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晔忽然伸长了胳膊,一把揪住他的胸襟,眼光骤然凝聚,恶狠狠地道:“你再敢给我说个‘死”字试试!你老是要死要活的,算得了什么英雄?你敢扔下这天下,我就是到阴曹地府也把你揪出来,你信不信?!”
陆相完全被镇住了,片刻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答应你,不会死,有一天说不定还能再见着你!你要过得好好的,比任何人都好!”他这样说着,两颗又圆又亮的泪珠扑簌簌落下来,滴在了梅子晔的手背上。
两个人酩酊大醉,相府管家终于找上门来接人。下了轿子,陆征明正要往里走,忽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道:“丞相大人留步!”树荫里不知何时停了辆双辕车舆,只见一人白衣如雪,温文尔雅的拱手行礼,却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沈寒林。
这时候,另有一位陌生的青年缓缓步下车辇,行动从容不迫,举手投足间自然散发出逼人的尊贵气势。他的面颊清瘦,眼中光芒在看到梅子晔的时候忽然大盛。
该来的还是要来!陆征明脸色木然,已经不知什么表情了,躬身一揖到地:“陆某有幸,恭迎陛下、沈大人!”
十五、
两人分别四十余日,才得以见面。
梅子晔的酒顿时醒了大半,摇晃了几下靠在随从身上,拼命地揉眼睛竟然不能相信。跨越万水千山,深入邻国,他这皇帝还要不要当了!只要陆征明一声令下,立时就能把他们全都投入牢狱。
但李士雷眉头都不皱一下,直直地看着梅子晔,脸色变幻莫测,该死的竟然跟别的男子出去喝酒!就他那二、三两的酒量,万一喝醉了……看样子是已经醉了。他恨不能冲上去一把将他拖回来,好好地捏在手心里折磨一番,以偿还这日日夜夜四百多个时辰的相思之痛。
沈寒林转脸看见主上的样子,暗暗叫苦,某人完全没意识到被陆相一语道破了身份,凭着几个大内侍卫,能护得了平安么?何况面前陆征明神色不善,嘴角冷笑,周身锋芒隐现,在他自己的都城家门前,自然有恃无恐。
毕竟是丞相,若不能胸怀大志,岂能担当此职!沈寒林微一思忖,冷汗都淌了下来。他不是不想拦,而是根本拦不住。
皇帝在岐江边等候了七日七夜,终于忍不住乔装涉险。今日跟何旻在茶楼品茶,忽然一抬头看见了皇帝,当即把热茶泼了一手。“啊哟——!”叫出声来的却是何大御史。李士雷走到他们桌前狠狠瞪了何旻一眼,什么来路竟敢放肆地抓着沈云烟的手吹气。
“他在哪儿?你带我去见他!”只一句话,沈寒林长长叹息,“是!在下遵命。”
梅子晔眼看着陆相微微挺直了身形,种种苦痛之色全然不见,露出了深沉而危险的表情。那个在他面前纠缠不清、痴心深情的年轻男子还有另一副面貌,他再怎么不熟悉却也知道,站在这里的是肃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若想伤害小雷,那就先跨过他的尸体!他下了狠心,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血色全无,一副拼命的样子。
陆征明扫了他一眼,淡然道:“这里风大,莫要吹着了你。来人!替我把梅大夫搀回去!”
“你……!”梅子晔大急,却被一拥而上的仆役簇拥进门去,听他惶急大喊,“不要管我了!”
李士雷微微一动,抬眼正视着陆征明,见他轻袍缓带,形容憔悴,显然伤势未愈,但风姿凛然不可小觑。听说这人对自己的爱人一往情深。
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相貌还不错,眼光也不俗,他太知道梅子晔的脾气,散漫自由惯了,唯有认真执着之人才能打动他。
“陛下不远千里而来,在下佩服!不知道这一路上肃国风光,比之贵国如何呢?”陆征明弦外之音,听得沈寒林忍不住蹙眉。
“肃国风光虽好,始终比不上故土缠绵。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丞相此言差矣!”李士雷缓缓地说道。
这一下戳中了痛处,陆相脸色微变:“万里江山如画,陛下竟然舍得么?”
“江山虽好若是不能与人同享……”皇帝顿了顿,“那还不如一介布衣平民!有些东西,任你权势再显赫,也是强求不来的!”
“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陆征明冷冷反击,“但还有些东西,强要却也不是那么的难!”
“你敢!”李士雷终于大怒,想到梅子晔落到此人手中,不定受了什么折磨,终于怒气勃发,“若是伤了他一根头发,朕叫你、叫你……”
陆征明负手而立,“沈大人,若是不想有什么差池,明日一早来接他就是。趁我还没改主意,不然的话,定要落得烽烟四起,于贵国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难得丞相大人心中还有天下大义,如此说来,还要多谢你照顾梅太医了。”沈寒林语音犀利,朝堂上两人有过一面之缘,陆相领教过他的厉害,不欲多言。
梅子晔提心吊胆地等到黄昏,听总管说宫里有紧急要务,匆匆把陆征明召走了。这下几乎把梅太医急出病来。丞相回府的时候,他几乎是扑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襟。
烈焰般的红霞点燃了天际,流光溢彩,陆征明轻轻把黑色的衣襟从他手里抽出来,眼光透过他望向一个遥远的所在,十分陌生,“现在你知道害怕了么?”他低声地说着,“我还以为没什么能让你害怕。”
梅子晔声嘶力竭地道:“你不能伤害他!”他两只手几乎卡住了他的脖子,满脸惊慌,一见到李士雷,他心底隐隐的不安忽然变成了现实。
陆征明缓缓而坚决地把他的手拿开,黑色身形在漫天流火的映衬下显得强硬起来,“梅子晔,你真的以为,我会爱你爱到忘乎所以么?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个病人;但对肃国来说,我还是一国的丞相。”他莞尔一笑,“这个位子上的我,早已没有了私心。”“你、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年轻太医的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如果说过去所有都是这人的算计,那这份心机就太可怕了。他被他的演技骗得头头是道,眼中仿佛喷出火来。
陆征明俯下身来,温存地抚上他的面颊,柔声道:“看在你三番五次救助我,那就给你选吧!我其实挺中意你的,只要你明天亲口告诉你的陛下,要留在我身边,我就让他们平平安安地离去,继续当他的安稳皇帝。天下太平,苍生幸福,如何?”
“你、你无耻!”“梅子晔,想明白,你那皇帝的性命,就捏在你的手心里。我若不是徇私枉法,早就该抓住了他。”陆征明居高临下,冷冽的笑容异常刺眼,“傻孩子,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什么战火不战火的?离、肃、甘州三国鼎立,谁先动手,谁就输了,下场自然是被蚕食瓜分殆尽。这样的道理,你那皇帝却不明白!他不来还好,他一来,赢的人……不巧就是区区在下了!”
梅子晔一声暴喝,“那我先杀了你!”他这一击用尽了全力,不料却被似曾相识的一掌切在肋骨上,几个侍卫上来死死把他按在青石地上。梅子晔长发披散,双手反剪,冰凉脸颊蹭上了粗糙的石板,真是太傻了,竟然为他感动,到头来伤心刻骨的,原来还是自己。小雷,大概今后都无缘相见了。
他心气高傲,蓦地笑了出来,听不出半点悔恨,反而恶意地道:“留在你身边?!别做梦了,我还不如去死。你杀了我吧!谁叫我瞎了眼,原本还以为自己爱上你了呢!”
陆征明这下子勃然变色,七情六欲都浮现在脸上,他再怎么无动于衷,听见这句话也不由慌了手脚。
梅子晔看着他笑了出来,漆黑漆黑的眼中却有眼泪一串串无声地往下掉,“你果然是在骗我!但是我不相信!陆征明,我就是不信!最后输的人,还是你!”他的头无力的垂下,却是禁受不住晕倒了。
长夜终于过去。丞相府的主人走出来立在庭院中,黑云裂开一线,几抹浅金色的霞光悄然落在他肩头,发丝在风中轻轻飞舞着。他静立于晨曦中,清清爽爽,目光坦荡。回首看了看,脸上神色异乎寻常的温柔明亮。
就这样吧,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失去了。原本想叫他恨自己,可是最终输在了他的一句话上。看了那封信,他应该会明白。
是时候该启程了,昨日八百里急报,与甘州接壤的重镇麝郡连日大雨,山洪暴发,他已然请命携五千军士及参将前往巡查。他合上眼睛,“梅子晔,来生再会吧!”
岐江江水碧蓝,一艘双桅杆的大船乘风破浪,梅子晔扯着身上红衣,懒洋洋地靠在皇帝怀里,这几天颠簸辛苦,他整个人恹恹的没了精神。
他一觉醒来,本以为大势已去,谁知竟然身处归去的马车里。那个险恶狡诈的丞相只留了一封素笺,自己人影都不见,据说一早就离京出巡了。
白纸黑字洋洋洒洒,一共只有三行:“我就是在骗你。你生气的时候,果然美得很啊。”他当即气得头昏眼花,牙齿咯咯作响。这人明明是在报复,眼看输得一败涂地,就狠狠地涮了他一把,诈出他的真心然后扬长而去。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李士雷什么也没有问,小心翼翼地怀抱着自己的爱人,象是捧住了无价的珍宝。他一遍遍地告诉他,即使真的在肃国遭遇不测,早已遗命瑞阳王登基,决不会轻易挑起战争。
眼见梅子晔清瘦了不少,他的心都抽紧了。被自己逼得远走他乡,一定吃了很多苦,皇帝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道:“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这句话一出,梅子晔顿时红了眼睛。
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低声软语地恳求他,聪明得什么也不问,但心里想必早就明镜一般。他怔怔看着李士雷俊秀的容颜,终于跪在了他面前,昂首清晰地道:“好!我发誓再也不会离开你!”
天很蓝,蓝得沁人心脾,皇帝不能自已,俯身紧紧将他抱进怀里,这一刻到来,那些个思念和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尾声(一)
陆征明走上堤坝,江风正急,吹得他一身黑衣猎猎飞舞。放眼浊浪滔天,这滚滚洪流竟有不能止息之势。人的命运,大概也如同这浑水中的枯木一般,身不由己。
四下里许多赤膊的民夫扛着沙包正在忙碌,远远有兵士守卫。他内心担忧,紧紧地皱着眉头。这一季作物眼看就要成熟,却被洪水冲了个精光,要赶快从各地调集钱粮,安抚灾民,不然天怒人怨,正好让甘州宿敌有机可乘。
他看了一会儿,正待离去,忽然一道锐气破空而来,他背心一凉,胸口竟然透出一截铁铸的箭头。周围顿时大乱。
陆征明按住伤口往前踉跄了几步,呼吸火烧火燎的,鲜血就这样从口中涌了出来。一箭穿心,痛得他满脸是泪。
江水如同一张温柔的丝毯,接住了他陨落的身形。陆征明的神情忽然舒展开来,真好,这种感觉,一如回到了那个静谧的夏夜,记忆中那双冰凉的手,轻轻止住了他的伤痛……
三日之后,肃国国丧。
时值江水湍急,陆相的遗体一直未能找到。
消息传到离国,有一尊贵之人当即呕血数升,悲伤不能抑。
大学士沈寒林作“归去来辞”,诵于丧礼之上,闻者无不落泪。
“遍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已乎矣!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尾声(二)
陆征明走上堤坝,江风正急,吹得他一身黑衣猎猎飞舞。放眼浊浪滔天,这滚滚洪流竟有不能止息之势。人的命运,大概也如同这浑水中的枯木一般,身不由己。
四下里许多赤膊的民夫扛着沙包正在忙碌,远远有兵士守卫。他内心担忧,紧紧地皱着眉头。这一季作物眼看就要成熟,却被洪水冲了个精光,要赶快从各地调集钱粮,安抚灾民,不然天怒人怨,正好让甘州宿敌有机可乘。
他看了一会儿,正待离去,忽然一道锐气破空而来,他背心一凉,胸口竟然透出一截铁铸的箭头。周围顿时大乱。
陆征明按住伤口往前踉跄了几步,呼吸火烧火燎的,鲜血就这样从口中涌了出来。一箭穿心,痛得他满脸是泪。
江水如同一张温柔的丝毯,接住了他陨落的身形。陆征明的神情忽然舒展开来,真好,这种感觉,一如回到了那个静谧的夏夜,记忆中那双冰凉的手,轻轻止住了他的伤痛……
消息传到了离国。李士雷匆匆寻找梅子晔,无意中一瞥,却在御花园中发现了他。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从头到脚都在发抖。皇帝将他搀了起来,明媚的阳光照亮了他雪白的容颜,双眼盛满了无法掩饰的苦楚,却不敢与自己对视。
李士雷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低声道:“你去吧!他还没有死,在等你。只有你才能救了他。”一滴眼泪闪烁着挂在了眼睫上,“梅子晔,我要你不受任何束缚,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一切。”他轻轻一笑,“我永远爱你。”
漫长的黑暗中有无数喧嚣,被火焰灼烧过,又浸入了雪水里,冷热交替几乎让人疯狂。他再也受不了折磨,挣脱黑夜,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片寂然,陌生的宫室,紫檀几案上明烛如炬,柔光四溢。
他的手触到了什么,眼光慢慢转向床边。一个极美的年轻人正趴在他手边沉睡着,睫毛底下隐约有一道泪痕。
陆征明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触到了他的眉心,还不能开口说话,只能无限温柔地一遍遍轻触着他,抚平他的悲伤。
爱是如此的深切,梅子晔在睡梦中绽露出满足的笑颜。
——不再逃避,也不再犹豫,只因我真正想要的,就是留在你的身旁。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