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珠子……”周平痛惜。
“不要了! ”赵允让异常坚决,声音急促,胸口起伏很大。
周平暗笑,心想对方也被吓得不轻,自己不好再难为他。
哪知赵允让看出了他偷笑的表情,以为他在嘲笑自己,恼羞成怒,哼道:“你救了小爷,虽然小爷不需要你救,但终
究还是被你救了。既然如此,小爷也不好和你计较,那颗珠子算是小爷赏你的,下次没我准许不准出手救我。”
周平先是被他‘救不救’的理论绕得晕晕乎乎,然后摆了摆手就往前走,脚步轻快。
——看在夜明珠的份上。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远远的传来颐指气使的声音。
周平才懒得回。
大晚上有孩子来报案,开封府衙并未当真,但听他说得有理有据,还搬出了五品官员之子的身份,衙役只好上报府尹
。府尹得知,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一方面派人去查,一方面通知周密。
周密从张环的住处出来,太阳穴就一阵接一阵地跳。
策马回府,却听老刘报告周平还没有回来。
命令老刘不要和老母亲说,立刻返程找,路上刚好碰到皇城司巡查的侍卫。
一问才知道,小王爷居然也丢了。
东京(即汴梁、开封)城里沟渠不少,两岸又有不少隐蔽之处,时常有亡命徒藏匿其中,对路过的妇人或幼儿下手,
谋夺钱财。
周平不熟悉街道,应该是按着自己指的路线走的,沿路打听,的确有人在一个时辰前看见过他。
走到暗巷分布最多的路段,忽然听见有人喧哗,摆摊的人都不顾摊子往前面挤,问了才知道,开封府衙又发现了一处
“无忧洞”(注1)。
周密隐隐觉得这与周平的失踪有关联,便分开人群,不料那衙役看到自己便上来道喜,口口声声“虎父无犬子”的赞
美之词。
看着从洞里抬出的数具尸首,周密既是欣慰又是惘然。
欣慰的是周平到底还有几分正义感,为百姓除了大害,之前和张环讨论的种种疑虑都消失、淡化了。惘然的是自己再
无理由推脱不让周平进王府,张环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多少对周密产生了一定影响。
官家不会放任雍王做大,又念着皇家亲情,不会明面上和雍王过不去,势必杀鸡儆猴,拿自己开刀。自己未犯大错,
顶多贬出京去,只是担心老母亲受不了长途跋涉之苦,而周平离了自己的看顾不知又会有怎样的境遇。
衙役见周密面色不虞,以为他担心幼子,也不多说,任他骑马先去了开封府。
周密才到门口,就见周平笔直地站在灯下,表情忐忑,看到自己愣了愣,嘴角微微一翘,然后又耷拉下来,紧张地抿
了抿。
一肚子愁绪,顿时跑得没了踪影。
周密觉得好笑,又顾及长辈威严虎着脸,也不下马,等周平迈着短腿跑到跟前。
只听他平干巴巴地叫:“爹。”声音里藏着一丝委屈。
周密大感挫败,打了腹稿的训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被文台捉弄,紧接着又遇到劫匪,怎么说都算是惩罚过了吧?
周平心里的确委屈,他千盼万盼,抬尸体的衙役还是比周密慢了一步,这叫他如何开口要拿夜明珠?
“时间不早了,今晚开封府忙着审问犯人,明日才会传话向你取证。到时候要如实回答,明白吗?”
周密见过开封府尹,带周平回家。
——看来拜谒雍王之事,又得往后拖一天。
不料第二天,周密竟在公堂上见到了雍王府的赵管家。
赵管家本不姓赵,因为追随先帝多年,尽忠职守才被赐予国姓,先帝驾崩之后被调到王府,负责府内一切事务。
周密心里奇怪,命案怎么会惊动王府?
问其原因,赵管家捻须答道:“在尸体旁发现的夜明珠,是王府之物。”
跟在周密背后的周平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灌入,把全身血液冻成了冰渣子。
默默比照一下年纪,昨晚口口声称不需要自己救的‘小爷’,不就是张环嘴里的小魔头、雍王爷最小的儿子赵允让么
?
这边,周密还在忧心忡忡地问:“莫非是王府之人不幸遇难?还是说,是下人不慎将珠子遗失?”
赵管家噙着笑,用饱含深意的目光撇了周平一眼,周平只想缩进他爹的影子里:“周大人无需担忧,不妨随我来,去
了王府便知道了。”
周平想溜,慢了一步,被那精明的老人看到。
赵总管礼数周到:“周少爷请。”
说着不容周平反驳地把他架上马车。
周密不甚放心,想上车向周平问个清楚,也被赵总管拦了,以很礼貌的方式。
“赵某有事请教周大人,不妨和老朽同乘一车?”
周密无法,只好点头。
“周大人觉得这毛尖如何?”
“啊,还不错。”
“上次周大人喝的是龙井吧?”
“嗯,好像是。”
“那么周大人可知这两种茶有何共同之处?”
“哦,很解渴。”
车上除了客套的寒暄之外再无实际内容。
周密反应过来,意识到那夜明珠铁定和周平脱不了干系。但看那小子的脸色,和自己一样震惊,事先也不知情。看来
事情始末只有到了王府才知道了。
周平在车上坐立不安,好几次都握上了刀柄,想要杀出去逃之夭夭。
想想他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
假装听不到小王爷问话,吓唬小王爷被耗子咬,企图霸占小王爷的财产……
在极度忐忑之中,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下,帘子被撩开,周密那张黑脸显得格外亲切。
“爹……”我们走吧!
周密还是第一次看到周平这么害怕的样子,端起严父的架子,低声喝道:“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说着用公服
的宽大袖子把他额头上的冷汗擦去。
周平双腿发抖,站不起来,看到周密凶自己骨头就更软了。
周密不知周平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在来的路上他就做出很多推测,以为出现了最糟糕的一种状况:周平昨晚目睹或间
接害了王府中人的性命。
本来又气又恼,可看到周平脸上明显的抗拒和眼里的一丝丝请求,周密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可做了国法难容之事?”
周平连忙摇头,用‘我发誓没有说谎’的视线看着周密。
周密见他一派坦诚,稍微放松了些:“那还有什么顾虑?”
周平有苦说不出,磨蹭间赵管家已经等得不耐,催了几声。
两人只好暂停对话,跟上。
“再走几步就到了。”赵总管在前面领路,周密慢一步和周平并排走。
“爹,万一王府不要我怎么办?”周平也不管会不会被外人听到了。提前给他爹打下预防针,以免到时候面试被刷下
来他脸上挂不住。
周密皱眉,他不知情况如何,但既然没有违反宋律,应该不会闹出很大的岔子来。同时打定主意力保周平身家安全。
大不了豁出老脸求上一求,总不会让儿子身首异处。
赵管家依旧不急不缓地走着,闻言,回头笑答:“周少爷武艺非凡,我们爷闻名已久,特地备好了宴席,怎么会将贵
客逐出门去?”
只怕是鸿门宴。不会赶我走,会把我抬出去,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是个死人。
周平才不信,只眼巴巴地看着周密。
深门宅院里的引路仆从最受人待见,原因无他,只在于知晓主人此刻的心情,能给客人提示。周密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知道赵管家在卖自己人情,对他拱手表达感激。
然后周密故作不耐烦地对周平道:“看我作甚?眼睛看前面。见到王爷之后规矩一些,不许插嘴,明白?”
周平听出了周密话里的意思,自己只要闭上嘴,一切麻烦让他去应付。
又想起他为了自己能顺利进府的苦心安排,声音里多了几分真情:“是,爹。”
自古以来就有抱孙不抱子的传统。在外人面前,为了显示一家之主的威严,周密从来都是硬着声音和周平说话,训斥
多于温情。身为人父之年,正好是男子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黄金时段,若是在家人面前过于和蔼,会显得软弱可欺,不
能依靠。
倒是王府的赵总管,处于抱孙子的年龄,已经把创业持家的重任传递到子女的身上,平日里干得对多的就是享享清闲
逗逗晚辈。赵允让能在王府闹得无法无天,有他一半的功劳。
赵管家见周平一副凛然受教的模样,心里一动,不由赞叹主子的好眼光。有这么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在小王爷旁边,
应该能放心了吧?
雍王接见他们的地方,不是大堂,而是一处水榭。
周密等人到时,雍王正在为一株牡丹修剪枝叶,一身家居便服,倒是周密穿着官袍,显得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周平只顾着数地砖,由周密拉着见礼、起身、落座。
“这便是你藏了许久的宝贝儿子?”
周平听到一个略带着笑意的温润声音,吐字柔和舒缓,给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觉。
低着头周平只看他的衣服下摆。
“我这可是大理石地面,绝不会钻出别的物事,你放心罢。”
周平脸一红,心知自己编瞎话骗他儿子的事暴露了,只好抬头让视线从地上移开,小心翼翼地瞟了眼所谓王侯的面相
。
如果说闻香识美人,那么用在眼前之人身上就是闻声识君子了。
周平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有上位者气度的人,和起点上那些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乱放的形象不同,那人像是生来就应该
被人仰视的。王者,和力量、心机无关。单说那种骨子里透出的从容不迫的气度,就不是乡野间的草莽能够模仿的。
如果细细打量,也许会发现赵家皇室的五官并不完美,但高贵而内敛的气质,让相貌都显得不那么重要起来。
周平假装没发现快要把自己烧起来的注视,规规矩矩地坐了半个屁股,由始至终都没有看赵允让一眼。
周密揽过应酬的活,与雍王应答间并不疏远,连周平也能看出雍王对他爹的倚重。
雍王请吃的不是大宴,菜不多,却道道精致。
只可惜桌上大部分人都没有吃饭的兴致。
周家父子不说,他们还没有搞清楚雍王如此安排的目的。
小王爷赵允让则是忙着用眼神报复,他以为自己溜出王府的事情是周平告的密,昨晚的巧遇也是事先安排好的。说不
定,连自己遇到的那个盗贼也是个骗子,配合好了演戏把自己吓回去。
赵允让越想越气,听到父王要让那个挨打报告的小人做自己的护卫,立刻憋不住了,大叫起来反对:“父王,我才不
要他跟在我身后时时监视我。”
周平在心里连连点头,巴不得雍王能改变主意,但也清楚有些事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注1:无忧洞是歹徒藏身之处,他们藏在洞中劫杀来往路人,搜尽财物之后抛尸其中。
第八章:主仆
无论当事人如何反抗,主仆关系终究是定下来了。
周密听雍王述说当晚事情的始末,大松了一口气,很为周平的机缘高兴。舍了周平不管,开怀畅饮了一番。
周平的心境和他爹的截然不同,雍王形容的那些细节,复述的话语,就像他亲眼看到了一样。
难道当晚小王爷的身旁始终有人在暗地里保护?
这个念头把周平吓出了一身冷汗。
见父王对昨晚的情形了如指掌,赵允让更是肯定了周平的探子身份,觉得他故作老实,表里不一,端的是阴险狡诈。
其实赵允让猜得不算错。
在警校时,宿舍里开水房较远,周平懒惰,每天都蹭隔壁宿舍的热水。敲门,满脸堆笑地说出请求,对方慷慨,让他
自己倒。结果周平这厮从背后拿出一个和热水瓶差不多容量的水壶,倒得一滴不剩才罢手。
周平的为人,可见一斑。
然而这一世,连朝廷、江湖上的老资历都被他的外表蒙蔽,把他看作一名身世坎坷又不知世故的孤儿,用带着利用性
的欣赏眼光看待他,不知不觉就着了道。
周平从来都没有什么大志向,对他来说,生活不是奢侈品竞技大赛,只要过得舒心、安稳,他就满足了。
民警也好,侍卫也罢,这个愿望周平始终没有变过。
和雍王府签的,是全天十二个时辰无休假无升迁的口头合同,而周平,连参与契约签订过程的资格都没有。原因无他
,当时他被周密打发了去陪小王爷。事后才知道他爹把他转手卖给了赵家。
回家的路上,周密语重心长:“回去就收拾一下行李,你向来老实,搬去王府我也不担心。只是小王爷那边你要吃些
苦头。不过你放心,你的脾性雍王爷也是知晓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
周平心中稍微有了点底,却装作不懂地问道:“我该听谁的话?”
“唉……”周密本就不擅长圈圈绕绕的话,而且看样子不说明白,周平是不会懂的了,“王府毕竟是雍王爷做主。”
“可雍王爷要我听小王爷的话,如果我听雍王爷的,就要听从小王爷的吩咐。可爹你又要我听雍王的。”周平难得说
长句,说来说去,还是一仆不侍二主的问题。以赵允让嚣张跋扈的个性,铁定是以违抗家长命令为乐的。
“自己想! ”周密一时间答不上来,装作怒其不争的模样,威胁道,“你脖子上的玩意儿白长了?你不用它我就拿
了去! ”
周平低头,不说话了。
他刚到汴京,东西本来就少,两套新衣,一双布鞋,一柄苗刀,再加上周密给的十两银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周母很是不舍,用了晚饭拉着周平絮絮叨叨地说话,仿佛要送他上战场一样。
“娘,他又不是不会来。”周密无法理解,安慰道。
“你也不数数,我孙儿才住进来多少日子?”周母开始抹泪。
“他住的不远,快马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再说,王府是何等地方,总不会叫他吃苦……”周密劝不住母亲,只好一
个劲给周平使眼色,“说,你几天回家一趟。”
周平拍了拍老夫人的手:“六天。”
宋朝每隔五天有一天休沐日,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平民百姓都是如此。
第二天,周平还是和平时一样早就起了,被周密拎到老夫人房门前磕了头才放出门。
周密把他塞进王府来接人的马车,跨上马并排行驶。
周平撩开窗帘等着,以为周密有话要交代。
快到路口,眼看就要分道了,周密才说了一句:“少说,多做。”
周平愣了愣,点头。
不知是否是巧合,他老爸送他进警校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句,难不成天下的父亲都是这么送儿子出门的吗?
王府和城门在不同方向,等周平回头看时,周密已经不见人影了。
马车走得慢,进府收拾东西又花了不少时间,等周平一切准备妥当被拎着去见赵允让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雍王上朝,府里最大的便是小王爷。周平一边痛骂封建统治压迫平民百姓,一边给赵允让行礼。
宋人常行揖礼,不跪拜,周平最不适应的就是这一点。
双脚微微张开,站稳后鞠躬,眼睛看着脚尖,膝盖必须挺直。低头的程度要让手达到膝盖旁边,不能偏里面。接着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