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义父,将我托付给他——我原本姓万俟。”
万俟不是个常见的姓,为了防止行走江湖遇上麻烦,万俟小染在被义父收养后随了对方的姓氏。这些年与义父在山中
隐居,习武修文,家仇从不曾忘记。
骆孝先默默地听凌小染讲述着属于他的过去,灭门之类的事情在江湖上并不鲜见,然而发生在自己的好友身上,听起
来便没了故事的苍白。他一言不发的听着好友清冷的声线讲述的往事,听着一个九岁的孩子目睹了灭门惨案发生时的
感受,面对剧变时的无力,莫名觉得心疼。
“我这次下山,就是想要寻找当年害我一家的凶手。可惜我当年太小,什么都不懂得,刚下山时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
入手——完全没有线索。我爹直到闭上眼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下的手,我甚至不知道我家有没有仇家……”
说到这里,少年有些哽咽。骆孝先看的心酸,伸手拍拍好友的手臂,递过去一杯茶:“这不是很好么!歪打正着,这
下找到线索了。”
“嗯。”似乎觉得有些丢脸,凌小染接过茶杯低头,袭袭雾气笼罩脸庞,遮住少年不停眨去泪水的眼睛,耳边仍是少
年暖人心脾的声音:
“四时庄的下落我知道,咱们准备准备,这两天便动身前去!”
“……”凌小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喝了口茶,目光闪烁。骆孝先虽然注意到好友异常的安静,却也没往深处想,只
打算着处理完眼下这桩命案,就陪好友去查询当年他家的往事。
第四章
“呃嗯……”
做了噩梦。
凌小染冷汗涔涔的坐起身,以手扶额,掌中湿淋淋的尽是汗水。
梦中又回到了八年前,九岁的自己在屋中读书习字,外面忽然一阵喧闹——当时的自己怕的厉害,只能躲在屋角。
而后父亲被人打入屋内,是破窗而入,一身鲜血——跟着几个黑衣人闯入,狞笑着逼近自己。父亲拼着重伤扑过来,
却被一顿暴打——他清楚的记得当初父亲满脸鲜血看着自己的模样,身上骨骼碎了多处,却还是挣扎着要靠近他……
那掩盖在鲜血尘土下,坚毅却温柔的眸子,自此后成了梦中常客。
最初被义父救下后,他常常因为恶梦睡不着觉。若不是义父日日伴着自己,只怕自己早就因为悲痛作出什么傻事了。
仇人是谁完全不清楚,但在凌小染的记忆中,对方是十分强大的。习武之后验证记忆里的景象,很显然偷袭自己家人
的都是江湖中少有的高手——这次四时庄之行,危机重重。
他望着对面的墙发呆片刻,目光移向窗子,看了眼蒙蒙亮的天色,下定决心起身更衣。
不能等了!
……
骆孝先没想到,睡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迎接自己的竟是人去楼空。
偷跑的那小子还算厚道,付了两人份的房钱,骑着他那名为“小黄”、颜色和名字都土到掉渣的黄骠马一个人跑路了
。得知这个晴天霹雳,骆孝先掐死那小子的心都有,匆忙收拾东西买了点馒头什么的便上马去追。
今日一早天色便阴沉沉的,因而睡过了头。才上马不久便有雨点打落在面颊上。骆孝先片刻不肯耽搁,一路狂奔,总
算在城外不远追上了才走不久的凌小染。
然而才抓了逃兵,尚未来得及细加质问,天空闷雷一声,细雨终于大作,瓢泼一般扣将下来,将两只阴天出门的小鬼
浇了个通透。
好在前方不远处有个小村庄,两人冒雨而行,用银子敲开了一家大门,总算在半个时辰后换了衣衫坐在火盆边大眼瞪
小眼。
骆小公子绝对是这辈子第一次被雨淋的这么惨烈,尽管先前运了内功护体,这会儿还是冻得直打哆嗦,于是用眼刀将
某人凌迟了半天:“都是你小子,没事跑什么!之前不是说好了一起走的?大清早闹失踪,想甩了我不成?”
凌小染默不作声的看着火炭上跳动的火苗,由着某人在耳边一阵数落,微微有点失神。
“哎!问你呢!”
念了个口干舌燥,半天不见回应,骆孝先伸手捅了捅好友,总算唤回对方神游太虚的神智。凌小染瞧着他叹了口气,
道:
“你不渴?”说着伸手取下火堆上热着的水壶,倒了杯水递过去。
骆孝先哼了一声:“没良心的臭小子!”伸手接过喝了一口,平复了下情绪。“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就算你想早点去报仇,也不用不辞而别吧?别忘了,四时庄的下落我可还没告诉你呢!”
凌小染撇撇嘴:“我打算自己去栖霞山庄问。”言下之意是有你没你没甚差别。
骆孝先一听却笑了,用探究的视线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圈,停留在腰间瘪瘪的荷包上:“自己去问?你知道栖霞山庄
的情报要多少钱去买么?!”
凌小染皱眉:“栖霞山庄既然贩卖情报,一个问题应当要不了多少银钱才是。”
“要不了多少钱?哼哼!”骆小公子就差没拿鼻孔看人了,“那要看什么问题了!你要问的可是四时庄,再烂他也是
个处在暗处的杀手组织,我花了二百两银子,也只问出了大概的位置以及联络方式而已!”况且四时庄虽然算不得什
么一流的杀手组织,但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他虽然不知道这个组织的内幕,然而从栖霞山庄的售价上便能看出,这
个地方不简单。
“二百两?”凌小染看疯子似的看着身边财大气粗的某人,再一次意识到某些人神经质的本质:这才一个问题而已,
算上另外两个——这人居然花这么多钱来管闲事!真是钱多了无处花不成?
骆孝先见凌小染被“打击”的说不出话来,这才满意的摸摸下巴:“这下知道小爷的厉害了罢!你还是乖乖跟着我一
起吧,别老想着一个人跑路什么的。”
凌小染缄默,静静拿起身边的长剑,小心翼翼擦拭。
看出好友妥协,骆孝先得意的喝尽杯中水,将被子放到一边,眯起眼睛瞧着好友的动作。凌小染的长剑很少出鞘,在
一起这三个月里见过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此刻他拔剑擦拭,剑身映着火光,莹莹然似蒙上一层莹润,和缓了利
器的尖锐,瞧着——怎么有点眼熟?
此时外面又是一阵喧闹,人声被暴雨打的支离破碎,听不太真切。隐约是说又有人冒雨前来求宿了。而后喧闹声截止
于隔壁房门一声响动,骆孝先回过神,见凌小染已经完成了擦剑的动作,已还剑入鞘站起身来。
“我困了,去睡觉。”
困了?
骆孝先瞠目结舌,这、这才辰时末啊!就算午觉都嫌早了!
然而凌小染显然是真的乏了,歪在土炕上不久便已入眠。骆孝先无奈,听着外面丝毫不曾缓和的雨声,无奈叹口气,
只能跟着爬上炕。
他不似凌小染折腾一夜未眠,此刻根本了无睡意,干脆闭眼修习内力。骆家的内功心法本就特殊,讲究全身放松,物
我两忘,躺卧正适合。他操纵内力沿着熟悉的路线一遍遍运行,不久便入定而去。
凌小染睡醒之时,骆孝先仍在定中。他瞥了一眼已知好友状况,也不扰他,悄悄下了地推门而出。
这一觉睡了近两个时辰,外面暴雨已停,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雨后特有的泥土气息。阳光顺着乌云的缝隙投照下来
,映着树叶草地上的水珠,显得格外耀眼。
心细的屋主早在必经之路上垫了石块,倒不怕落脚处泥泞。凌小染放眼望去,他们投宿的这家不算很大,四周的篱笆
院墙围起三间茅屋,看起来朴素且温馨。
才走几步,就见一少年迎面而来,瞧见凌小染,顿时腼腆而笑:“客人,阿爹叫我来看看你们,叫你们去吃饭哩!”
凌小染应了一声,随着那个少年走入旁边的屋子。
这间看来是厨房,旁边还有小捆柴垛。那少年领着他进来后便一溜烟的跑去屋里。凌小染顺着望去,屋主正端着两碗
粥摆上桌面,见了他当即微笑:
“公子来了?快请——粗茶淡饭,您莫嫌弃啊!”
屋主的笑脸让凌小染回想起莫乡村相识的村民,不由得露出温和的淡笑,谢过屋主,在屋中的木制凳子上坐了下来。
吃过饭,接过好客的女主人递过来的饭盒,凌小染推门走出。临近他与骆孝先那间房门时,忽然心有所感转过头,心
中跟着一跳。
隔壁房间窗子半开,窗前站了一个人,正淡淡的望着自己。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上下的人,一身乳白色的交领长衫,用了黑线滚边,花色简朴而花样奢华;长发一丝不苟的用暗
色发带束起,只在眉尾寥落几缕,衬出几分不羁;剑眉入鬓,笔直的衬出主人应是冷硬的性子,那眼——冷的如一潭
死水,几欲溺人。
而此时,那双眼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带丝毫感情。
凌小染微微蹙眉,下意识转头,想起入睡前那阵喧闹——这人估计也是来避雨的,看来不好相与,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的好。
推门进屋,就见骆孝先趴在炕上盯着自己。见到食盒后欢呼一声跳下来:“算你小子有良心!”说着接过食盒,拿出
其中的馒头粥菜,摊开了解决。
凌小染看着骆孝先的吃相,鄙视了一番,轻咳一声道:“天色还早,外面天晴了,我们一会儿便上路吧!”
骆孝先塞了口馒头,咀嚼几下咽入腹中:“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待我吃完咱们一起去谢过屋主就走。”
两人都不是拖拉的性子,收拾好便向屋主辞行。那屋主收了骆孝先的银两,推辞不过,赧着脸收了,又叫自家婆娘备
了些馒头干果塞给他们,说是路上吃。骆孝先也不推辞,笑嘻嘻的收了,拉着凌小染上马离去。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村中小路尽处,他二人隔壁的屋子才再度开启,先前凌小染看到的白衣人施施然走出,身后跟着一
身黑衣的仆从。
“主人,他们走了。”
“嗯。”
那人应了一声,道:“备马。”
“是。”
仆从应了一声,身形有些迟疑:“主人,您不放心孝先少爷?”
白衣人哼了一声:“那臭小子什么时候让人放心过?不知天高地厚,什么地方都敢闯。”
“那您不拦他?”
“让他碰碰壁也好。”白衣人说着,瞧见一旁屋主挂着畏缩的笑站在一旁,似在犹豫是否要上前。他想了想,竟直接
走过去,伸手递过一个袋子。
“谢了,老人家。”
屋主显然没料到这位寒气四溢的客人竟会这么平易近人的靠近自己,顿觉受宠若惊,那袋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
时竟僵在那里。
白衣人似乎习惯了旁人的反应,径自将那钱袋放在一旁的窗台上,瞧见仆从牵马过来,便向屋主点点头,施施然离去
。
直到那客人远离,屋主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拿起那只钱袋。那袋子绣功简洁中透着大气,左下角一个隐藏在午马纹
下的“骆”字尤为显眼。屋主虽不识字,也知晓此物非凡品,哆嗦着手打开一看,眼睛顿时直了。
第五章
“按照栖霞山庄所给的情报,四时庄在各处都有分舵,离这里最近的便是在苏州。”
骆孝先望着前方,手中折扇一指,正对城门。
时值八月,四处芳草萋萋,一路上杨柳映衬,青翠可爱,而被誉为“人间天堂”的苏州城外,更是风采秀丽。
然而凌小染心系线索,根本无心风景。骆孝先变着法子逗了他一路,得到的始终是不理不睬。直到见了苏州城门,那
张冷了一路的脸才总算有了消融的迹象。
骆孝先瞧着好友死气沉沉的样子,无奈叹气,打马靠近:“你呀!这青天白日的冷着个脸作甚?也不怕冻着旁人!”
凌小染不理,只木着面色盯着城门上“苏州”二字。忽然下颌一凉,被硬挑着转头,大怒,伸手拍去——“你做甚么
?!”
骆孝先笑吟吟的收回折扇,刷的展开,笑的一派温文无害:“那么紧张作甚?你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来此处寻仇不
成?放松些,自然点才不惹人起疑。”
“……”凌小染知他说的在理,然而苦求多年的线索就在眼前,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骆孝先无奈,只能叹气道:
“罢了,就当你来寻仇的好了——我们进去先试着联系上四时庄,假作雇主。你可别沉不住气啊!”
“我知。”应了一声又变成冰块。
骆孝先不再管他,径自笑眯眯的与之下马进城。
花费半天时间打尖吃食,又安置了马匹,两人按照线索绕开街道上各色摊位,拐入一处小巷,在一间不起眼的院落前
驻足。
这院落并不起眼,有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青翠温婉,便是门外纵横斜错的篱笆看起来也素气很多。正门不大,暗红色的
门微微有些掉漆,上首牌匾有些老旧,端端正正的题着“琴府”二字。
“是这里了。”骆孝先说着合了折扇,上前在木制门扉上以特殊手法敲了几下。
最后一击落下不久,门“吱哟”一声打开,一个黑衣老者探头出来,看看二人,道:
“贵客临门,请随我来。”
二人对视一眼,骆孝先当先一步随着那老者进入。凌小染皱皱眉,伸手扯了他道:“当心有诈!”不知为何,那个老
者给他一种很不好的压抑感,从进入这个地方,他心中的焦躁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事。”骆孝先对他一笑,转头去看那老者。那老者显然是专门迎接特殊客人的,始终一言不发向前,步伐稳定,
下盘稳重,是个练家子。
进了屋子,那老者向二人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不久屋中响起一道略显尖细的嗓音:
“两位前来委托何事?”
不见面,故弄玄虚么?骆孝先扬眉:
“杀人。”
“何人?”
“无影楼,骆非寒。”阿弥陀佛,未免殃及无辜,劳烦叔叔你再当下挡箭牌吧!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没料到眼前这两个青年张口便是这么紧要的人物,片刻无声。骆孝先也不急,径自展了折扇轻摇,
脸上似笑非笑。
半晌那声音才再度响起:“无影楼之主骆非寒?公子不是玩笑?”
骆孝先正色道:“自不是玩笑。少爷我是冲着你四时庄的威名来的,怎么,这单生意您接是不接?”
来之前他与凌小染商议过,四时庄这个对外的堂口显然只是个连接正主的据点,想要知道高层所在,抛出的诱饵绝不
能小——而作为江湖三大财山的无影楼之主,绝对是个香饵。
但骆孝先没料到——
“抱歉,这单生意我们不做。”
对方竟在片刻沉吟后拒绝了!
“什么?!”这下大出意料之外,骆小公子摇扇子的手顿时一僵。
对方施施然道:“无影楼楼主何等身份?这桩生意我四时庄自认无能接下,还请公子另请高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