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她进宫多年,永远小心翼翼,谁曾想不过是一句后宫诸人谁都会咒骂的话,竟被自己的儿子听去了。
“绮兰,你领二皇子出去玩,哀家有事要和馨妃说。”太后对身边的嬷嬷道。
嬷嬷微微颔首,将仲骕领出去了。
馨妃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先前来时的轻松劲儿完全消失一空。
“馨妃,你好大的胆子!”仲骕一出去,太后便怒道,皇上登基这么多年来,太后是第一次发这样大的脾气,就连安宁都有些吓住了,坐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太后恕罪,太后恕罪,臣妾真的是无意的,臣妾许是在训斥下人的时候,被骕儿学去了,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啊!”
太后道:“有你这样满口污言秽语的母妃,还怕教不坏哀家的孙儿么!”
馨妃听了大惊,先前已有谦儿被交给安宁抚养的例子,若是自己的孩子再被夺走,馨妃刹那间满面泪水,道:“太后,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会了,臣妾自己掌嘴!”说完,馨妃便自己抽打起自己的耳光来,一下一下对自己竟是毫不留情,仲谦还小,此时看见这一幕,吓得拿被子蒙住了头。
这时候,另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安宁居然走了过来,冲太后跪下,道:“太后,臣妾之前不愿禀报皇上,一是怕皇上为此烦忧,二是怕此事闹大,臣妾还是希望后宫和宁。如今看馨妃姐姐是真的知错了,还请太后息怒,允许馨妃继续照料二皇子,若是此事以后再犯,到时再严惩也不迟。”
太后看着安宁娓娓道来,目光中不禁藏了一分柔色,因她此时表现出的善良大度,也对她在喜爱的同时又多了几分欣赏。
“哀家看着,你担不起妃位,倒是你身边的这位安妹妹,更担得起这个位置。”太后道。
馨妃打不动了,双颊已经又红又肿,她浑身无力地跪倒在地,心中只庆幸骕儿没有被抢离她的身边,旁的妃位什么的,竟突然之间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而她甚至因为安宁为她说话,心中感到感激不已。
第六十一章:除夕
这事儿也就这么算告了一个段落,本已过去一月有余,又是快到了除夕的日子,不论是谁都不愿宫中再起风波。仲谦抄的三百遍书已经呈给了仲仪,这个月凉音阁里也是省吃俭用度过来的,太后看安宁穿得朴素,又看着馨妃花枝招展,又是为安宁委屈又是对馨妃不满,隔日便在仲仪来请安的时候,把这件事说与了他听。
皇子语出不敬,仲仪自然是怒的,当即下了旨意,降馨妃为馨昭仪,罚闭门思过三个月,除夕家宴也不必来了,自己一人守岁去吧。
馨昭仪听了这道旨意,却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坐在床头苦笑一声,她犹然记得几年前自己在除夕那夜,抬头仰望天穹之时,叹宫中四季虽美,看多了也是会腻了,烦了,厌了的,仍是那四字:姑且熬吧。
“皇上,哀家很是喜欢安昭容。”太后道。
仲仪坐着,手臂搭在矮桌上,微微侧着身子:“朕知道,她伺候母后周到勤勉,能得到太后喜欢是应当的。”
太后浅笑一下,眉宇间犹能看得出当年的美貌:“有些事情,哀家还是想多一句嘴。”
“您说。”
“谦儿是大皇子,是容贤妃所出,可惜容贤妃那样一个性子和静的女人因病早早去了,这才过继给了皇后。皇后之前犯了大错,哀家也听说了,把孩子给安昭仪抚育,哀家也没有意见,只是……”
仲仪道:“母后直说便是。”
太后抿嘴一笑:“谦儿本来尊贵,如今只过继到了一个昭容的名下,恐怕不妥,哀家看着安昭容聪慧乖稳,善识大体,处处都担得起这妃位,皇上何不趁着除夕之夜,来个喜上加喜呢?”
仲仪听后不语,思忖片刻后,稍有犹豫之处:“只是她的出身……”
“出身怎么了?”太后略略不快,“哀家当年的出身,也并不是出类拔萃的。”
这倒是句实话,太后当年不过为沧州知府中户房典吏之女,只是因为知府膝下无女,又与那典吏颇为投契,便认了义女,送入京中选秀。太后因自己出身不高,对此事便有些忌讳,若不是仲仪开口,旁人是万万说不得计较出身之事的。
但太后当年怎么说也是官户人家的女儿,总比着宫女出身的好上许多。
“这事再议吧,就算是拖到年后也没什么,安昭容入宫时间不长,这么快便让朕封妃,总得让朕考虑考虑,”仲仪说完便站起来,给太后行了个礼,“政事尚未处理完,儿子先告退了。”
太后无法,后宫之事再重要,却也比不得朝政,只得不再多言,任他离去了。
除夕之夜很快便到了,宫中举行家宴,并无外臣到场,虽言笑晏晏,但你来我往间众人皆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丝毫的放松,生怕给别人揪了错处。宫中总是宴席不断,多了叫人腻烦,少却也一个都少不得,实是麻烦。
引众人注意的是,时隔一年,皇后终于踏出了长庚宫,仍坐在仲仪的左手边,只是神情不复当年的光彩照人,只喝了几口酒便推说不胜酒力,由婢女梅儿扶着回去了。
出门之前,她的脚步顿了一顿,侧过头来看坐在妃嫔中安宁,又看了一眼皇子间的仲谦,而他们二人中却没有一人朝自己看过来。她转回头来的时候深深闭上了眼,忍下心头的愤恨哀戚,缓缓的跨出门槛。
入夜,挑灯。
一边是华宫夜宴,一边是阴森诡魅,常明兮站着没动,他身侧的淑节将一小袋银子丢给大牢看门的狱卒,道:“此事要对外泄了半个字,这便当做你的殓葬费吧。”
狱卒双手捧着接过,点头哈腰道:“小的万万不敢,大人您只管进去,小的在外边给您把门。”
常明兮玉人般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由淑节扶着进了大牢。
因许由是轻功卓绝,一般的大牢不敢关他,便只得把他关在大牢旁的一间石屋里,除了一道铁门,连个老鼠洞般大的窗户也没有,加之许由是脚上栓了极重铁链,便可算是做了万全的措施了。
许由是之前受了刑,进去之后空气中飘着一股血腥的湿气,此地地处偏僻,好在是冬季,没有多少蛇虫,但阴冷湿气还是叫人难受。
“主子,这儿。”淑节轻声道。
淑节已是常明兮的心腹,于是他也没有叫她离开。
常明兮看不见,淑节却拧了眉,许由是此时背对着他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垂着头,他头发披散,因为血迹而黏成一股一股的,衣衫褴褛如同路边的乞丐,一点儿也看不出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三个人俱都静默了很久,谁都不知该如何开这口。
“你……”常明兮启唇。
“我知道你会来,也知道你要问什么,只是……”许由是打断他的话,转过身来,依旧是坐着,一双眼睛眼白依旧澄澈,斜睨着常明兮,“你笃定了我会告诉你?”
常明兮站在那儿,身子与许由是稍微侧一些,扬起下颌道:“为了报复,你自然不会告诉我。”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你不想说,不代表你不会说。”常明兮道。
许由是的眉毛轻轻一挑,不以为然。
常明兮浅浅吐出一口气:“裴将军如今终日酗酒,自甘堕落,已经被罚不许上朝了,你若是告诉我,我便叫秦珏帮他以金针封脑,让他忘了你,也可不必这般受苦痛煎熬了,如何?”
如同棉絮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直到堵得下唇都微微发麻起来,许由是抬头,看着常明兮,一字一句道:“此话当真?”
常明兮轻轻点头。
“好,”许由是缓缓道,“我说……”
一样是除夕,裴铭那边也依然叫人忧心。
“主子,您不能喝了,就是除夕也不能这样喝下去!伤身啊!哎!哎!主子您放下!”间裴铭抱着酒壶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大冬天的盛三儿急得一脑袋的汗,想要抢过酒壶却又不敢。
裴铭丝毫不理,闭着眼灌自己,酒水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颚流进衣服里。
“主子!”盛三儿看不过去,最终还是把酒壶抢了过来,然后噗通一声跪下,“您别喝了!”
“你把它给我。”裴铭指着酒壶,对盛三儿道。
盛三儿抱紧了酒壶,带着哭腔:“小的今日不能顺着您的意了,您再这么喝下去,对得起日日前来照顾你的魏小姐么!”
裴铭一怔,大着舌头:“你……你说什么?”
“主子您是常常醉倒了不知道,魏小姐日日来照顾,您吐了她收拾,您醉了她煮解酒茶,怕您伤胃她熬药粥,没有一声怨怼,魏小姐如此苦心,您真的要这么辜负了么!”
裴铭听了说不出话来,表情苦痛,久而,忽然右手握拳,重重锤在桌上,一声巨响叫府内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盛三儿朝他跪着爬了几步,道:“主子,小的说一句不该管的,魏小姐这般守着您,候着您,不离不弃,纵使是平常人家的女儿,也难做到啊!您……您若是没有那个意思,也要给人家一句回应,别浪费了魏小姐的一番情谊啊!”
眼睛闭上,盛三儿的话在耳朵里回响着,脑海中时而是许由是的面容,时而是魏清儿的笑靥,加上醉意作祟,裴铭只觉得头痛得让人恨不得就此死去。
——儿时的东西又能作得了什么数,你难道打算抱着儿时那点情谊过一辈子,如今在我心里,还有什么‘情’字可言,都是荒谬!
胸口的某处,好像被撕裂了,那样疼,疼得无以复加,疼到麻木。
裴铭的手撑着额头,遮住大半张面容,盛三儿说完后,屋里便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了,远处谁家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作响,应和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急促呼吸的声音。恍惚之间仿佛听见水珠碎裂的“啪嗒”一声,盛三儿讶异地抬头,见裴铭的肩头在细微地颤抖着,但却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从手掌下的阴影处落下,落在桌上。
他无声地哭了。
最后,还是回到那欢声笑语之处。
“儿臣给父皇敬酒,祝父皇龙体安康,祝大宸国泰民安,儿臣要努力读书,为大宸的盛世出一份力!”仲谦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少年的童音讲出这番话来依然是昂然有力,听得太后、仲仪、安宁都笑了。
仲仪饮下一口酒:“谦儿少年有志,很好。”
安宁笑盈盈地站起身来,端着酒杯,道:“好话已让别人说尽了,臣妾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新奇的来,只愿阖家祥乐,如此而已。”
说完仰头将酒喝尽,太后听了她这“阖家祥乐”四字,眼眶禁不住有些湿润,少有人将皇宫称之为家,如今听来,虽是平常人家简单的小愿望,但在宫里人听来,既是觉得温馨又是觉得心酸。
仲仪也略有所动,不禁多注意了安宁几眼,见她穿着一身淡绯色的衣裳,喜庆又不失干净,让人瞧着舒心。想着太后之前说的话,便对她招招手,道:“你过来。”
宸忻聿四年除夕,安宁封柔妃,皇上晚上亦宿于其宫中。
这除夕一夜,星月未敛,却已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第六十二章:真相
“王爷,您……您不能进去。”狱卒挡在门口,讪笑着对琰元不住的点头哈腰。
琰元上下打量了这狱卒一眼,拧眉道:“为何?”
“那个,那个,”狱卒的眼神飘忽,道,“皇上下令了,说外人一概不许这人相见,小的只是奉令行事,王爷莫教小的为难。”
琰元看他一眼,不说话,心中了然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小袋银子来,往狱卒手上一放,掸了掸手,便想往里走。
狱卒看着手上的银子,咽了咽口水,心中腹诽道:“怎的这犯人这般重要,这么多人赶着来见他。”然而他也没忘了常明兮的嘱咐,忍痛追上去两步,把银子递回给琰元,苦笑道:“王爷,小的真……真不能让您进去……这银子您拿回去吧。”
琰元先是一愣,继而竟笑了出来,道:“你是何时变得这般耿直的?”
狱卒心里的苦水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嘴上却不能说,只能苦着一张脸道:“求求王爷饶了小的吧。”
这天是越来越阴寒了,淑节是个女孩子家,此时不免有些害怕,将常明兮的手臂抓得紧了一些,不敢朝其他地方看。而常明兮面朝着这间石屋的一角站着,等着坐在他身侧十步左右那儿的许由是开口。
“这么多年了,仔细回想的时候,难道你就没有怀疑到他身上的时候?”许由是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的意思。
心中明明有某处几乎已经猜到许由是说的这人是谁,但是又似乎是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着“这不可能”,常明兮的面色稍稍有变,一切都被许由是看在眼里。
许由是深吸一口气,笑道:“看来你也不是没有想过,被我猜中了。”
“把话说明白,我没空听你绕弯子。”常明兮道。
“好,”许由是答应得爽快,在地上一拍,道,“那我就帮你捋一捋四年前的事情。”
事实就快要摆在眼前了,常明兮却有些心生退缩之意了,他的手并不惹人注意地贴在石墙上,指甲抠进去,忍了半天后,才说:“你说。”
许由是问道:“你可曾回想过,那天夜里皇上为什么会知道你在空雾阁?”
常明兮努力回想:“因为那时候我以为……”然而,多少年来心中想当然般形成的缘由,如今竟有些说不出口,因为无论怎么说,用来回答这个问题都显得牵强。
“那你可知道,就在你在空雾阁等候的时候,那个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常明兮道:“他那时,应该已经被软禁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许由是大笑了几声,道,“那人被软禁是第二天一早的事情,难道你忘了是什么时候听到宫人前来向皇上通传的么?”
这个常明兮清楚的记得,是第二天的清晨,自己还躺着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如果说自己等候的时候已经被软禁,何至于要那个时候才通传?
“第三点,你还记得楚衡天的尸体是在哪儿么?他死在前庭的屏风后面,那个地方,应该是他看见熟人来之后迎上去走到的位置,若当时来的人是皇上,或是皇上派来的杀手,楚衡天怎么会手无寸铁的迎上去,何况那时候他正在紧张地收拾逃跑的行装,更应该是草木皆兵的状态。所以除非是极其信任的熟人,他不会如此的。”
常明兮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不能也不敢去回想那一幕,每每回想起心头便剧痛一分。
“最后,常明兮,你可知道从古至今没有一人与皇帝争夺皇位还能侥幸生存下来的,更别提封王了,但是那个人不同,你可想过为什么?”许由是看着他喘不过来气的样子,心头竟觉得有几分快意。
“因为他是襄丘汗王的孙子,皇上要安抚战后襄丘的情绪,所以不会处置他。”这是那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答案,常明兮有些虚弱地说了出来。
许由是冷笑一声:“不止。”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淑节闻得不舒服,甚至有点想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