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回蓝!”皇甫释然大叫着、浑身冷汗的惊醒,胸口好一阵钻心的疼。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梦见这儿时的噩梦了。谁知,今日在马车里,偶然的休憩,又让噩梦有机可乘,卷土重来了。马车立时停在路边,顾回蓝从车外探进头来,一看他的脸色,急忙整个人都钻进来:“又做噩梦了?”
皇甫释然点点头,接过顾回蓝递的一条素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好半天仍惊魂未定。他始终没能完整的向顾回蓝讲述这个梦,不是故意要隐瞒,而是他真的怕,细枝末节都铭刻在他儿时幼小的记忆中,犹如厉鬼般狰狞。今日,在得知自己是药人,险些被亲人们吃掉之后,恐惧尤甚。
“萤火虫……”
“什么?”顾回蓝握住他冰冷的手,用力的搓,“你要萤火虫?”现在可是大白天,去哪里寻得到呢?顾回蓝动起了脑筋。
好在皇甫释然并不是真的想要什么萤火虫:“很小时候,小叔叔曾经陪我捉过,那种蓝色的萤火虫。”
“你梦见你小叔叔了?”
“这个梦让我想起了小叔叔,”皇甫释然忽然抬起眼,一瞬不瞬的盯住顾回蓝,“还让我想起另一件事。”
顾回蓝从未见过他这样认真而又惊慌的眼神,颇感意外:“什么事?”
“我从未见过小叔叔的尸身。”
顾回蓝立刻明白了,钻到车前,调转车头,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的走到月上中天时,一处坟场赫然显现眼前——皇甫家的列祖列宗们就葬于此地。
皇甫释然小叔叔的坟墓是最新的,大概白天还有人祭奠过,坟前贡品摆放的整整齐齐,坟上的草也被拔的干干净净。可是顾回蓝顾不得许多,二话不说就来挖坟,他是决计不能让皇甫释然冒不孝不敬的名,来掘亲叔叔的墓的。皇甫释然在一旁感激的看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顾回蓝为他所做的一切,太多太多,早已多到他不期然会冒出不想离开,一直牵绊下去的念头。
若是再多二十年寿命……皇甫释然使劲摇了摇头,他没有二十年寿命,就连这一轮,恐怕都熬不过去,还肖想什么下一轮。
“释然!”顾回蓝忽然叫他,目光却停留在刚刚挥汗如土掘出的墓坑中——棺材盖坏了一个角,恰好可以望见里面——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皇甫释然年幼时早已过世的小叔叔,却不在他的墓中。
三
从皇甫家的墓园归来,皇甫释然变得更加少言寡语,遣了车夫,自己坐到顾回蓝身边,聚精会神的看他赶车,好像四面八方的风景再好,也与他无干。顾回蓝却有些不敢侧首看他,因为以前不管他如何耍宝,皇甫释然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仿佛他是世间唯一的宝贝,胜过金银珠宝,日月星辰。
“释然……”口舌伶俐的人难得的吞吞吐吐,他虽然无法感同身受,替代皇甫释然分担半分恐惧和孤独,但他了解他心里从未有过的无力和绝望,可偶尔偷眼望去,却发现皇甫释然是笑着的,一双眼睛明明亮亮,没丝毫阴霾,“你?”
感觉皇甫释然偏了偏头,不过一会,又转回来,接着瞧。
顾回蓝无奈将自己上下打量好几遍,实在看不出什么可笑处,不得已去瞧皇甫释然,却发现他竟笑的更开,心里更加糊涂。
“我在想,我实在很幸运,”发自真心的笑容,永远是世上最美的光景,放着美景不去欣赏,那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顾回蓝可不愿当傻瓜,于是他停住马车,专心致志的看着对方绝美的脸,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可皇甫释然却不肯说破,“我欠你一个解释,你要记得。”
这句话说的古怪,那双黑曜石般的瞳孔里更满满都是笑意,但顾回蓝看不出半点玩味的意思,也不愿逼他,只好点头,认了。
皇甫释然抿嘴乐,他忽然讲起了故事:“从前有个小孩子,自幼丧母,从小跟着父亲长大。父亲忙碌,兄弟又多,总是顾不上他。只有小叔叔陪他捉萤火虫,告诉他高墙之外,有另一片广阔天地,可以交朋友,可以有知心,像书中写的那样,高山流水,生死不忘。于是这孩子开始盼着,盼着早日长大,能够高过奇异阁那堵墙,能够大踏步进入到墙外另一个人间去云游四海,结交八方。他盼了很久,盼到后来,连小叔叔都去世了,他还是没能高过那堵墙去,垫着石头都不能够,”回忆像海,深而温暖,皇甫释然放任自己的心,慢慢沉浸,“大约是天可怜见,有天他又在墙根下垒石头的时候,居然瞧见有个人从墙外摔进来,还差点就砸在他垒的石头上。”
顾回蓝安安静静的听着,眼眶慢慢灼热起来。“幸亏我手快,将石头挪开了,”当初一幕一幕飞快的从皇甫释然的脑海中闪过,清晰仿佛昨日,“不过我仍然怀疑他摔坏了,摔坏了耳朵,因为我足足问了他三遍,他才答出他的名字。”
顾回蓝声音有些低哑:“……明明是两遍。”
皇甫释然笑:“果然是摔坏了,连记性都摔的差了。”
顾回蓝反驳道:“说不定是你在心里问了太多遍,所以记错了。”
皇甫释然顿了顿,又笑:“你总是有道理。那年我突发手足麻痹,近乎绝望,茶饭难安,噩梦连连,你却还装鬼来吓唬我,说什么我必定是恶鬼附身,要以毒攻毒,以鬼吓鬼方能好起来……真亏你想得出。”
顾回蓝弯弯嘴角,勉强笑道:“还以为那时,你睡着了……”
皇甫释然眉目舒展,抬手指向天边火红美好的夕阳:“我盲的时候,发烧说胡话,想摸摸夕阳,你居然把手放进热水中烫,烫的极热时放在我手上,哄我说那是你刚替我摸过日头。你那时候手烫的脱了几层皮,又是隔了多久才好的?你至今都不肯告诉我吗?”
顾回蓝笑不出了:“看来你真说对了,我当时摔坏了,记性都摔的差了。这些小事,根本也记不得。”
皇甫释然却有心逗他:“我盲时,你唱歌给我听,五音不全的还非逼我说好。你当真是欺负人啊。我后来耳朵不灵说不定就是拜你顾大唱所赐。”
顾回蓝撇嘴辩道:“嗯,有理,所以你后来聋哑时我画画写字给你看,你没有再盲,一定是因为我写的很好,画的不赖。”
“哈哈哈哈,”皇甫释然捧腹大笑,前仰后合,他第一次抛开矜持,笑的这样夸张,“是是是,顾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国家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才。你不做官,实在是万民之憾。”
顾回蓝摆摆手,六根手指骨骼分明,还爬着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之前在密林与黑衣人一战,饶是让他伤的不轻:“我可不能当官,青天大老爷累心,贪官污吏心累,不适合我这爱睡懒觉的人。”
“那你可以从商,以魈鬼风流顾回蓝的名声,走到哪里……”
“走到哪里都会被人防备,如何做得来生意?”
皇甫释然忍不住又笑,好一会才歇口气,续道:“那你准备做什么?”
顾回蓝毫不犹豫答道:“做你皇甫释然最要好的朋友。”
皇甫释然缓缓收了笑容,沉默良久:“……顾兄,实不相瞒,我的释心术没了。”
顾回蓝一惊:“什么?!”
“没了而已。和它未曾到来时一样,”皇甫释然淡淡的说道,自从去了飘摇岛,回来又喝过昆仑山的冰泉水,他体内的毒性逐渐弱去,释心术的距离也跟着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终于在今天完全消失无踪,“但是我仍然要回去,父亲还在等我搭救。”
顾回蓝踌躇片刻,手握在缰绳上不动,试探道:“当年,若非你父亲传你功力,恐怕你也不会……”
“不!”皇甫释然毫不犹豫打断了顾回蓝的话,“我病时,父亲已年近六旬,只为传我功力,险些连命都丢掉。留下一身体弱多病,至今连远门都出不得。他若要和大哥姑姑他们一样求长生不死,何苦要冒这样的风险,须知稍有不慎,走火入魔,他或者我,根本活不到今日。”
顾回蓝轻叹一口气,将马车徐徐驱动,只要皇甫释然别总想法子找借口的撵他走,只要他别再提那些从官从商,锦绣前途,只要还能厚着脸皮留在他身边,顾回蓝宁愿装聋作哑,万事不闻不问;或者装疯卖傻,来个难得糊涂。
何况,现在的皇甫释然已经没了释心术,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顾回蓝心里深藏着的,肆无忌惮的执着和不舍。
他能沽酒啸歌坐看天地万物化虚有,他能踏越关山将生死随手丢在修罗道,他能赌命泼茶孤胆闯荡阴阳界,他能跋山涉水得罪神魔盗仙草,他能自坏声名做下流无耻登徒子,他能将一切心事掩藏的不着痕迹……他却不能当真无牵无挂,从皇甫释然身边一走了之。
不管试过多少回,他都做不到。到最后只能是苦笑一声,自嘲一句,认命。
夕阳不知何时已经没落西山,留下一片晚霞血红,燎了半边天空。红光映衬下的龙溪山庄,已经近在眼前。
顾回蓝刚要将车赶至山庄的偏门去,车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不偏不倚,刚好堵在路中央,险些惊了马。顾回蓝手疾眼快,急急勒住缰绳,却听身边皇甫释然一声讶异:“杨姑娘?!”
顾回蓝定睛一瞧,果然,小路中央,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如小白兔的不是别人,正是药侠枢问的红颜知己,他们去飘摇岛之前留在皇甫家做客的南康城内第一歌姬——杨柳衣杨姑娘。
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张了半天的嘴,才吐出两个字。这两个字却叫皇甫释然和顾回蓝大吃一惊。
杨柳衣说的是:“快跑!”
四
龙溪山庄内一片狼藉。
傍晚暮霭中,胡木花开的正艳,与之鲜明比照的是,古籍字画、家什衣物,撒的满院都是,残缺一块一片的,半埋在土里的,被完全毁坏,早看不出原来面目的,越看越叫人触目惊心。这还不算什么,再往皇甫老爷所居的东苑一路走,沿途的亭台阁榭,雕工精细的金漆柱上,有的金漆剥落,有的血渍斑斑,有的被砍掉一半,危危险险的悬着剩下的一半。更有护院、家丁、丫鬟们的尸体横七竖八,血流成河,染的土地都变了颜色。
皇甫释然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翻查,愈看愈焦急万分、悲不自胜,他急的是父亲生死不明,兄弟踪影全无;悲的是眼前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朝夕相处胜似亲友,却不料,仅仅数月便阴阳相隔,再难重逢。
顾回蓝没有替代他做这件事,他甚至连忙都不帮,不止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对于皇甫释然的意义有多么重大,更是因为他的视线全集中在哭哭啼啼失魂落魄的杨柳衣身上,不知为什么这个号称自己命大侥幸逃脱的女子,令他疑窦丛生:“你当真是被皇甫岳追杀?”
杨柳衣信誓旦旦:“我在此住了几个月,见的最多的就是这管家,我怎么可能弄错?!”
顾回蓝不说话,低头巡视,忽然从一具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身上捡起一块精致的虎头腰牌,递给皇甫释然看。
皇甫释然乍见之下便惊讶无比,忙回头又去翻那具尸体:“这……果然是皇甫岳。”
杀人的死了,被杀的却活的好好的,这件事要多奇怪就多奇怪。顾回蓝仍是不说话,单是用眼睛逼视杨柳衣,就令她忐忑不安:“不、不只是他杀我,还有……”
杨柳衣说不全皇甫释然其他兄弟的名字,但大哥皇甫涌她还是知道的:“他本来也要杀我的,可是后来看见皇甫岳,就去杀他了,我才得了机会逃的。你们若不信,可以去找皇甫老爷问个明白。”
“我爹在哪里?”皇甫释然一把攥住杨柳衣纤细的胳膊,捏的她生疼。
杨柳衣痛呼半天也不见对方松手,只好忍痛答他,说亲眼见皇甫老爷被皇甫涌关在东苑一个地下密室里。她话没说完,皇甫释然和顾回蓝已经一阵风一样瞬间消失了踪影。
东苑颇大,单是房屋楼阁就有数十间之多,星罗分布,如同迷宫一样。幸好皇甫释然是认得路的,东拐西绕,没走几步,就将顾回蓝领进一间偏僻的大宅后面,一棵千年古树下,一块长满青苔,比人还高的巨石旁。不必顾回蓝帮忙,皇甫释然一只手便将石头推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划了一块火石,燃亮洞口内侧一根备好的火把,先行进了洞。顾回蓝好奇的敲敲巨石,听见它发出闷闷的回声,便知这一块‘巨石’,应是梨花木伪装的。
刚要跟着下洞,顾回蓝又想起什么,立即施展轻功,将还站在他们当初说话地方的杨柳衣硬扛了来,不顾她挣扎哀求,强拉硬拽拖下了洞。
地洞内并无暗器埋伏,皇甫释然径直走到最深处,扭开了一道黑色铁门,里面一位老人,头发凌乱,浑身秽物,瘦骨嶙峋,被一条长长的锁链锁在潮湿发霉的墙上,垂头丧气,老泪纵横,完全不见了过去半点熠熠神采。皇甫释然见状,愤怒的额上青筋暴露,拳头几乎要立刻捏碎:“父亲!”
顾回蓝见他激动,忙丢了杨柳衣上前相助,二人合力将老人从墙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抬回地上。还没落稳,老人已经哽咽出声,伸手搂住七公子涕泪横流:“儿啊,我的儿,我完全没想到,你几个哥哥居然做出这样不是人的勾当!我的儿,你受苦了!”
顾回蓝眉毛一挑,退到一边,给皇甫释然父子让出独处空间,可他的耳朵却悄悄竖起来,屏住呼吸,专心聆听,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渐渐的,整件事被他听出了门道——几日前,皇甫老爷无意间听见管家皇甫岳和大公子皇甫涌为什么事争吵起来:“我这一听,当真吓了一跳,他们居然在为如何分吃老七争执不下!”
皇甫老爷出离愤怒,双目通红:“他们简直不是人!”
身为一家之长的皇甫老爷当然不允许这样惨无人道的事发生在自家,他也高估了自己在这两人心中的地位,于是他立刻出面制止,谁知,竟惹的那两人恼羞成怒,竟合力将老人制住,锁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洞之中。他们还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却万万没想到他们出去时恰恰被偶然经过的杨柳衣看见。杨柳衣不知深浅,跑去皇甫家的金矿冶炼作坊向皇甫家六公子皇甫濂求救。岂料,皇甫濂和皇甫岳早有勾结,二人遂合谋制造一起火灾,将皇甫老爷、皇甫大哥连同无意中知情的杨柳衣一起烧死,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灭口。
可就在他们预备点火之际,一个丫鬟无意中经过,被吓的尖叫连连,惊动了皇甫大哥,情势立刻对峙如水火,各自兵马,一拥而上,混战当场。直杀的昏天黑地,血雨腥风,两败俱伤,哀鸿遍野。不止似金衣剑客的武艺高强的护卫们死伤无数,就连无辜的丫鬟小厮们都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及躲闪,毙命当场。杨柳衣受了惊吓,像只小兔子一样四处窜逃,谁知,竟真的给她误打误撞的逃出了龙溪山庄,还遇到驱车而归的皇甫释然和顾回蓝。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皇甫释然根本不听她的好心劝告,执意要回来寻老父亲。
“孩儿不孝,让父亲你受苦了。”皇甫释然面对老父,愧疚满心,长跪不起。若非是为争夺他,怎会给皇甫家招来这样一场巨大的祸事。
顾回蓝却仍在咂摸细节:“皇甫伯父,你方才说,大公子和管家在争执分吃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