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的脸色很不好看,无关伤痛,对他而言让任何利器有对容修相向的机会本身,就是失职。他只有握紧刀刃让疼痛使自己保存清醒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弯曲的膝盖,以及强烈请罪的冲动。
“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容修上前一步,抬手捏住刀口,低声呵道:“放!”
容修的表情淡淡的,不愤不怒,在栖梧放手的那一刻,他似是随意地就这么捏着刀口把刀直接甩了出去。
“咚”地一声闷响,霎时间喧闹的客栈大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栖梧回身去看,只见那把沾了自己血的刀赫然插在某个喧闹之人的两腿间的地上,他的裤裆被划破露出了肉体的颜色。那人已经被吓呆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夹起双腿用手捂住裆部,面露羞愤。
片刻寂静之后,整个大厅发出了巨大的嘲笑声,那人充满怨恨地瞪了容修一眼,夹着大腿快速离开了,刀插在地方也没有拿。
容修连个眼神都懒得向其他地方奉送,他绕到栖梧的面前执起他那只受伤的手,皱着眉头看了看,低沉了声音,语气却温和地道:“走吧,回房间包扎一下。”
栖梧“嗯”了一声侧过身,不留痕迹地把手从容修的手心里抽离出去,反扣在身后。
容修的眼神深了深,栖梧伤口看似深却没伤到筋骨,只能算皮肉伤,对习武之人来说再轻不过。但是,容修还是固执地再次拉起栖梧别在身后的手。
栖梧不敢再挣,任容修拉着。却见容修低下头把嘴凑到栖梧的手边,伸出舌头舔了舔欲下落的血滴,随后面色如常地用手指勾着他没有受伤的地方拉着他离开。
“……”栖梧想张口说些什么,直觉却告诉他现在什么都不说比较合适,便一言不发任由容修拉着他往房间走,眼睛却没有离开过他们相互连接的地方。
两个人的动作说起来复杂,其实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大厅里的人都还抓着刚才的笑柄笑个不停,便是看到也只当容修细细查看伤口罢了。受这个时代的思维局限,除非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否则定然不会想到某些比较另类的方向去。
跟着容修的影卫们早在容修回到房间前就准备好了伤药和纱布,凡是习武之人都懂一些医理,容修除外。他也没随意逞能,自觉让出位置让对处理这种事更有经验的影卫十七给栖梧包扎。
影卫是容修暗中的护卫,一般情况下不会将自己的存在暴露在阳光下。方才的意外,若是栖梧动作慢了一步,影卫会在刀尖触及到容修之前用暗器打偏。但既然栖梧出手了,影卫判断凶器伤及不到容修,便也就不会做出可能暴露存在的动作。至于栖梧,他的死活不在影卫的保护之下。
影卫十七包扎伤口的动作熟练利索,栖梧手上缠着纱布,动作却不显笨拙。
容修第三次拉过他的手,手指轻轻隔着纱布顺着伤口的痕迹划着,淡淡道:“那一刀,你可以避开的。”
栖梧怔住。
容修又道:“我不在乎你对我用心机,但是,苦肉计就算了。”
栖梧看着容修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仍旧是一个字。
——“是。”
第三十九章
盛会如期召开,容修带着受伤未愈的栖梧慢悠悠地晃到举办地,皋县宋家在城里的某一处大型庄园。那园子名叫“窕花庄”,庄园很大,接连着皋县背后的山脉,共占地200多公顷。用它来举办一届武林大会,纯粹以场地的大小来看,绝对绰绰有余。
容修到那儿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但人流还是没有减缓的迹象。宋家二少爷宋启钧在庄园门口迎客,无论来客何等身份,都彬彬有礼让人如沐春风,另有小厮在身后领路。
容修翻转着手中的请柬,顺着人流将帖子拜上,“容修,栖梧。”
宋启钧打量了下两人,他的目光坦诚磊落,不会给人带来唐突不喜的感觉。拱手礼过后他做出邀请的姿势:“两位这边请。”
容修冲带路的人点头:“有劳。”
在容修和栖梧看不见的角度,宋启钧不动声色地搓了搓刚刚触碰过帖子的手指,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随后向身后打了个手势。宋家送出的每一张请帖都是有家主亲自写的,这是个大工程,为了显出对任何一个受邀请的人的尊敬,但所用的帖子本身却存在着细小却不可忽视的差别。
容修出示的请帖,边角处撒了点点金粉,说明来者身份高贵;内含暗香,表示不愿显露人前;字体端正,表明家主的重视程度之高。这样的帖子,整个大会发出的也不会超过五张,而那对师兄弟就已经占了其中两份,让人不得在意。
给容修栖梧领路的小厮中途换人,带着他们走过了大半个花园,安顿在了一处还算清净的院子里。在交代了一些事情以后,小厮礼貌地告退,容修随意看了看,走进了小厮所指的房间。
这个院子里住了九个人,除了容修栖梧,还有几个旧识。刚进城便分开的于志思是一个,此外还有莫意和邱荻、邱毓娥父女,说不上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
宋家安排周到,却不可能给每个房间都配置一两个下人。武林中人本就不拘于此,便是拘于的也会自带伺候之人,再者江湖险恶,运功习武的时候有陌生人在旁,自是无法静心。因而除了将众人引入住处的带路人以外,鲜少会有宋家的人不请自来。
但容修注定无法在此期间安安静静地做他的局外人。
“容小兄弟,我们真是有缘。”在“窕花庄”的第一个晚上,于志思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回头冲容修露出假装吃惊的表情:“既然有缘,何不把酒言欢,畅谈一晚?”他指了指面前石桌上的一坛子酒以及五碟下酒菜,显然有备而来。
容修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道:“容修不喝酒。”
“那么,以茶代酒也不错。”
“听说晚上不睡觉的孩子会长不高。”容修毫不心虚地以自己的年龄为借口,明明是已经张开的面孔,装嫩的时候却仍是手到擒来的熟练。
于志思一愣,然后乐了:“在下的父亲在容小兄弟这么大的时候,在下都已经出生了。即使不想陪我喝酒,也不要说出这么让人难以接受的理由,我会很伤心的。”
“……”容修在内心深处泪流满面了,他上辈子这个年龄的时候,只是个很普通的高中生而已啊,尽管那个时候他十分厌恶长辈把自己当作小孩看待。
时间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在还未长大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成熟;在已经成熟的时候,却总是假装自己还未长大。
“抱歉,我忘记了。”容修走到石桌边上,同样坐在石凳上,夜间的石凳沾了凉气,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冰冷的触感:“我忘记自己已经离开家门很久了。”
“容小兄弟这是,想家了?”于志思挑眉,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酒:“这个时候喝酒最能解乡愁,来来,让我们干一杯。”
“容修不喝酒。”他拿起杯子重复了一遍先前拒绝于志思的话,然后将杯子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于志思大笑,看向容修的目光难得尖利,意有所指:“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这么自欺欺人么?”
“于兄是指什么?如果只是这个的话……”容修举了举空了的酒杯,笑得漫不经心:“我是。”
“这个时候又那么坦诚。”于志思拿着酒杯把玩,杯内酒水晃动,却没有喝:“你那个贴身不离的‘师兄’呢?”
“他可是好孩子,该睡觉的时候,就在房间里睡觉。”容修托着下巴,半眯着眼睛,突然他的视线从于志思身上离开,转了个弯落到旁边装饰的假山上:“莫意少侠,可是看着酒盏眼馋,也要来凑个热闹?”
莫意从假山后走出来,毫无被揭穿偷窥的尴尬,面无表情道:“甚好。”
待莫意坐下,于志思才摊了摊手,幽幽地说:“酒杯不够了。”
莫意如同没有听到于志思的话,只是淡定地伸手拿起酒坛,凑到自己的面前嗅了嗅,又将它放回原处:“在下不喝劣酒。”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容修依旧半眯着眼睛,懒懒散散地撑着脑袋,闻言看了莫意一眼,笑道:“莫少侠的意思,可是要请我们喝酒?”
莫意在听到“我们”的时候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然后看着容修,认真地点头:“我们喝酒。”说完便站起来,一个闪身,离开了容修和于志思的视线。
“啧啧啧……”于志思看了看空了的石凳子,嘟呶:“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居然显摆起了轻功。”随后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不知道他那儿有没有杯子,我可真的只带了两个杯子出来。”
容修看了他一眼,视线转到手里空了的酒杯上,嘴角含笑,一言不发。
莫意回来得很快,他没有拿杯子来,却带来了两坛酒。
他将其中一坛子推给容修,自顾自地给自己手里的那坛开封,看着容修道:“我们喝酒。”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容修眨巴眨巴眼睛去看于志思,毫不意外地看到那人气红了脸,煞是有趣。
“噗——”
一个没忍住,容修少爷笑出来了。
某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第四十章
莫意说喝酒,便是真的喝酒。
他抱着酒坛子,喝得不快,更没到灌酒的标准。但每一口都喝得很认真,一口一口,就连抬手就口的频率都十分规律,如同在完成一个很神圣的任务。
容修第一次看到这么喝酒的人,纯粹坦荡,又感觉十分嚣张。容修无声地笑了笑,两手平撑在酒坛上,丝毫没有开坛就口的意思。只是看着莫意喝酒,眼神里带着些许怀念,不深却空洞。
莫意独自喝了一会儿,转头看容修,面无表情地疑惑:“你怎么不喝?”
容修抱着坛子反问:“为什么要请我喝酒?”
莫意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才道:“因为我想请你喝酒。”
容修闷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着开启酒坛:“这是个好理由。”
莫意奇怪地看了一眼笑得开怀的容修,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再次一口一口认真地喝酒,仿佛那个任性之极的理由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容修笑够了,刚要举坛将酒入口,横里一个杯子插了进来。容修顺着拿杯的手去看,只见于志思看着自己手里的酒坛,眼睛亮亮的。曾经是猫耳控的容修瞬间脑补成功,在于志思的身后幻想出了一条晃来晃去的尾巴,甚是囧然可爱。
他轻咳一声,憋着笑将酒倒入于志思的杯子里。
莫意看了过去,却没有说话。在莫意眼里,他请容修喝酒是他的事,既然酒坛已经送了出去,那么无论是被容修倒掉还是被容修喂狗,都和他没关系。之前的那句询问已是难得,再开口难免刻意矫情,莫意显然不是那种人。
容修向来随性,人前虽顾忌礼仪,但在三四人独处之时,他的本性暴露无遗。
因着于志思,本来想和莫意一样拿坛子喝的容修不得不将酒倒进酒杯里。酒精入口,强烈的刺激感扩散至整个口腔,容修眯着眼睛含了一会儿才将酒咽下,那厢于志思已经自动自发给自己倒第二杯了。
回味了下口中甘甜,这样的浓度的酒以这个时代的蒸馏技术而言确实是难得,容修毫不吝啬地赞叹:“果真是好酒。”
“何止是好酒!”于志思瞪大了眼睛看着容修,还不忘砸吧砸吧嘴:“黎城莫家,和莫清流同样出名的还有他们家自己酿造的酒。据说只有莫家私宴的时候才能见到,就连上次莫清流金盆都舍不得拿出来,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绝品啊!”
“哦?”容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喜欢酒?”
“哪有男人是不喜欢酒的?”于志思瞅了容修一眼道:“除了和尚。”
容修瞄了一眼于志思:“我不是和尚。”
“可是你会骗人。”于志思说:“骗别人,骗自己,都是骗人。”
容修嘬了一口酒,幽幽道:“我从来不骗老实人。”
听了这句话,一直默默喝酒的莫意突然抬头看着容修,眼睛里闪过什么,“你说你不会骗我,我记住了。”
容修:“……”
无视拍桌子大笑的于志思,容修清咳一声问莫意:“有家室的男人,而且是新婚,这个时候应该陪老婆睡觉而不是在外喝酒,不是么?”
莫意已经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自己的酒坛上,闻言也不看容修,随口回答:“阿娥不在房里。”
不在房里?容修愣了愣。
那她在哪儿?做什么?
这话太过隐私,容修却是不会问的。可到底上了心,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家在三更半夜还未归房,即便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未免太过。
三个男人的酒宴难免缺少些调剂品,何况他们三人并非无话不说的知己好友,便也只能在这样的夜晚围着同一个石桌自己喝自己的酒,偶尔聊上几句。除却莫意,容修和于志思都多少觉得无趣。
酒过半,于志思脸上已经泛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扶着石桌站起来,晃了晃后站稳道:“相识一场,咱们结拜如何?”
容修:“……”
莫意:“……”
叹了口气,容修把不知何时跑到于志思那边去的酒坛收回来,淡淡道:“你喝醉了。”
“如果我说我没喝醉呢?”疑似喝醉的于志思问。
“那么,我的回答是拒绝。”容修笑了笑,看着于志思认真道:“所以你还是喝醉了比较好。”
莫意看了看于志思,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酒坛,决定保持沉默不说话。
“果然,我醉了,该回房了。”
于志思晃晃悠悠地迈步,移出座位的时候却被石凳绊了一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向前冲倒在地上。然而,他却没有真的倒下去。
容修和莫意都没有动,是他自己扶住了石桌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他有些迷茫地抬头,摇了摇脑袋,眨巴了下眼睛又继续走。等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房门口推开房门时,莫意又喝了不少酒。
于志思一走,院子里便就剩下了容修和莫意两个人。
“你似乎,很在意阿娥?”
沉默许久以后,打破沉默的竟是莫意。说这句话的时候,莫意的语气平淡,仿佛话中的女人并非自己的新婚妻子。
容修抬头看去,莫意的脸上照例没什么表情,眼神很专注地看着手里的酒坛,就好像刚才他什么都没有说过。
容修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似乎,很在意我。”
“是。”莫意干脆利落地承认:“但你在意阿娥。”这一次,同容修一样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在意?我觉得用‘好奇’更加合适。”容修给自己倒酒:“更何况,我好奇的主体不是邱毓娥本人,而是她的行为。”
“为何会好奇?”莫意问:“你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为何会偏偏好奇一个与你不相干的女人?”
“莫意少侠,你这是以丈夫的身份质问一个与自己妻子无关的男人?”
“不,只是我想知道,而已。”莫意抿了抿唇:“如你所说,我在意你,非常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