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紫看着木门在眼前密实的关上,叹了口气,轻笑:“果然还是如此么……”继而想起什么,面色阴郁下来。
那个姓“凌”的少年似乎又挑起了非寒的回忆呢。叫什么来着?
“凌……小染?”
喃喃念出这个名字,衣紫决定改日挑个时间去看看那个少年,那个能让骆非寒破例带回来的、又是姓“凌”的少年。
她慢慢踱步到窗前,隔着窗纱望着天空影影绰绰的明月。多少年来都是靠着它陪伴自己,仿佛只要这月存在的一天,
当年的事情就能从她心底抹去——那些污秽的、绝望的过去,在这样的明月之下,尽数消失。
……
第二日一早,骆孝先拉着凌小染开始四处闲逛。凌小染是第一次来扬州,被拉着一路下来,处处皆新奇。只是心中有
事,不能放开来游览,一路上始终有些悻悻然提不起精神。骆孝先最初还兴致勃勃的四处介绍,后来只能叹口气,放
弃继续游览的打算,拉着他上了酒楼常去的雅间用午膳。
熟门熟路点了几道扬州的特色美食,又有小二送来一碟蚕豆配菜。骆孝先伸手替他斟了杯酒,无奈道:
“我知道你心急于家仇,但也没必要一直板着脸吧?难得来我家乡一次,就不能露个笑脸?”
凌小染扯了扯嘴角给他看,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你啊!”骆孝先丢开酒壶,用筷子敲敲碗碟,一颗蚕豆被他用巧劲震起来,直落入口,“笑还不如不笑呢!算了,
就知道让你放开了玩不现实,这样吧,你休息两天,后天起我和你一起去无影楼,那里应该能查到更多情报,总好过
我们两个没头绪乱窜。”
“为什么要两天后?”
“还不是为了让你休息两天!”骆孝先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我不用!”
“你用!”
“我说了不——”凌小染愠怒,抬眼怒视,却被骆孝先迎面敲了一记爆栗。
“小爷说了休息就休息!不晓得什么叫做欲速则不达么?!”
凌小染哼了一声,撇头看向窗外。骆孝先看到他倔强的神色,又一次妥协:
“我说两天后也是事出有因。现在是八月下旬了,老头子两天后就会动身前往庐州。我们要在他走后才能放开手脚去
查东西,不然那个老头子在,难免束手束脚。”
说话间小二敲了敲门,将两人先前多所点的饭菜送了上来。骆孝先一面布菜一面注意着凌小染的神色,看出他隐隐有
软化的迹象,心中暗笑:就不信有小爷啃不动的硬骨头!
于是心情大悦,便不再提那些烦心事,只绘声绘色的介绍起扬州各种吃食来。
这回凌小染总算是应和了几句,气氛慢慢融洽起来。骆孝先见好就收,吃过饭不久便提出回骆宅,剩下的改日再看。
才回家到骆家,就发现东院那边一团混乱,林颐正指挥着丫鬟家丁们忙进忙出。骆孝先微惊,上前一问才知道,婶婶
的病又犯了。
不久骆非寒送大夫出来,寒暄几句,叫丫鬟领着大夫去抓药。林颐迎上去,道:
“阿紫没事吧?”
骆非寒道:“说是昨日受了风寒。”
“风寒?阿碧没关紧窗子么?”阿碧是衣紫那一房的丫鬟,平日里也都是她照顾衣紫的起居。
“不关阿碧的事。”骆非寒伸手揉揉眉心,昨晚他回去就发现衣紫坐在窗前望着月发呆,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妻子如此
折腾了,劝过好几次,阿紫从来都不听。“我去陪陪她,府里的事有劳嫂子了。”
“什么话!”林颐轻轻摇头,伸出纤纤手指点了点骆孝先,“有事我叫这小兔崽子去办。你照看好阿紫便是。”
被点名的骆小公子伸伸舌头,乖顺的走回林颐身边。凌小染跟着他一起,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
妻子病重,身为丈夫骆非寒还会在两天后离开么?
第十二章
“不要!凌大哥,求你不要告诉非寒!”
“丫头,你——”
“不要说!求求你了!我不能让他知道,谁都不能知道——凌大哥,求求你替我保住这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他!”
“好,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
才恢复意识便瞧见熟悉的眉眼映入眼帘,衣紫有一瞬间怔然,随即习惯性的翘起嘴角。
“醒了?”骆非寒微微俯身,伸手碰碰她的额头。
“嗯。让你担心了。”
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衣紫清了清喉咙,床边守着的那个人已伸手取了茶水凑过来,一手扶着她坐起身。
“喝点水。”
她就着他递过来的姿势饮了点,喉头的干涩被茶水抹去。梦里恍惚忆起的往事却无法轻易压下。她看着骆非寒透着担
忧的严肃脸庞,轻声道:
“我已经无事了,不要担心。”
骆非寒微蹙了眉看她。
“真没事了。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晓。”笑意甜了几分,衣紫微微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被角上,“你过两天就要出门
,不要耽误了。”
“不妨。”骆非寒起身将茶杯放回桌面,又吩咐门外守着的阿碧去请大夫过来。“待你好些我再走。”
结果……还是要走吧!
衣紫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盯着自己放在被子外的手背:“一年就一次,还是不要耽搁了好。可惜我这身子,
不方便与你一起去——”
“什么话。”骆非寒伸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一记,“好好调养,下次看你还开窗乱来!”
“呵呵。”衣紫俏皮的伸了伸舌,“常年呆在屋里,我是真的想出去走走。有些想念老祖宗,好几年没见过她老人家
了。”
骆非寒轻叹道:“会有机会的,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洛阳。”
衣紫轻轻点头,才要说话,就听到门外一阵敲门声。
“老爷,大夫来了。”
“请进。”
接着阿碧领着大夫走进来,衣紫乖顺的伸出手,由着大夫切脉,目光看向骆非寒。后者专心的站在一旁,不见丝毫不
耐。
她悄悄紧了紧藏在被中的另一只手,熟悉的虚软无力,心中一阵怅然。
用过针后,骆非寒叫丫鬟备了饭菜,衣紫吃了半碗粥,实在吃不下,便推说累了要休息。骆非寒扶着她躺下,又拉上
床帘,转身就着那些饭菜草草吃了几口,就命下人撤了那些,自己则坐在桌旁,将从书房取来的账册凑在烛下细看。
衣紫隔着绛色床帘向外望去,昏黄的灯光在轻纱后显得异常朦胧,光线明暗,打在桌边的那个人身上,看起来竟有些
不真实的味道。
说是困倦,其实之前昏睡了那么久,此刻根本睡不着。
也许因为之前的胡思乱想,脑海中一直不见平静,衣紫忽然想起八年前自己曾见过并始终无法忘怀的一幕。
那时候她还只是栖霞山庄的普通丫鬟。若不是那次在老夫人的寿宴之上遇见骆非寒,也许她的命运会与现在截然不同
。
当时的她在寿宴上不慎闯了祸,被骆非寒三言两语解脱了困境。也因此,老夫人注意到了她,将她调到主院里伺候,
甚至在后来提出收她为义女。
阿紫并不知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老妇人另眼相看,但她心里清楚,那位无影楼的骆公子是她的贵人,于是便格外注
意起他来。
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有缘,不久她因为意外又被救了一次,一来二去,渐渐与他们两人熟识了。他们总是关切的叫她“
丫头”,有什么事情都想着她,她若有了委屈可以在他们面前肆意说出,而不用担心被嫌弃。
渐渐的,每次与他们相见,就变成了她最盼望的事情。
那天他们又来了栖霞山庄参加庄主小儿子的百日宴,骆非寒送了两只可爱的泥娃娃给她。阿紫当时只觉心中前所未有
的温暖,甜的仿佛渗了蜜。她忽然想明白,其实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位飞扬不羁的骆大哥。
宴会进行到了很晚,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骆大哥格外开心,喝酒没了节制,后来还是凌大哥扶着他才站得稳。因为他
醉的厉害,凌大哥也是微醺,庄主便安排了客房给他们,又让仆从送两人去了后厢。
那晚她才知道心中所想,宴会上始终惴惴然不敢抬头看骆非寒。此时见他醉了,忙离席亲手煮了醒酒汤,小心翼翼端
去后院。
彼时正值盛夏,杨柳成荫,蝉鸣声不绝于耳。她端着汤一路走到两人房外,只觉胸口心跳如鼓,几欲跳出。好不容易
稳住,才一靠近,就听见凌大哥低沉着嗓音数落:
“叫你喝这么多,明日宿醉了莫要怪我。”
回应他的是一阵语音不明的声响,似乎是骆非寒在呢喃。
衣紫忍不住抿唇,又靠近了几步。走到窗前时,看到屋中凌大哥正在替躺在床上的骆非寒脱靴。而骆大哥显然已醉的
人事不知,被翻来覆去折腾也不见醒。凌大哥便望着他浅笑,伸手去掐他脸颊。桌上跳动的烛火被细小的夜风吹得明
灭不定,将这幕场景衬得异常温馨。
而后她就看见凌大哥缓缓俯下身轻喃:“非寒,你醉了?”
他似乎不期待有人回应,见到床上躺着的人依旧睡死,唇边笑意愈深,接着低下头——
亲吻。
那一刻,衣紫以为自己会全身发软摔倒,或者端不住药碗发出什么声音。然而最终什么都没发生,她只是被点住穴道
一般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看到凌大哥重新抬起头,凝视着床上那人的眼光几欲醉人,她看到床上那人无意识的拉住他,一把扯倒在身边,紧
紧搂住……衣紫只能捂住嘴,站了好久,确定他们都已醉倒睡熟才离去。
手中的汤早已冷掉,被她随手丢在了厨房。
那之后她对凌君莫便有了敌意,虽然掩饰得很好。之后的日子里她注意到两人之间似乎并不像她那晚所见,某夜醉酒
的那个吻,只有她和凌君莫知晓。于是她下定决心,决定主动出手抓住自己的幸福。
再之后……
她看着依旧坐在桌边的那个人,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的笑。
一年只一次而已,赢的还是自己不是么?
现在他是她的丈夫,那个人,没有得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
哪怕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只有一年里一次的“相会”,还是因为不曾点拨开的“友情”。
……
衣紫这次病的并不严重,但骆非寒还是在家中呆了七日才动身前往庐州。于是骆孝先和凌小染也足足等了七天才有机
会走进无影楼的书楼查询资料。
无影楼虽然不是栖霞山庄那样的情报组织,但还是有着自己的门路。凌小染查到了更多关于四时庄的消息,甚至还有
自己爹娘的记录。
他的父亲万俟少淮在十年前与无影楼曾有过交易,两家之间的交易做的还不算小。凌小染小的时候并不知道家里究竟
是做什么营生的,现在才知晓,他家当年开了金陵最大的茶庄,货源地便是无影楼。
可惜生意细节骆孝先还没有权利细查,这些年里他虽然开始接触家中的生意,毕竟还是少数。虽然如此,凌小染还是
有所收获,他决定在调查清楚四时庄的背景后找机会回去金陵一趟,查查看这些年金陵出名的各大茶庄。
这天来了寒流,一早便下了蒙蒙细雨。两人见不适合出门,干脆在屋中支了棋盘下棋。一对弈凌小染才发现,骆孝先
那小子十足是个臭棋篓子,棋艺差不说还时常悔棋。
“啊,这步悔了!悔了!”
“等等我想想……走这里!——啊不,这里!”
“别别!小染小染,你让让,让让……”
一局下了不到一半,凌小染差点拂袖走人。
“别啊!”见好友真怒了,骆孝先忙伸手拉住他陪笑:“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咱们好歹将这盘下满啊!”
“你!”此时凌小染很想无语问天,自己怎么就遇上了这样一个活宝?
实在不想继续下去,又不忍拂了好友面子,正自为难,忽然听到门外一人嘻嘻轻笑:
“孝先少爷你又悔棋啦!”
骆孝先大怒转头,认出是婶婶那房的丫鬟阿碧,火顿时熄灭,“原来是阿碧姐姐。”
“你小子!棋下不好还总磨着旁人陪你!”阿碧走过来,捂嘴轻笑。骆孝先与府中下人相处甚好,众人知晓这位少爷
的脾气,与他玩笑时便没那许多忌讳。
闻言骆孝先甚是哀怨:“小染又不是旁人……阿碧姐姐你莫拿我玩笑了,你们大家都不肯陪我下棋,我也只能磨着小
染不是么?”
凌小染无语,感情自己只是无奈下的选择啊!
“怪得谁来?”阿碧俏眼一翻,正要再说,忽然伸手敲敲自己的额头,“看我,差点忘了正事。凌少侠,我们夫人想
请你去喝茶,婢子特地来请您。”
“我?”凌小染有些讶然,不知骆二夫人忽然找自己何事。
骆孝先也很惊讶:“婶婶找小染做什么?”
“阿碧也不知道。”阿碧说着食指轻点在下巴上,微微歪了头,“孝先少爷要是好奇也可以一起去,夫人吩咐了。”
骆孝先弯弯嘴角:“也罢,反正没什么事,看看也好——小染,我陪你一起去,等下再回来下完这局棋!~”
凌小染闻言诧异的盯着他看,片刻后轻笑:“我还以为你更想留在这里。”
“啊?”
“偷着——改个棋子儿什么的……”
“喂喂!”骆小公子顿时黑了一半的脸,他棋品还没差到这个地步好吧!
想是这么想,终究还是没忍住,趁着某人不注意衣袖快速扫了下棋盘,这才无事人一般跟在两人身后向着东院走去,
嘴角微勾,偷腥的猫儿也似。
第十三章
凌小染二人跟着阿碧来到东院中堂的时候,衣紫已坐在那里煮茶了。
连日来的调养使她面色红润许多,眉眼间也添了些许神采。瞧见两人进门,忙笑吟吟的招呼他们坐下,向着骆孝先道
:
“就知道你耐不住性子会跟来。幸亏婶婶我煮的茶多。”
骆孝先跟着笑嘻嘻作揖:“婶婶可是难得煮茶,孝先怎么敢错过这次机会?”
“你这小子就是嘴甜!”衣紫说着,茶已煮好。阿碧伶俐的上前排了三只白瓷杯子出来,衣紫瞥了一眼,淡淡道:
“四个,你也一起坐下。”
“是。”当着衣紫的面,阿碧不敢放肆,乖顺的排好第四只杯子。待澄黄的茶水注满,便一一端了,先送给凌小染一
杯,又端给骆孝先,这才取了剩下的一杯,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
在衣紫面前,就算是骆孝先也不若平日那般放肆。屋中静下片刻,骆孝先忽然放下茶杯:
“婶婶,子韧今儿怎么不在?”
“天阴,那小子还在困觉呢。”衣紫轻轻咳了两声道,“算算时间也该醒了,孝先要不要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