羽睫闪了闪,才低声道:“他……他没因为……”
洛川冷声笑道:“他没因为秦玉溪的事而怪罪秦玉清?”
听他接口竟然说了这话,莫子卿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洛川凑近了看着莫子卿苍白的脸,冷冷地道:“你当楚言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么?楚言他关心则乱,不知你手下的勾当,我却清楚的很。杜鹃一事是你蓄谋陷害,这次秦玉溪也是你有意为之,我可说的错了?”莫子卿大吃一惊,缩着身子想要逃开,伸手胡乱推着洛川,口中兀自道:“不是!不是……”洛川躲开他的手臂,站在床边抱着双臂哼声道:“不是?你中的毒是断肠散,我为你检查的时候看到你指甲上有粉末,你瞎了看不到,我却留意着。断肠散只有师傅那里才有,景荣根本拿不到那些毒药,更别说杜鹃一个丫头。你这里平日连个旁人也无,若说能有这药的,只怕是你早先从宋御风那里得来随身带着,是也不是?你听到景荣下药害你,所以借机报复。秦玉清固然脾气顽劣,若说到害你溺水,她万万不敢,更何况楚言是她未来的姐夫,她怎么能这个关头来惹事?分明是你估算好了时间,算定了喜鹊会回来,才冒险一试。你分明……”
——分明是想以命相赌,赌秦玉清和自己,在楚言心里哪个更重要。
莫子卿垂头坐着,虽然看不见也能感受到洛川目光灼灼,两人对峙许久,莫子卿终于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才赌气道:“不错,杜鹃对我不好,常常打我骂我嫌我麻烦,我不能报复么?小师姐和小师兄有那人护着,我伤不得,难道还让一个下人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秦玉溪打我辱我,欺负我目不能视腿不能行,我便是陷害于她又有何不可!难道我又瞎又瘸就该受着别人冷眼和侮辱,就该被丢掉,就该寄人篱下,就不能反抗报复么!他们无情,我便无义,公平得很!”莫子卿越说声音越冷,自是把心里的委屈尽数说了出来,声声控诉,再没了往日里面对楚言的柔弱可怜。
“啪”的一声,忽然惊觉房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吹进。
莫子卿立时闭了嘴,洛川也沉默不语,一片沉寂中却听门口楚言因惊诧不已而有些颤抖的声音迟疑地问了一句:“卿儿……”
莫子卿心里一沉,双手绞在身前,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做什么……可是……做什么,都该是徒劳了罢。如今的情形,他什么都知道了。
终于,只是低低地道了声:“楚言。”
不同于以往那样眷恋的,痴迷的,执着的,依赖的。只是低低地叫声他的名字。
楚言一步一步走进房间,定定看着床上坐着瑟瑟发抖的莫子卿。分明是可怜的模样,分明还是他日日抱在怀里宠着也来不及的卿儿!怎么可能做出那些事情,怎么可能害人性命,怎么可能……楚言握紧了拳头,忍住心里的火气,颤声道:“卿儿,这些事……是你做的?”
莫子卿长叹口气,自知不能隐瞒,只好咬唇点头道:“是。”
楚言心痛地看着眼前的小家伙,闭了闭眼,半天沉默。终于才背过身去,对着洛川道:“三师弟,卿儿身子虚,好生照顾着……”脚步虚浮,却是渐渐远了。
他竟然……连话也不想跟他说了。
并不乞求被原谅,根本,不会被原谅吧。楚言那么善良的人。
莫子卿静静坐着,唇角慢慢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来。
如果爱不能刻骨……那么……恨……可以么?
都可以,只要能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嗯,都可以。
都可以的啊……
洛川也没说话,然后静默地关了门。
莫子卿独自坐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洛川没敢再来,他心知这事情是他捅出来的,更不敢招惹莫子卿。
楚言没有再来,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莫子卿。他试图理解,可是他不能。卿儿他那么小,那么瘦弱,却宁可残害自己也要报复那些对他不好的人!楚言不知道,年幼时的惨遇究竟在他心里留了多大的阴影。那么,莫子卿对他呢,有没有真心?他究竟,怎么看待自己的呢?还是,自己只是一个生存的必需品,因为他还需要帮助,还需要一份温暖,需要一个可以容纳他小孩子撒娇的地方?
却是这样,越想就越发的害怕了。
然而——婚期却是渐近。
喜鹊第五次走进房间,莫子卿仍然在桌边坐着,保持着清晨一起来便是的模样。
苍白的皮肤晶莹的反射着日光,漆黑的眸子却分辨不出光亮。
喜鹊心里很难受,虽然知道了这个小主子心狠手辣,自己做饵去害那几人,却也知道这小主子是有多脆弱不安。单单这几日,整日的愣神发呆,门口一点的响动都能惊起,苍白瘦弱的模样,纵使明知他害了人,也恨不起来了。
毕竟,那些人也曾伤过他。
“小公子?”喜鹊轻轻叫了声,莫子卿一个激灵,才循声转过头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已经想的太深了。
莫子卿已经三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端来的稀粥白天吃了,中午便会吐个干净,晚上更是没有气力吃东西,只任由着喜鹊给他喂些补药,也是几口便罢,多了也是会吐的。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收拾好自己,坐在这张桌子前。
像是任务一样,定时爬起,撑着虚弱的身子,收拾好自己,做到那张桌前。
那一天,楚言就是这个时候,莫子卿坐在桌前发呆的时候,忽然进来,带他出去的。
还能么,回到那一天?
莫子卿很固执,他认定的事情,别人都不能说不。
他只不过害怕,他害怕那些害过他的人,再来伤害他。
他错了么,为什么他要原谅别人的伤害,为什么他不能为自己争取点什么呢?
为什么楚言不能回来,为什么他不听他解释。
可是这一回,那人没有来。
又许是再也不会来了。
桌上的粥换了三遍,热了五遍。
喜鹊端来第九遍的时候,忍不住开了口:“小公子,您别等了,明天……明天就是……明天言少爷就要和秦玉清成亲了!”
莫子卿没动,就像,根本没听过一样。
第七章
喜鹊放下粥,正要说话,却听莫子卿柔声道:“喜鹊姐姐,外面花圃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喜鹊探头望了一眼,迟疑着道:“红的,明黄,也有些是粉色的。”
莫子卿垂头想了想,忽而展颜笑笑,又道:“我累了,想休息。”
喜鹊就扶着他休息。莫子卿没吃东西,早已经没有起身的力气了,软软倚着喜鹊的身子,任她搀着自己。他的腿没有力气动,连挪动也要喜鹊帮忙才行。走到床边,已是冷汗涟涟。
虽然粥一口没动,但莫子卿早睡已经令喜鹊有些开心了。不吃东西的话,多休息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