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珑饕餮宴（第二卷）——筝涩

余光瞟一眼窗外，望见印三思带着一小队人马进了后院正往这里来。

移回目光，我凝神说道，「思思，来不及了，我们赶紧从后门走。」

她倒也乖顺，十分合作随着我走。

等溜出逆龙堡，道路立马畅通了起来，可追兵却更加不易摆脱。

印思思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即时吃了一惊，慌乱地拍打着我拉住她的手，「无名，快，快停下，我看那人好像是大

哥！」

我装作没有在意，只是加快了脚步。

「无名？！」

身后的响动由远及近，与此同时，前方有人马包抄过来，我的心亦提升到了嗓子眼。

暗自振袖，即有一支短匕滑落在手心里。

回头望了望印思思，只见她瞪大了双眼，正难以置信地盯着我。

对不住了，嫂嫂。

我心中默念。

方要出手，一支短箭钉入足前坚硬的泥土里。

我霍地抬头，前方有人呼喊，「林兄快走，有卓某在此抵着。」

「卓……卓人芳？」

他甚至直唤我为林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正是在下。」说着这话时，他已来至我近前，声线刻意压低道，「孟兄就在前方白桦林处候着。」

果不其然，真是孟宥庭叫他前来接应的。

我忙掬拳相待，「多谢卓兄！」

兴许是因为摸清了事情的底细，印思思已回复至大小姐的姿态，对着卓人芳冷厉地咤道，「卓人芳，你好大的胆子，

竟不把我逆龙堡放在眼里？」

卓人芳欣欣然施礼道，「弟妹，事成之后卓某必亲自上九华山与您好好道歉。」

话至于此境地，印思思已是唇色发白。

眼看着印三思一干人愈发逼近，我道了声“得罪”即拂上了印思思的穴道，扛起她撒丫子就跑。

因为有卓人芳的人马断后，很快那些人即看不见踪影。

来到五里之外的白桦林，我放下了印思思，扬声高呼，「孟宥庭，给我出来！」

此语惊起丛林之中黑鸦扑腾一片。

一人应声跳了下来，拍了拍沾在青袍上的叶片，好整以暇地哂笑着，「林琤，还有……思思。」

印思思诧异地看向我，直至神色转为扭曲。

虽说顶着一张她并不熟悉的面孔，可林琤的名字她绝不会陌生。

我笑呵呵地退却一步，「孟兄与嫂子慢聊，林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闪身靠在一棵高大的白桦树后面，那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思思，回来好吗。」

「孟宥庭，你，你告诉我，究竟喜欢我么。」

「……」

「那好，孟宥庭，你答应我，把我扶正！」

「思思，我……抱歉。」

……

来来往往不过几句话尔，却似乎捱了几千年那么长。

印思思离开的时候路过我身边，最后狠狠看了我一眼，其中包含的意思难以估测，倒是令我有些犯愣。

挺起身子朝着孟宥庭走去，恶声恶气道，「好你个孟宥庭，我千辛万苦费尽周折，你，你就这么算了？」

「林琤，这次……当真对不住了。」

好似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我只能叹息。

「眼下，局势什么的全都没能改变，孟宥庭，你要如何是好？正妻的位置值得你这样坚持么，比起你的权势地位，比

起你的江湖武林？」

他默然地望着我，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喃。

「很重要。」

没想到得到他如此笃定的回答，我竟无语相对。

一直都感觉到，在孟宥庭心内的那个地方，是旁人永远都无法触及到的。

那般遥远的距离，却有力量指引着我不能够置身事外。

到底是怎么了，冥冥之中，这又是怎样的劫数？

他忽而眯起了眼睛，「林琤，这附近有个好地方，不若我带你去瞧瞧？」

劳什子好地方，不过一座破旧的尼姑庵罢了。

剥落的院墙，满目的灰黑色，却有白色的梨花伸出了墙头徒添一片生机。

那门上的匾额，刻着“桑宜庵”三个篆体大字。

我皱了皱眉头问孟宥庭，「这是哪里，孟宥庭，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一位尼姑。」

所以才会不娶正妻。

他并不理会我的调侃，只推开了青木门先进去了。

我心中生惑，仍尾随其后跟上。

院子里还是那派装潢，中间耸立着佛堂，堂内供着香火。

与孟宥庭站在大堂正中央，我抬头仰望着金灿灿的佛像，只感觉眼角刺痛莫名地肿胀。

孟宥庭出声呼唤道，「姑姑，我来了。」

姑……姑姑？！我的身子朝前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不多时，一名尼姑自佛像后方出来了。那端正的佛帽下一张绝美的面庞，下巴尖细眉眼如杏，皮肤光润看不出年岁。

她一把搂住孟宥庭的胳膊，瞧着十分动情，「庭儿，怎得空到我这里来。让姑姑好好看看你，瘦了，瘦了。」

果真是作为姑姑才有的姿态。

不知为何，此时的我心里竟是百味陈杂颇不是滋味。

孟宥庭安抚道，「姑姑，庭儿一直都很好，今次来是想让您老见一个人。」

「哎？是什么人，庭儿，莫非是你的……」

唉唉唉这位前辈，您难道不知道孟某人在江湖上的花名么。

孟宥庭也干脆地否认，「不是的姑姑，您一看便知。」

他将身子偏转让出一步，我抬起头，镇静地迎上了对方的目光。

那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万种说不清道不尽的情感饱含于那双美到极致的瞳孔里。

她如樱般的红唇颤抖着，半晌才自内发出一个单音，「……哥？」

被这么一叫，我亦错愕了。

第八十三章：错怨

孟宥庭连忙出来打圆场，「姑姑，您再看得仔细一些，他不是。」

她终于安定下来，勉强道，「确实如此，你爹他早已不在了，走的时候满头青丝变白发。」继而又对我说，「贫尼法

号了残，敢问阁下是……」

不消一刻，即有个想法在我心内成型。我笑得无比灿烂，嗓音也异常清晰，「若说起在下的名字，那应该就是柳堆烟

了。」

方才平复下来的这位了残师太，闻言再次激动起来，她的面色转得十分苍白，手指捺向我不断咒念着，「你……妖孽

，你这妖孽！不得好死！」

孟宥庭只望了我一眼，便全心投入地去抚慰她了。

我径自出了佛堂，出了桑宜庵，寻到庵外的那棵梨树，手掌生生劈入树干里。

梨花巍峨，抖落一地。

过了许久孟宥庭才出来，我一把扣住他的前襟恨声道，「孟宥庭，你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

他任由我抓着，说的却是，「那么，你不妨告诉孟某，你还是林琤么？」

「我……」

我是，也不是。

我们都刻意维持着之间这张薄弱的纸，如今被突然捅破，刮出的是血淋淋的口子！

嘴里泛出一丝甜腥，五指攥紧，手里掐出的都是暗红的颜色。

如果我已成妖孽，这掌心流淌的又是什么。

仰天长笑。

天空淅沥淅沥下起了雨，孟宥庭终于叹了口气，从内衫上撕下一条缎子来为我包扎伤处。他埋头动作着，声音低得几

乎都听不见，「这次都怨我。」

我偏执地抽出了手，「姓孟的，帮完你这回，我俩互不相欠！」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办婚事，这就回去。」

血色浸染了白色的缎带，在雨里缓缓飘摇。

九华山下的浮云楼，繁花似锦。

江湖上迎来了武林盟主孟宥庭的大婚。

在印思思嫁给祝厉王作妾，世人都认定他灰败无比的同时，他又迅速风光了一把，而且场面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

宏大。人们都在猜测他所娶的是哪家名门闺秀，却没有人能捕捉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我对这一点也表示不能理解，孟宥庭要求我帮他，难道想要借助的不就是这点影响力？

直至婚宴当天我才发现孟宥庭的高明之处。

江湖中人多是无事可做的，大都热衷于八卦，而今次的浮云楼，远远超出了逆龙堡那日的盛景。

我坐在屋内整理仪容，没有女子出嫁的心情，也有没丝毫的新鲜感，只是在认真完成一个步骤，每一个步骤。

这时，屋外突然嘈杂起来，伴随着喧闹声由远及近。

最后听到侍卫无奈地哀嚎声，「阮公子，您现在不能进去。」

即有个极妙的声音蛮不讲理地回答，「我偏要进去，你敢拦着？」

「不，不敢。」

门应声而开。

我跟着站了起来，回眸，满腔的惊喜。

他却狐疑地睨了我一眼，又扒着门槛往外四处望了望，接着，拉开嗓子张口即来，「孟宥庭你个老狐狸休想骗我！快

说，你把那丑八怪藏哪里去了！」

「……」

在场所有人都止不住一阵昏眩。

我又是懊恼又是尴尬，清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开口，「阮缃融，咳，是我……」

鹅黄衣衫的翩翩公子机械地回头，「你，你的声音……」

「是我，林琤！」

「你，你是林琤？！」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我的大约也是。

「我是，我是林琤。」

他突然拉住我身后的头发，「长得……这样长了。」

又掐了一把我的腰，「好像更瘦了。」

而后拧上我的脸蛋，「变得这么……的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会拼命点头。

「孟宥庭会这样大张旗鼓娶的家伙，我和上官都猜肯定是你，那厮却死活不承认，这回总算被我发现了。」

「你是说……上官？」

他形貌一滞，「林琤，抱歉……」

我笑道，「不，没什么，只是有点怀念。」

我的话确是真心实意的，他却不能够相信。

于是我问，「他也来了么？」

「……他在外面。」

「让他进来吧。」

「哎？！」

「让他进来，我有几句话想跟他说。」

阮缃融默默退了出去，顺带着掩上房门。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屋外才隐隐有了些响动。

我无法估量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站在了那里，只扬声唤道，「是上官么，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的脚步极轻。

我回头，笑意盈盈地望着那张依然俊朗的脸。

他轻启泛白的唇，费力地吐出两个字，「教主……」

惧怕成这样，所以才休了我吧，不知是怎的竟以为我回复到了从前。难为你战战兢兢的，真不知过去和我一道过的是

怎样的日子。我忍不住掩口乐道，「上官，你瞧瞧我这样子，像那谁么。」

他愣了半晌，竟笑了。

我从未见过他笑，此次一见，又是诧异又是震惊。

那有如青莲一般的笑容里，堆积起来的满满都是苦涩。

「曾经坚持要找回从前的你，后来发现，我其实更宁愿你留在我身边。」

他从未说过这样直白的话，引得我有些愕然，甚至恍惚。

还好我即刻平定下神思，仅以飘淡一句话回应，「过去我也这么想。」

如今只一心一意地想着要回归成我本来模样。

就是这样，尘埃既定，容不下半点悔意与更改。

「……林琤，你恨我？」

我对着铜镜笑得十分漂亮，「怎么会。」

一开始就感激你赐予了我第二次生命，只是如今再无其他。

此事已了。

他临走之前，详尽地跟我解释了何以认定我恢复了记忆，我这才得知寐莲教大魔头重现江湖的传言，而他此行会来九

华山也是想要借机调查个清楚。恍然忆起上次偶遇傅了了的时候，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自以为不相干，所以没有

过多在意，如今想来那时已有了某种征兆。是谁，究竟是谁在冒充我四处作乱。

我拖着下颚暗自思忖，这时有人来叩打我的房门。

门外侍婢谦卑不已，「公子，吉时将至，盟主命我将您请到大堂上去。」

「好的，这就来。」我漫不经心牵起纱帕，一抬手，薄纱即罩落了眼底。

第八十四章：裂帛

在众人的注视下，我被搀扶至喜堂的正中央，孟宥庭接过我的手，令我站在他的身侧。

本来，面对各种猜疑，我均可以做到泰然处之，却总有些预料之外的状况来势凶猛，令人措手不及。

席间已有人带头起哄着，「孟盟主此番纳妾不同于以往，声势搞得这般浩大。」

这是大家心中共同所想的事情，自是赢得了诸多的应和声。

孟宥庭笑道，「于老弟，是你浅薄了吧，我孟宥庭若只是纳个妾又何需如此，这回可是你正嫂子。」

此言一出，引得满堂惊呼。

饶是我，也不由得暗暗吃惊，这是之前孟宥庭没有跟我提及过的。

还有人追问道，「不知究竟是哪家姑娘，竟得盟主垂青，实在不简单！」

孟宥庭意味深长地回答，「伍兄，换作是你，恐怕也难逃美人一笑。」

话说的愈发邪乎了，我微微犯恼，暗自拉扯了一把他的衣袖。

他仿若未察，兀自笃定地说下去，「不，在座任何人都无法抗拒！」

这句话的效果可想而知，那些劳什子的英雄豪杰全都要求我把面罩摘下来，以“一睹芳容”。

孟宥庭先是假意推拒，而后迫于形势只得应承下来，整套戏码出演得顺理成章。

这一切我都冷冷地看在眼里，作为一个完全的旁观者。

不等孟宥庭的手接触到我的面罩，我已先行抬手使蛮力一扯，薄纱即被我扯开狠狠地掷于地面上。

我清楚地听到人群里不约而同的抽气声，仿若他们见到的，是在几年以前的九华山上，还叫作的“林琤”那个面容奇

丑的我。

效果，立竿见影。

「这……是个男的吧。」

「堂堂武林盟主，难道就娶了这样一名正妻？」

「想当年藏珠阁阁主薛凝枝下嫁浮云楼都未尝享受过这种待遇。」

「呔，你没看清楚那家伙的样貌么……」

「啧啧，作为男子，确是有些妖娆了。」

「这样子，叫人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雪香筑发生的那出惨剧。」

「嘘，小声点，那可是禁忌！」

「古往今来全都是妖孽祸国殃民呐……」

生出诸如此类感慨的那些人，竟似在感时伤怀。我只稍稍挑起眼波斜睨了那个方向一眼，他们便立即噤声，面面相觑

。

孟宥庭低身拾起地面上被我扔下的东西，缓缓地将它塞回我手心里。

这样子的他看上去莫名的阴郁，那眸中难解的幽光沉浊不已。

我胸口一窒，不觉右手攥紧了那团轻纱。

与此同时，席间又有人发出一声惊叫，「大家快看，他……像不像那个人？」

人群中再次热闹起来，附议者不在少数。

也有不明就里的人私自打听着，「像谁？你们说的是谁？」

即有一位白胡子老者回答，「孩子，你还年轻，江湖上的事儿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的，往后行走江湖你只要记得，

切莫受妖人蛊惑才好。」

「到底是谁嘛。」那人看上去年岁尚小，犹不满足地撇了撇嘴。

孟宥庭适时抬手制止了所有喧哗，「在场的诸位，不如耐心听孟某一言。」

不知是孟宥庭的影响力使然，还是出自众人对于我身份的好奇，议论声真的不约而同地停止了。

孟宥庭捉起了我的左手搁在掌心里细细摆弄，动作温情无比，我却心内一紧，浑身僵冷如冰！

「这么多年以来，孟某未曾娶妻，只因为心里一直都住着这么一个人。」

当众这般表白，自是被众人追问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