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转过头问栖梧:“‘千衙门’是什么?”
栖梧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灰尘恭敬地回答:“‘千衙门’主持江湖罪罚的组织,数十年来江湖人士唯一承认的刑堂。传言有许多,其主人也是传言之一。”他无奈道:“少爷您又没有看暗部给您的资料。”
“看了就不好玩了。”容修解释,然后奇怪地看向栖梧:“怎么突然站起来了?”
“因为……”栖梧微微一笑,却没有说下去,他看着已经站起来脱去手套的沈志思道:“这四人身上所受的伤……沈小公子,验得如何?”
“现下冬日,天气寒冷,尸体温度低下,肌肉僵硬,并未腐烂;背后有大片尸斑,尸斑用手指按压有部分褪色,死亡时间判断为四到十个时辰。也就是说,死者死于寅时至卯时中的某一段时间。”名为沈志思的少年道:“四具尸体上都有多处的剑痕,剑痕以刺为主,伤口短小却皆中要害,深埋入骨。所用之剑应是……‘秋月白’。唯有‘秋月白’照成的伤才会招招入骨,骨裂而不碎。”
“也就是说,盗走‘秋月白’之人便是杀害邱荻、白小江、云正中、孙秋裘四人的凶手?”宋百川皱眉道:“‘秋月白’既然已被运回黎城,若是中途被盗,凶手再回到‘窕花庄’后山杀人……凶手的武功既然能够一举击杀死人,那就算没有利剑想要杀人也轻而易举,为何定要执着于‘秋月白’?而他又是如何知道他要杀的人在他寻剑回来之后依旧在后山?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那若‘秋月白’本就没有被盗呢?”于丹阳突然说道:“若‘秋月白’本就没有被盗,凶手根本没有离开过‘窕花庄’……”
“那问题依旧没有变,无论凶手是谁,他为何执着于‘秋月白’?”容修打断于丹阳:“我知你怀疑栖梧,若我说栖梧一直同我在一起你定是不信的。我帮你试探栖梧武功只是想告诉你,即便栖梧所使的剑法与凶手的相同,他也没有能够杀死这四个人的功力。”
“在你帮我试探栖梧之时,似乎并未见过这四具尸体,你又是如何知道栖梧的剑法与凶手的剑法相同?”
“你真的要我说出来?”容修抬头看了于丹阳一眼,幽幽道:“因为栖梧的剑法和莫意相同,你既然不想怀疑莫意,那么便只能怀疑栖梧。”
容修此话一出,除了于丹阳外皆露惊讶之色。莫意更是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两眼瞪着容修,表情怪异。
“你曾经说过莫意武功不似莫清流,出手狠辣,招招袭人要害。既然对莫意武功如此熟悉,那么自然看得出四具尸体的伤口是因此而伤。”容修坐在地上托着下巴道:“莫意、栖梧的剑都很有特色,快剑利锋,照成伤口却是从下而上划刺而成的。剑气所指全身大穴要害,若对战之时剑锋偏移,照成的伤口会在要害周围半寸,伤口从上而下。此剑法名为鸳鸯刺,二十多年前曾名动一时,如今却早已被江湖遗忘。”
“我并不记得这套剑法的名字。”莫意道:“你却知道,你……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失忆了。”容修看着他,眼神温和道:“你或许记得这套剑,却不记得这套剑的名字、以及教你的人,因为你失忆了。”
“你认识这套剑。”莫意陈述道:“你也认得我,你知道我是谁,当日你并未认错人。”
“不,那天是我认错了。”容修否认,他的眼神依旧温和,声音也比以往轻柔许多:“这事我们稍后再说,可好?”
莫意看了容修半晌,点了点头。
“那么,言归正传。我与于丹阳在莫清流的‘洗手宴’上相识,初时话不投机,不过泛泛之交,而后我上门认亲,于丹阳却表现出了超出常理的兴趣。若说那时于丹阳只是因为好奇,而后从黎城来此的路上其所表现的亲近却让人难以不起疑。”容修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他在人前向来有礼,此刻却直呼姓名,如同讲故事一般地叙述:“我本就怀疑于丹阳接近我的目的,如果这时我又察觉到他与莫意交情不清,那么这个目的其实并不难猜。莫意虽非我所寻之人,却与栖梧师门颇有渊源,我既知于丹阳的接近没有恶意,那么便也未曾点明。”
一直在旁奋笔疾书没有吱过声的“快笔神通”李晓突然停笔抬头,茫茫然地问:“你说的这些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今日下午于丹阳来寻栖梧比武,我便知道案子牵连莫意。我当初认亲之时透露了所寻之人的名字,那人名为‘鸠栖’,若有心之人定能发现此名与‘栖梧’颇为相似,定是有所关联。而当案情的矛头皆指莫意,于丹阳又一筹莫展之时,极有可能联想到栖梧。”容修慢慢道:“若栖梧与莫意的武功出于同一个体系,又或者本就相同,那么无论是案件的凶手还是莫意的身世,都能得到一个解答。至少,凶手的嫌疑将不集中在莫意一个人身上,于丹阳,你可是如此想的?”
于丹阳看了容修一会儿,叹气道:“我本不觉得你能蒙得这么准。”
“你既知道我是蒙的,也应晓得我刚才的话根本没有证据。”容修微微一笑:“你本可以不承认的。”
于丹阳又叹了一声:“我虽无耻,可还没无耻到这种地步。”他顿了顿又道:“我将栖梧拖下水,你将莫意拖下水,我们半斤八两。现在凶手的嫌疑仍然在他二人身上,你我都无法证明他二人无罪,你要怎么办?”
容修笑笑,摊开手掌,手心里什么都没有。
然而他将手心覆于地面,腾空慢慢拂过,地上却出现了三块牌子。
那三块牌子一块铜牌、一块银牌、一块金牌,在地上排列而放,上面没有刻什么复杂的纹路,只是单纯的三张牌子,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见之变色。
容修淡淡道:“不怎么办,带栖梧走而已。”
于丹阳震惊,他从未发现容修竟是如此傲纵之人!
第四十九章
那牌子真的没什么特别,手掌大小,边角有些圆角,上面什么都没有,光滑得很。如果这三块不同时出现,那便仅仅是普通的铜块、银块、金块。可它们同时出现了,那便不仅仅是普通的铜块、银块、金块那么简单。
李晓手中的笔掉落在地上,笔头的墨水溅起脏了他的靴子,可他毫无知觉,只是看着那三块牌子喃喃道:“三牌令……居然是三牌令!”
就连一直淡定的老和尚都上前一步道:“容施主,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手持‘三牌令’?”
“我不管这是什么,也不管它能做什么。我只问一句——”容修抬头看向众人,语气抑扬顿挫:“我以此三块牌子作保,保栖梧、莫意并非凶手……可以,还是不可以。”
容修这话说得古怪,若他真不知道“这是什么”、“能做什么”,他又如何敢拿此为那两位嫌犯作保?而若说他真的知道,“三牌令”是何等重要之物,有多少江湖好汉曾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他却仅仅为两个疑似杀人者正名?是栖梧、莫意真的在他心中如此重要,还是他其实根本没把这武林圣物当回事儿?又或者兼而有之?
于丹阳看着容修的眼神十分渗人,他突然冷笑道:“你既然连同莫意一起保了,可是说莫意确实是你所找之人?”
“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容修不知于丹阳的思路是怎么突然转到这上头去的,他只能再次道:“莫意确实与我和栖梧有些渊源,但他真的不是我要找的人。”他停顿了下又说:“我要寻的人已经找到。我原本以为他已经死了,如果他死了我想我会记住他很久,可是他没有死,既然没有死那么我就算忘记他,他也会帮我想起来。莫意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除了那张脸和这一手武功,他们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那你也定然知道莫意的身世。”于丹阳冷冷道:“你既是‘三牌令’之主,那么莫意也决计不是普通人。他为何会重伤失忆,流落到黎城,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这事不是已经说了等会儿再说么?”容修无奈:“莫意之事,本就是我欠他一个交代。”
“我现在不想知道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莫意突然开口:“我既不是你寻找之人,那么我们之间就没有关系。我不想知道我的身世,我只需要知道我的父亲是莫清流,如此便可。”
就在这三人说话的这一小段时间,那头的“快笔神通”李晓不知道从哪儿又掏出一支笔不停地写着什么。这时突然插口道:“莫少侠的身世之谜虽然也很有趣,但我现在更关心这起命案的结果,那个……你们能继续讨论案子了么?”他头也不抬地动着笔说道:“一个故事没写完就牵扯出另一个故事虽然也很好玩,但是两边都没个结果实在揪心。”
容修迷茫了一下,转头问一旁待着的栖梧:“这书生到底是干嘛的?”
栖梧从刚才开始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时也迷迷糊糊的,连自家主子的问话都听得不清不楚,神思尚不知在哪儿晃悠。容修对其一向纵然,加之他大概清楚栖梧在纠结什么,现在见他晃神竟是微微一笑,别开脑袋放任他的思绪乱飘。
莫意一直看着他二人动作,不知为何心中酸涩,像是少了一块什么,而那块缺失的部分又似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他定了定神,不自觉地替栖梧回答:“李先生撰写江湖轶事,天下一绝。”
容修了悟点头,原来就是个写文的,怪不得到哪儿都提溜着毛笔宣纸。
不过他倒也提醒了这几个跑题的,容修正了神色,看向在一旁围观的两位姑娘:“不知容修可否买个情报?”
两位姑娘面面相觑,齐身行礼道:“不敢,牌主请问。”
容修挑眉,知道是那三块破铜烂铁的作用,此时也不客气:“据我所知,莫意和栖梧都有隐藏武功的习惯,在江湖人并不具有盛名,那么碧落殿可有收集到此类情报?”
白春想了想,恭敬道:“碧落殿有接到消息说莫少侠的快剑锐利难挡,却未曾收到消息说栖公子的功夫有何值得注意之处。”
容修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只听他道:“莫意虽不爱在人前展示武功,但对于亲近之人比如好友于丹阳,并未刻意隐瞒。而栖梧的手在武林大会举行前不久刚刚受过伤,当时情况危急,若他出剑必然会暴露某些东西,所以栖梧宁愿用手抓刃也不愿意使剑出鞘。”他看了看栖梧道:“我与栖梧朝夕相处,尚且需要在栖梧与于丹阳对招之时偷袭才能试出他的武功,那么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无人知晓栖梧的剑同莫意的剑是一样的。”
于丹阳反应极快,在容修说到这里时他已想得通透,“你的意思是,如果凶手并非莫意或者是栖梧中的一人,真正的凶手盗走‘秋月白’的目的是为了嫁祸莫意?”
“我确实是这个意思。”容修看了他一眼,泼冷水道:“只是你莫忘了,这个推测的前提,凶手既不是莫意,也不是栖梧。”
于丹阳目光微沉。
“你急着想帮莫意洗清嫌疑,关心则乱,忘了最根本的问题。”容修淡淡道:“莫意和栖梧的武功,确实能够造成这四具尸体上的伤。但是他二人,是否有这个功力,连杀四人而不伤。”
于丹阳愣了愣,只听容修又道:“我保其二人,并非仅仅是因为我相信他们不会杀人。而是,我确信即便是他们俩联手,也不可能杀了这四个人的同时,自己没有被留下任何伤口。于丹阳,你曾说过,办案之时只看证据,不问情理。”
容修看他,一字一句:“你是不相信莫意,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第五十章
于丹阳本就是个聪明人,身为“千衙门”主人,少年得志,自是少不了有几分傲气。这次断案他确实有所疏忽,但大部分原因在于他家“千衙门”是世袭的,他刚接手没多久鲜少有亲自断案的机会。虽看过不少案例,但实践起来仍有些问题转不过弯来,毕竟很多事情需要的是经验和直觉。
此时被容修说得如此不堪,又偏偏反击不得,着实憋屈。他算是明白了,容修这哪儿是为了损他啊,分明是为了给栖梧出气来着的,怪他将栖梧拖下这混水。
但他到底还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虽然脑子秀逗了一小会儿,但动起来的时候依旧不慢,他看着容修明知故问:“你曾说莫意和栖梧的师门有所渊源?”
容修挑眉,略带赞赏地看着于丹阳,颔首道:“没错。”
“既然凶手使用的是莫意和栖梧师门的剑法,那便是说,他与莫意、栖梧是为同门?”他微抬下巴,咄咄逼人:“栖梧是你贴身护卫,想必他的师门中人也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敢情这也是个疵瑕必报的,容修面上淡定,仍不紧不慢道:“听说祸福观的道昏道长的‘福兮祸兮天道剑’共十三式,名震江湖,其中第十一招最有攻击性,可独步天下。”
道昏道长被这突入而来的一句弄得莫名其妙,表面仍是谦虚道:“不敢,不敢。”
容修慢慢走到地上插着的“秋月白”边上,将其拔了出来,随手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指道昏道长的右脚鞋尖,竟是江湖中人最常用的邀招的姿势。
他的表情不凌厉也不温和,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剑尖上也未带半点杀气,只是看向道昏道长,淡淡问:“可否请道长指教一二?”
道昏道长年纪一大把了,胡子花白,容修话语唐突,但稍稍推敲不难知道他的用意。道长沉吟了一下,抚摸着下巴道:“容公子若想看剑招,何必自己做靶,难道老夫还能拒绝牌主如此一个小要求不成?”
容修心里茫然,不知那所谓的“三牌令”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人人都把它看得那么稀奇,表情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道长放心出招,容修接得住。”他想了想又补充:“还请道长,全力以赴。”
道昏道长微微纠结了下,他确实好奇这个小子有什么本事能当“三牌令”的主人,既然为牌主,那么想来功夫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但要真说一个十来岁在他眼里还属于小屁孩一个的能接住他全力以赴的杀招,他却也是不信的。凡是习武高强之人,无论此人秉性如何,多少在武学方面都有一股子傲气。
他本还在犹豫,却见容修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三个人,不说他的贴身护卫栖梧和对容修有特殊情感的莫意,就连一直和其争锋相对的于丹阳都站在了他的身后。不难看出这三个人都各自提足了真气,只要容修露出一点危险的迹象他们便会在第一时间出手相助。
李晓此时也不奋笔疾书了,他抬头看着对峙的容修和道昏道长,显然对这场老少悬殊的对决很有兴趣。容修的手一看就知不是常握剑的手,虽剑指道昏道长的右脚鞋尖,太阳照在剑上的剑影却在一旁李晓的左眉毛上。而这道剑影一直在轻微的抖动,明显是手上的功夫不到家,连稳当都没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