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给病人打吗啡?”我问。
“吗啡和大麻都是最低等的精神药物,我常用的是LSD,你服用的PSC也是其中一种。LSD的致幻作用是大麻的200万倍
,纳粹集中营里的试验品,我们谍报人员偷到了样品。”
“你能抹去他们的记忆吗?”
“可以啊。”阿诺德仰靠在椅子上,姿势很悠闲,仿佛这是一个轻松的话题:“在注射大剂量的致幻剂的状态下催眠
他们,唤醒相关记忆提示,然后改变记忆路径。比如我把你亲爱的安得蒙的照片从常放的地方取出来,藏在秘密的抽
屉里锁起来。你知道照片还在房间里,可是找不到它。被催眠的人也一样,记忆还在,可是他们再也无法想起。”
我问他:“那这不是很残酷?”
“比起脑白质切除术来这算是很美好的了。”阿诺德微笑着解释:“如果催眠不成功,我们只能进行脑白质切除术。
接受了这种手术的人一辈子都像个弱智一样安安静静的,不会对情报局构成任何威胁。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当初加西亚
先生要你彻底不爱他了吧?他不愿意让你看到这些。情报机构是全英国最黑暗的地方,你不能和军情六处的BOSS扯上
关系。这次是精神病医院,下次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哦,对了,加西亚先生说他亲自调查这件事。”
“BOSS?我以为安得蒙只是高层!”
“现在你知道他不止是高层了。”阿诺德带了一只药箱来,里面密密麻麻放满了贴着小标签的棕色瓶子。他熟练的取
出各种药倒在一只空瓶子里递给我:“消除影响的药。”
我接过瓶子,上面很细心贴着标签,写着:一天三次,饭后服用。
“你还爱着他。”
“早不爱了。”我说。
阿诺德专注的看了我一会儿:“瞳孔放大了,你在说谎。”
我耸肩投降,苦笑:“好吧我说谎了。谁管得住自己的心啊。”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不爱他的。”他的表情突然很认真:“艾伦,作为一个朋友,我有办法让你真正摆脱这段感情
。这次不是加西亚先生委托我,是我主动帮你。”
“又是喝咖啡谈话?”我问。
“不是。”阿诺德很大方的提议:“只要你爱上我,你就会忘掉他。不如试试看?”
阿诺德很热心,一有空就孜孜不倦的向我推荐这个方案,直到我厌倦为止。我抬眼皮瞟了他一眼:“万一我真的爱上
你了怎么办?”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银色的怀表,拿着表链的末端,在我眼前慢慢晃动了五下。我下意识伸手去拿,他快速
的把表收回去:“等战争结束了,我就把这只怀表还给你。为了以防万一,我对你下了一个暗示,这只怀表就是触发
物。你拿到它的瞬间,它会提醒你我们今天的约定,结束我们之间的感情。”
“那万一你爱上我了怎么办?”
狐狸笑眯眯的在我房间里转了一个圈:“不会的,我是心理医生。”
他郑重的把怀表装进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感慨:“心理医生真是个苦差事啊,从现在开始我追你……指望你主动是不
大可能的。”
我见识过阿诺德在酒吧里泡妞的作风,知道他不会认真,就像他的心理暗示不能真的把安得蒙从我大脑里赶走一样。
我们彼此都把它当成了黑色战争中的一场打发时间的玩笑,他追了又甩掉的姑娘能在将军府的大厅里排成一个连,而
且我又不是女人。
玩笑归玩笑,战争依然在继续。我刚从噩梦里惊醒,身体还没恢复,大多数时间一个人无聊的躺在床上听收音机,佣
人会把一日三餐用托盘端到我床前。战时禁令陆续开始实行,德军封锁了我们海上运输线,很多东西百货店已经买不
到了。但是将军府里的一日三餐照旧,下午甚至还有甜点和红茶,与战前没有差别。
阿诺德要工作,他每次回来看我都穿着军装,陪我半小时,检查病情,然后匆匆离开。我的房间在二楼靠着窗户,正
好能望见深秋的后花园。
我望见了安得蒙。
那是一个下午,他的车停在将军府后花园铁栅栏外,一个人下车,顺着小路走过来。正是英格兰枫叶最美的季节,后
花园里栽种着红枫和大叶枫。他穿着厚重的黑色高领风衣,从一片深红和明黄色中走过来,像走在油画中一样。
当时我正在看小屁孩画画,半天才发现小东西拉我衣角:“艾伦,你流口水了。”
安得蒙推开我房间门的时候,我正好擦干口水,把小屁孩打发走,上上下下视奸他:“好久不见。”
安得蒙站在门口,仿佛犹豫了很久:“艾伦,阿诺德说你要见我。上次我来时你还不清醒。”
在圣·玛丽安医院的那段灰色时光中,我的确很想见安得蒙,想见他到发疯。他是在我服用精神药物后维系神志的那
一小束小阳光,唯一的美好色彩。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也不曾改变。
我对他笑:“宝贝,他听错了。”
他没有生气,只是温和的笑了笑,带着一种迁就的味道向我伸出手:“能跟我出去一趟吗?”
我也笑得很温柔:“美人,我今天没空约会。”
一瞬间安得蒙的脸色有点僵硬。他收回手,背对着我靠窗站了一会儿,回头看我,叹了口气:“艾伦,你非要这样对
我吗?”
我继续笑,再笑下去脸就僵了:“亲爱的,我一直这样对朋友。”
下一刻我笑不出来了,我听见安得蒙说:“我想让你去辨认两个人,毕竟‘迷’是你破译出来的,你有权利看到伤害
你的人的下场。
他走过来,安慰一样的抱住我的肩:“艾伦,如果你不想看的话,可以选择不看。”
第十六章
安得蒙帮我披上外套,然后仔细的帮我扣上一排暗黄色的铜钮扣。窗户大开着,他半跪在我床边,身上带着花园空气
里清新的味道。他扣到还剩最后一颗,突然停了下来,用仿佛很有趣的口吻说:“林顿背后的人果然是你。”
我很吃惊:“你怎么发现的?”
“群论。”安得蒙向我微笑:“林顿给我的破译过程书面材料中,有很多你论文里的东西。当初你给伦敦数学家协会
的瓦特博士递交过一篇论文初稿,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在我们分手后的第一个冬天,刚下了小雪。我到伦敦西区教授家递交初稿时正好遇见他,他态度强
硬的要我不要参加数学研究会。
“你看了我的论文?”我不敢相信。
安得蒙点点头:“每一篇都看。”
“当时我只是怀疑,你和林顿是朋友,不排除他看了你的原稿。直到这次我审问他,才完全确定。”
“审问他?”我茫然了。
“你马上就知道了。艾伦,你还太不成熟。有些人只能利用,不能相信。”
安得蒙外出的时候通常有副官跟身边,我很少能看到他单独行动,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彼得不在,安得蒙开车,我
坐在后座上。车开回了圣·玛丽安医院。
下车时他握紧我的手,仿佛是想告诉和他在一起就会很安全,再也不会发生上次的事情。
我们没有进医院的主楼,而是绕到后面一栋奶油黄色的副楼里。副楼方方正正,进门时有持枪的警察检查身份。阿诺
德带我走进二楼的一个房间,让我辨认两个人。
如果不是脸上的伤疤,我几乎辨认不出来这是那次在小巷子里非礼我的那两人。他们精神极度萎靡,脸色苍白,嘴唇
干裂,抱膝蹲在横贯房间的铁栅栏之后。
我仔细辨认后说:“没错,是他们。”
“看来确实是抓对了。”安得蒙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长期拿枪的人并不多,本身是同性恋的也不多,知道我和艾
伦关系的人也不多,脸上有刀疤的更好找。”
左脸有伤疤的男人看见我,脸突然扭曲起来。他扑过来,框框的摇动着铁栅栏:“别说是我,别说是我!先生求求你
,救救我!求求你放过我!是林顿先生让我们做的!”
安得蒙告诉我,这两个人是军情六处的间谍,级别不高,有人给他们钱,要他们跟踪我,制造同性恋丑闻。
他们最后的结局是被无声无息处理掉,至于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的抹杀,安得蒙没告诉我。但是我知道标明处理意见
文件一定已经签好字交给助理安妮了。
“是林顿让他们害我?”
我还想问,安得蒙已经把我带出房间:“能接触到我们内部间谍的人不多,他算一个,可惜手法太拙劣。”
刚才的房间应该是改装过后的审讯室,隔壁的房间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房间正中央有一张手术台,四周放着罩着
布器械,仿佛已经被遗弃很久了。
林顿站在房间的正中央,深秋稀薄的空气中。
他看见我的瞬间就像看到魔鬼一样,摇摇晃晃的退向墙角,眼睛里满是惊恐。
好久不见,他又恢复了我记忆中的样子,毛衣外随便套了件背心,乱蓬蓬的头发,因为脸色发白,所以雀斑格外明显
。
不知道安得蒙用了什么问询方法,他精神状态差得惊人。
安得蒙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他每个字的发音都很轻柔,落在房间里却带着残酷的味道:“林顿,当初你进普林顿庄
园的时候就发过誓,不列颠的利益高于一切,还记得吗?你什么时候,能够买通代号Z,还私自放人进去的?”
林顿红着眼睛看我:“如果没有艾伦!如果没有艾伦,‘迷’就是我破译的了!上帝,这不公平!凭什么他努力得最
少,获得的却那么多!”他向我扑过来,被安得蒙抓住领口,摔倒墙角落里。
“如果没有艾伦,你什么都不是。”安得蒙低头看他。
林顿慢慢平静下来,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艾伦,我嫉妒你。我希望PSC能让你一辈子算不出最简单的加减法。”
我站在原地,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我以为我们是朋友。那件事发生以后……我还试图联系你帮忙。”
林顿声音里有一丝嘲讽:“是啊,在你破译出‘迷’之前,我们的确是朋友。”
他转向安得蒙,哀求:“加西亚先生,你说过……你很欣赏我。我以后会怎么样?”
安得蒙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轻声问:“1203125000分解质因数是多少?”
林顿愣了愣,一个数一个数的报出来:“2、2、2、5、5、7、11……5。”
“完了吗?”安得蒙问。
“完了。”
安得蒙拍了拍他的肩膀,赞同道:“对,你完了。”
这是可能是林顿一生中做的最后一道数学题。我们离开房间时,看见阿诺德等在门外。他穿着白大褂,手上戴着橡胶
手套,靠在走廊的墙上无所事事。我注意到他脚边放着一只看上去很重的手提铁皮箱,四角上有银色镶边。四个男助
手一样的人站在他旁边等候命令,在安得蒙经过时突然挺得笔直的敬了个礼。
安得蒙走了两步,回头对阿诺德点点头:“可以进去了。”
一个助手无声无息的打开林顿所做的房间门,阿诺德走进去。
进门之前他从怀里出去银色怀表在我眼前晃了晃,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仿佛在警告我不要再对安得蒙沉迷下去。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到林顿。
我不知道阿诺德对他做了什么,他也从来不告诉我。他只会跟我说:“小艾伦,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组织的权
利被滥用是很可怕的事情,他必须受到处理。”
同时消失的人还有林顿联系的间谍。
代号Z的负责人退休回家了,可是很久以后我听说,他的家人从那之后没有再见过他。
我问安得蒙:“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你会让阿诺德给我洗脑吗?”
他开车送我回去,笑着摇摇头:“我要是想这么做,就不会让阿诺德来和你谈话了。我为你感到骄傲。林顿给了我你
破译‘迷’时的方程式,解得非常漂亮。”
我很久没有和他同乘一辆车,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他还是剑桥那位客座教授,我还是那个逃了无数课还想追
他的学生。只是他的笑容里多了一种倦怠,而我今年夏天已然毕业。
汽车在伦敦街头转来转去,街上弥漫着灰蒙蒙的阴沉。我们路过两处消防演习,一队士兵在给居民分发防毒面具,据
说纳粹的武器有神经毒素。百货店前人们排起长队。
我说:“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
安得蒙把车在百货店外停下来,仰起头叹了口气:“会结束的。”
他的叹息有种颓废的味道,仿佛知道演出最终会散场,但是不知道谢幕的演员里有没有自己。
“当初你在剑桥逃了那么多的课,我没想到你能到今天的地步。你从来没有经过正规的密码培训,第一次就破译了代
号。走到今天这步,艾伦,你进步得相当快,快得让我都感到害怕。我知道单凭林顿的能力不能做到他现在的地步,
背后一定有其他人。可是我没想到是你。”他看着我,慢慢的摇了摇头:“我很高兴能找到理解我思路的人,也很怀
念我们一起探讨‘迷’的时光,但是我必须亲手把你从这个轨道上推离出去。前面的路很黑暗,我宁愿自己走下去。
”
安得蒙的话让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母亲在学术界的地位远远高于密码局的父亲,可是她放弃了数学,陪着父亲开始
了密码学的研究。我至今仍然记得她在炉火旁和父亲探讨问题的娴静身姿,与其说是温柔的妻子,不如说是心灵的伴
侣。
我想安得蒙也希望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能欣赏他的思路,能提出不一样的想法,能够在这场寂寞的路途中陪伴他前
行。
我曾今想过,如果他给我机会,我很愿意陪他一路走下去。
安得蒙说得很温柔,然而这是一个警告。他带我看了林顿的结局,是想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同样不被信任的时候,可
能会面临同样的结局。我破译了“迷”,然而我必须从这些东西里面抽身离开。
然而我最终没能离开。
阿诺德告诉我,安得蒙被隔离审查了。
这是来自军事情报局总局的审查,没有人知道隔离审查的原因,然而审查的时间相当长。在他离开普林顿庄园接受审
查后不久,我收到情报局的邀请函。
亲爱的 艾伦·卡斯特先生
我们有幸知道您破解“迷”的精彩过程。如果您愿意通过某种方式为结束蔓延欧洲大陆的纳粹战争而献身,请您于X
年X月X日到皇后大道三百六十七号,见布鲁姆先生。
期待与您的会面。
您的:C
第十七章
最开始阿诺德并没有告诉我安得蒙被隔离审查的事情。我只是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他。这段时间里阿诺德
像是突然空出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开始变着法子和我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