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心酸:“阿父,越儿怎么会恨你。”即使以前有着怨恨,看见他病成这样,我也有些恨不起来了,我安慰道,
“越儿还想在阿父膝下做一辈子太子呢。阿父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
景帝笑道:“傻孩子,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你早晚要坐上朕的位子。朕得趁着还有一口气,帮你扫清障碍,踢走那
些将来会阻碍你亲政的老顽固,还要熬过你梁王叔,免得你奶奶又生出其他心思。”
他咳了起来。我为他捶背。
“今年过年你不在,梁王又对老太太说,他老了,身体渐渐不好了,希望留在长安,与老太太两人多聚一天是一天。
”
他挥手让宦者和宫女下去,艰难的开口道:“梁王身体,能差的过朕?他是朕的弟弟,年纪比朕小,又不参与朝中的
腌臜事,他能比朕老的快?可他既然这么说了,朕还真就起了心思。朕让了他一辈子,这次朕想和他比一比,看谁走
在前头。”
他咳的说不出话,指了指漆案上一碗深黑的药水。
我听的揪心,赶紧将药碗凑至他唇边。景帝紧闭眼睛灌了下去。看神情就知道有多苦了。我放了碗,为他擦拭唇边的
药水。
“朕每天心甘情愿的喝这苦药,就是要撑的比他长,要将这江山,好好的交到你手上。”
我眼睛一热,忍住泪水,抚着景帝的背强笑道:“阿父,你服了药就早些休息,你的身体会好起来的,别说这些不吉
利的话。”
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换个话题:“你母亲的事,你知道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已经知道了。”
“你去看看她吧。”
走出大门,刘舜扑进我怀里,埋着脸低声啜泣。
“阿越哥哥,我好想你。”他哽哽咽咽的说。刚才景帝在身边,他忍了一路没哭,直到现在才哭出来。
我抬起刘舜的脸,他含着泪眼巴巴的看着我,眼皮红了,小脸花了,嘴唇闷的嫣红。
“舜儿乖,不哭不哭,哥哥回来了。”我将他小小的温暖的身子抱紧,等他哭的好一些,牵着他往灵堂慢慢走。
途中,桑弘羊向我禀报,说句黎湖进京后就不见了,而韩说也打探不到消息。遣往长安的说客,归来的只有十之一二
。
刘舜看出了我的忧虑,牵了牵我的袖子道:“阿越哥哥,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你知道?快告诉哥哥。”
“嗯。”刘舜点点头,“去年年底,我怕刘彻哥哥加害那个匈奴小将军,所以一直让他躲在椒房殿里。至于韩说,他
去见奶奶后,就被奶奶留在身边了。哥哥去向奶奶请安应该能见到他。”
他说着说着,声音有些低落:“奶奶本来还是不想让回来,舜儿花了好久时间学会骑马射箭,然后告诉奶奶,舜儿没
病,舜儿很健康,阿越哥哥肯定也同样强健,奶奶才答应救哥哥的。”
我搂过刘舜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很好,看来舜儿现在已经可以帮哥哥了。阿母不在,我们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好
。只有我们几个亲兄弟可以信赖。今后哥哥会代替阿母,好好照顾舜儿。舜儿与哥哥就这样互相扶持着走下去,好不
好?”
少年红着眼睛,重重的点头。
到了王皇后的灵堂,刘舜再度哭的不能自已。
王氏宗亲,刘寄、刘承俱在,连窦氏都来了几个人。
我披了麻衣,跪下痛哭,田蚡至我身前安慰道:“太子殿下,姐姐去了,舅舅也很伤心。但是死者不能复生,殿下还
有三个弟弟照顾,要节哀啊。”
我很想一剑杀了田蚡。可是太傅说,这是我表现宽容大度的好时机。他叮嘱我不得逞一时意气,要通过对田蚡的态度
,向所有人做出不计前嫌的姿态。
况且我现在根基不稳,如果睚眦必报,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多谢舅舅。”我抬起头,接过他递来的绢帕拭泪,“寡人今后,就只有你们几个王氏的长辈了。”
田蚡和王氏一群人见状放下心来。
在灵堂跪到下午,窦太后身边的宫女传话,说窦太后让我去一趟长乐宫。
踩着西斜的日光踏进大殿,我与窦太后抱着再度痛哭了一场。
这个曾经温暖的怀抱,现在让我不是滋味。她仅仅为了一个流言,便对我的生死袖手旁观。
我这才体会到,她不仅是我奶奶,更是大汉的太后,做任何事,都以大汉的存续为先。刘荣认识到景帝先是皇,后是
父的那天,心中应该比我痛苦百倍吧。
出了一趟宫回来,似乎什么都变了。阿父不再是阿父,奶奶不再是奶奶,舅舅不再是舅舅,甚至我也不再是那个未出
宫前的刘越。
每个人都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做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抉择。血肉相连的至亲,不过排在第二位,甚至第三位。
“奶奶,”窦太后嘘寒问暖了一阵,我有些犹豫的开口,“听说韩说在奶奶这里?”
窦太后拭了拭泪,语气如往常一般慈爱:“是啊,老身见这孩子长得好,对你又忠诚,喜欢的不得了,便将他留在身
边了,越儿想把他要回去?”
听见长得好三个字,我心中咯噔了一下。想必是阿娇得知了韩说与我的关系,央窦太后这么做的吧。阿娇是窦太后的
外孙女,窦太后自然是护着她的。
“奶奶,孙儿从小就是韩说服侍的,孙儿身边一天没有他,还真是不习惯。”
“那可不好,”窦太后摇摇头,“你堂堂太子,就一个人服侍怎么行,早该改改了。这样吧,韩说这孩子老身还想多
留一阵,老身用几个贴身宫女跟太子换一换,可好?”
我迟疑的说:“那孙儿就多谢奶奶了。可是他是孙儿的属官,太子宫平日也是离不开韩说的……”
窦太后笑道:“太子还怕老身留他一辈子不成?等太子守孝百日期满,与阿娇成了亲,老身就把一个白白胖胖的韩说
还给太子。”
我自然不能说不好。
朱色窗棂之外,余晖照遍巍峨的终南山。我一边同窦太后叙着别情,一边无意识的想,窦太后与景帝共掌天下二十年
,她还要将权力把持多久?
这夕阳,为何迟迟不落山。
49.
守孝结束,一直到十月,我也没得到见韩说一面的准许。刘舜偷偷替我去长乐宫看了看,说他情况很好。
韩说本来就安静,再在窦太后身边闷半年,我很替他今后的性格忧心。
那天回宫,窦太后倒真送了几名侍女过来。我若无其事的收下。听说阿娇在宫外哭哭啼啼的不依。等阿娇嫁过来,她
们的命运堪忧。
句黎湖的身体恢复的不错。我将他引见给景帝,这个异族功臣被封为大上造。
景帝的身体时好时坏,一半时间都在病榻缠绵。只要能起来,他就会强撑着病体上朝,教导我朝事,以及削弱各种尾
大不掉的势力。
半年时间,藩王的权利被限制的不能转圜。几名位高权重的大臣,以及暗中参与谋反的王侯纷纷落马。
因韩嫣的关系,弓高侯被削去了爵位,韩氏彻底衰落。部分族人关押充军,部分充作官奴。唯有韩说逃得一难。而司
马相如借妻族的财币,侥幸得全。
至于一直被景帝视为眼中钉的周亚夫丞相,在去年就被以一个荒诞的罪名关押,死于狱中。
刘寄和刘承在九月之了国。刘舜是刘氏的幺子,身娇体弱,又景帝和窦太后的心肝肉,一直留在宫中。王皇后走后椒
房殿空下来,我便把刘舜接到太子宫里住。
我知道刘舜身体不好,经常需要服药。太医诊断不出病症,只说常山王天生体虚,跑不得跳不得,喜不得怒不得,还
不能多思多想,平平淡淡可以活到三十,否则就难说了。
因为没亲眼见过,我总以为养几年就好。直到有一天在上林苑驾马游园,他好端端的突然从马背跌落,额角磕破,淌
了一脸血,胳膊也撞脱了臼。
我一路抱他回去,他在马车里脸色苍白,还笑着说,哥哥我不要紧,笑得人揪心。从此我再不敢带他骑马,也不敢叫
他做事。
刘舜不怪我限制了他,整日开开心心的跟在我身后。窦太后打趣说,她养了刘舜这么多年白养了,我这个哥哥,从小
也没怎么照顾过刘舜,何故刘舜眼里偏偏就只有我这个哥哥呢。
与阿娇的婚事紧赶慢赶,还是没在年前筹备完毕。十月里,藩王回京,大婚搁置。景帝再度看到了他最不想见的弟弟
,梁王。
刘彻留在胶东。据说他王府里充实了不少貌美的女子,日子过得很是荒淫。
长安的这个冬天干冷,落雪较往常晚一些。景帝这段时间精神很好,不但多次在宴会上出现,甚至患上繁重的冕服,
教导我代他行祭天礼。
十月过半,又是一场王公大臣云集的冬狩。上百辆马车轧着冻土,浩浩汤汤的驶往上林苑。
我骑马守在景帝身边。景帝和梁王两人,红色大氅下披着铠甲,都显得神采奕奕。
刘彻和韩说不在,陪我来的是句黎湖,以及平阳公主送给我的一名骑奴,名叫卫青。卫青这小子,一开始见面时,很
有些脾气,梗着脖子跟我争论如何养马之事。
等驯服了他,我发现这小子其实是又忠又倔的个性,和我胃口,便任他为羽林军的军侯,同时加了个侍中的职位,以
便他在宫中走动。
句黎湖近几个月多与匈奴人接触,外族人气质比以前重,连带他麾下的胡骑军跟着野蛮暴躁起来。
这是我乐意看到的。胡骑军就要有胡人的样子,否则我练出两支羽林军就够了,何须他们。
一同跟来的还有刘舜。漂亮柔软的少年骑着一匹红马,裹在一件厚厚的银狐大氅里面。眼睛亮的动人。
我本来不想让他来,可是架不住他望向我时,可怜巴巴的无声的哀求。等真带他出来了,又恨不得把他捆在马背,或
者让他坐在我前面。免得这粉妆玉琢的小家伙摔下来,跌成碎雪。
梁王似乎与过去有些不同。
大家收获颇丰。
直到狩猎完毕,在林间一片空地搭就的营地里,吃完了阿娇烤制的,血和肉黏黏搭搭,骨头碎渣遍布,还沾着可疑的
石子和树叶的鹿腿,我才意识到,不同之处在于,今年梁王不像过去那样,事事与景帝争锋了。
他甘愿落在景帝身后,景帝说什么,他便笑着附和。有猎物出现,景帝抬了弓,他便绝不先射箭。两人言笑晏晏。
侍卫们在景帝的示意下唱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的时候,真有那么点兄友弟恭的意味。
我将景帝交给宦者小心照看,拨弄着篝火,有些感伤。刘彻与我多年的情谊,说没就没了,说背叛就背叛。
至于刘荣,我告诉他我想信任他,可经历了那么多,我真的敢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大家心知肚明,半真半假,骗骗自
己而已。天家的兄弟情,总是这般淡薄。
我将堆着雪人,小手冻的直呵气的刘舜招过来,抱进怀里,摸着他的耳朵。
刘舜不知我在想什么,单纯看着我笑,白嫩的小脸红扑扑的
回宫前在营地休整,我无意间对梁王说了一句:“梁王叔的马真是神骏。”
未料梁王笑着应道:“太子殿下如果喜欢这匹马,就送给殿下好了。它在我这里只是匹好马,在殿下手中才算神骏。
”
我被梁王的称呼弄得一愣:“梁王叔怎么突然见外了,还是称我越儿吧。梁王叔,这马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梁王含笑点头。
“那我就不客气,多谢梁王叔的美意了。”我干脆的翻身上马。
“殿下!”句黎湖和卫青一同惊呼。
我驾马而去,一路风驰电掣,句黎湖和卫青挥鞭直赶,竟然没赶上。
绕了一圈回来,梁王还含笑等在原地。我下马执鞭,再度向梁王道谢。句黎湖和卫青好一会才到,见我平平安安的,
才相信梁王是真心实意的,那马并未被做手脚。
回了宫,当晚卫青敲门进来道:“太子殿下,梁王刚才派人送来一张弓,两壶箭,说这副弓箭与马相匹配,一同赠予
殿下。望殿下好生使用。”
卫青将弓箭捧给我。摩挲着弓身的流纹,我觉得梁王这些时日的言行,似乎意有所指。难道他真的歇了继位的心思,
打算安安分分了?
属官们都劝我不要用梁王赠的东西,卫青和句黎湖也不例外。我笑他们疑神疑鬼,在梁王离京那天,坦然的骑那匹马
去送他。
太傅曾说,太子的心胸比过去开阔了许多。我应道,多亏了太傅这些年的苦心,还望太傅继续不吝教导。
太傅神情淡淡的,并不显开心。
梁王离京当日,窦太后哭的不能自已,景帝一边听窦太后责备他无情,不愿多留梁王几日,一边手忙脚乱的安慰她。
我让宦者好好照看景帝,忧心忡忡的骑马护送梁王到京郊,并望着车队离开。
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时,这一年迟迟不至的初雪,终于从天空飘落。一点一点的掩埋着车辙的痕迹。
我驾马回转,句黎湖和卫青安静的带亲卫跟上。马蹄声整齐而沉重。
50.
景帝不信梁王那番说辞。他日夜忧心自己会走在梁王前头。
谁知次年初传来消息,梁王回了封地便一病不起,一月里便薨了。
下午的时候,我正与景帝在宣室殿阅奏疏,听到这事,景帝的表情是震惊和欣喜,以及些微惆怅。
我将景帝跌落的笔挂回笔架。我猜到景帝刺客的心思,吩咐宦者准备辇车去长乐宫。
出了走廊,阴沉的云层遍布穹顶。
没有风,疏雪安静的从天空坠下来,濡湿两人宽阔的袖子。未央宫墙边的一棵棵老树枯枝,假山与小径,复道与石桥
,皆拢着雪。
长秋殿里,窦太后正伤心垂泪。七八名侍女跪地噤声不敢言。
窦太后知道是景帝来了,不等我们走进,便嘶声道:“你还来做什么?你不让我们母子相聚这最后一刻。现在武儿他
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窦太后伏在案上恸哭。
景帝苍白消瘦的脸颊变得潮红,他忍着眼中的湿气,半天才说:“娘,我也不知道竟然会这样……”
然而他的话丝毫没有减轻窦太后的怨恨,窦太后狠狠打断他:“所以你开心了?你满意了?皇帝,你到底有多恨你弟
弟,多见不得我们母子团聚啊!”
景帝听的摇摇欲坠,而窦太后气的急了,不论案上有什么,统统推下来。
我赶紧护住景帝。
“殿下小心!”宫女们惊呼。
鸟笼,香炉,茶具,果子尽砸在我身上。其他的还好,茶壶中的水是新倒的,滚烫的开水冒着白烟,隔着袖幅淋在我
腿上。
“越儿,你烫伤没有!”景帝和窦太后都急了。景帝要弯腰查看,窦太后颤颤巍巍的从台阶走下,异口同声。
我哪敢劳累他们,安慰劝解了两人几句,随两名宫女去内室更衣上药。
掀开衣裾,卷起烫湿的中衣,膝盖部位已经红肿起手掌大的一块。
宫女端了盆水,待凉意覆在我腿上,我觉得不太对,抬头一看,服侍的人换了半年多不见的韩说。
层层深衣包裹着纤瘦的身躯,他仍是那般稚嫩的少年模样,带着永远去不掉的认真与拘谨。
若不是眼角眉梢微微的喜意,我简直要以为他一直都在我身边,两人从未分开似地。
韩说低着头,呼吸轻柔。靠的近了,那比冰雪还白皙的肌肤上,一抹淡红从脸颊延伸到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