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子一路小跑着往运河边上过去,心里想着,我的老天啊,他怎么跑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待渡船稳稳的靠岸,船头的男子脚尖轻点,就直接来到粽子的面前。粽子虽然心中腹诽,还是礼貌的叫了人:“傅公子,我家公子命小的在这里接您。”
傅天抬起头,冲着独坐于饭馆二楼的流景露出个温润的笑容,眉目一如初见。
流景看着步上二楼最后一级台阶的傅天,止不住心脏猛跳了几下,但脸上却仍旧是清冷。
傅天一步一步的走近流景,待到两人间只剩下不大的空隙才停住脚步:“流景,我好想你。”
一句话,不只是让流景差点绷不住脸上的平静,就连粽子都差点惊呼出声,还好这里是雅间,周围也没有其他的食客,不然傅天这句简直已经暧昧到极致的话被有心的人听了去,那还得了。
“粽子,让小二加几道菜,顺道拿些酒。”流景也不看傅天,只是低声的吩咐粽子,粽子应了一声,又看了傅天一眼才急忙下楼去找小二。
“你的伤?”流景等粽子彻底消失在楼梯处,才微微抬起头看向傅天,出口的便是最担心的事情。
“已经无碍了。”傅天答的轻快,连笑容都一直是温润如初,可心细如流景还是看出傅天的脸色比以往要苍白,身子也比自己临走之时清减了不少。
“坐。”流景心里明白这里并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只得先让傅天坐下,思酌着等下如何带傅天一道回宫。
“流景,你瘦了。”傅天顺着流景的意思坐到他对面,伸手就要摸上流景的脸颊,流景心中大惊,快速的侧头躲过:“傅天。”
虽然是只叫了傅天的名字,可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怒气,傅天也不恼,乖乖的收回手,隔着桌子目不转睛的盯着流景的脸。
“婉儿呢?”流景被傅天盯得有些不自在,傅天那眼神虽然温柔,却带着炙热,流景觉着自己好像都能被他给盯出个窟窿来,想起之前的粥,顺口问了一句。
“应该在厨房。”傅天答得随意,流景却皱了眉头,刚刚那小二不是说婉儿做完粥就离开了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傅天像是看出了流景的心思,直接回答了他:“这饭馆是我江湖上一个朋友所开。”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来。”流景忍了又忍,可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总不会那么刚好,连自己出宫傅天都算得到。那他还经营什么山庄武馆的,直接去摆摊算命不就好了。
“我不知道。”傅天说这话的时候自然的低下眼帘,额前略长的刘海被风吹动,此时的傅天浑身散发出淡淡哀伤和隐忍的情节,流景总觉得傅天此时的神色有些熟悉,在脑海中搜寻了片刻,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便出现了。
那是流景第二次去江南的时候,自己站在那曾养伤月余的房间门口,问傅天怎么知道自己会再回来,傅天当时回答的是“我不知道。”
而当时的表情和此时几乎一模一样,流景有点撑不住自己的表情,两厢记忆重叠在一起,竟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第四十二章:回宫
两人久久相对无言,最后还是流景叹了一口气:“我想知道秦迎在哪。”
“明月山庄。”傅天答得爽快,这让流景又是一愣,秦迎还在明月山庄?那他为何没有通知自己傅天来京城的事?
“流景,我想你。”又是这一句,流景好歹是压下了心里头想要反驳的情绪,抬头淡淡的看着傅天:“先吃饭。”
傅天像是明白流景的意思,也不多说什么,伸手拿过流景面前的筷子就夹了口冰玉虾仁自然的放进口中,像是品尝无上的美味一般细细的咀嚼,再轻轻咽下,喉头轻动,流景盯着傅天,半晌才发现自己刚刚有点出神。
傅天可以很强势,也可以很温柔,如今流景在心里默默的加了一条,他一样也可以很尊贵,那是种浑然天成的尊贵,于身份无关。
不一会儿,楼梯处又响起声动,流景循声望去,端着两盘子炒菜的姑娘可不就是婉儿么。
“婉儿给公子请安。”把手中的菜稳稳的放在桌上,婉儿低身一福,流景看着婉儿好像没有之前那样怕他,心里倒是高兴的,可等婉儿直起身子,流景看清了她胸前戴着的玉佩,脸色便是一僵,这玉佩他有印象,是当年亲自赏赐沐清寒之物,如今如何却戴在了婉儿的脖子上?
可流景没问,想着之前在江南之时,婉儿看着沐清寒那种爱慕的眼神,流景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只是没想通,既然将这玉佩都赠予婉儿了,他怎么还那么急切的带军杀向山东?难不成是打算再立一功然后让自己赐婚?
既然赠的是御赐之物,想必沐清寒对婉儿也是动了真心真情,但流景也明白,这丫头的身份低微,配着沐清寒这大将军的头衔的确是有些委屈了清寒。
想着沐清寒的屡屡战功,又想到自己养伤之时婉儿的悉心照顾,加上如今还没想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把傅天给带回宫里,流景心念一闪,便有了主意。
“婉儿,你坐。”流景指着一旁的椅子对婉儿说,婉儿当下就愣住了,先是后退了两步,然后才去看傅天,后者则是很轻松的冲着婉儿点点头。婉儿又不敢相信的再看看流景,虽然还是那清冷淡然的表情,可眼神里边透着鼓励。
深吸了口气,婉儿才胆颤心惊的往椅子边挪过去,流景看着觉得好笑,干脆伸了手一拉,婉儿这才结结实实的坐到了椅子上。
“婉儿,我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兄长。”流景用的是肯定句,语气也是异常的温柔,婉儿直直的盯着流景,张着嘴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傅天来一边笑出了声音:“如此甚好啊,这样,我们婉儿也就配得起沐家的公子了。”
婉儿此时才算醒悟过来流景的用意,当即起身就要跪拜,被流景伸手一搪:“既已是兄妹,又何须这些礼数,待会儿你就随我一起回家,仪式稍后补上。等清寒回来了,你就准备从娘家出格吧。”流景心中此时是欢喜的,毕竟这些年来也只有沐清寒是真心待他,如今也有了自己心爱之人,流景替沐清寒高兴,也替婉儿高兴。而始终不说话的婉儿此时只是娇羞着红彤彤的小脸,眼中的幸福却是一点遮掩都没有。
“流景,你要把婉儿带回家,那我怎么办?”傅天非常是时候的打断了这融洽的画面,歪着脑袋看向流景,脸上只有一个标准的委屈表情,流景从未见过傅天这般小孩子的模样,忍不住勾动了嘴角:“我并不介意我妹妹多个随从。”
此话一出,就连婉儿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音,而傅天只是盯住流景的那个笑容,眼中闪着一抹异样的光彩。
这笑容给原本出尘的流景平添了股人气儿,虽然就连傅天都觉得如此形容一个男子并不恰当,但刚刚有一个瞬间,他的脑子里真的闪过【惊为天人】这四个字。
傅天垂下眼帘,从流景的角度看上去就好像只是闹别扭,而实际上,傅天只是为了挡住眼中差点泄露出来的杀气。他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是让自己国破家亡的凶手的儿子,是让自己过了十年生不如死的人生的罪魁祸首的儿子,所以,就算流景真的是神仙,他傅天照样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三个人没有在饭馆多做停留,流景知道傅天身上的伤不可能这么快就痊愈,所以虽然拿了酒,却也只是象征性的喝了几口,之后就招呼在楼梯口守着的粽子准备回宫。
粽子得知流景要把傅天和婉儿一同带回宫去,并且还要赏赐婉儿一个公主的头衔,下巴好悬着没直接拍到地板上。但等他看清了婉儿胸口带着的那块祥虎玉佩之时也就自动收了声。
再看看流景眼中虽不明显但的确存在的那一抹神采,粽子也就只能乖乖的拎上东西跟在几个主子后边了,他还能说什么,自从打江南回来,就没见着流景这么高兴过。粽子边走边轻轻的摇摇头,主子啊,这次,你果然是真的栽了……
快到宣武门的时候,才有四个人影从不同的方向靠近流景等人。待到宫门口,守卫刚要上前询问,粽子就颠颠的上前几步,掏了金牌一晃,守卫赶紧单膝跪地,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放人。
流景虽然是始终保持着一个帝王该有的气势,可眼角仍是忍不住偷瞟了傅天一眼,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在江南,就算他们俩吵架也好,争执也罢,都只是他们两人的事情,可如今,走进这扇宫门,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若是傅天仍旧不知好歹的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流景当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
但还好,傅天自从进了宣武门,整个人好像就变得不太一样了似的,很安静,甚至安静的近乎于要把自己给隐身了一样。流景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就算是如何不正经的人,也是知道天子脚下不可任意妄为的。
流景不知道的是,傅天此时的沉默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怕什么,而是打从进了那道宫门,儿时那些零落的记忆遍如同噩梦一般纠缠住他,傅天袖口里的指尖已经将手心的皮肉刺破,也只能如此,他才还能保持住表面上的沉默。
司徒相如,你会想到有今天吗?你会想到我还会回来吗?而且,是由你的宝贝儿子亲自带回来的。
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那就给我好好的看着,看着我是怎么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看着我是怎么让你的宝贝儿子生不如死的!
第四十三章:伤疤
这宣武门并不是皇宫的正门,流景是故意走的这道侧门,以免遇到不该遇到的人,无端生出其他枝节。
流景命粽子将婉儿带去了妍喜宫休息,准备找个年长的宫娥先教婉儿几天宫廷礼仪之后再带着她去景太后那里禀报册封公主的事情。而傅天则是很自然的跟着流景一起回了清平宫,也就是皇帝的寝宫。
身边没有粽子,傅天跟在流景身后也不做声,待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寝宫的门,流景把侍卫都留在了门外,亲自将房门关上,然后才招呼傅天在外厅的桌子边坐下。
傅天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流景只好走近傅天:“身体不舒服?”
傅天终于抬起一直低着的头,冲着流景邪魅的一勾嘴角,趁着流景失神之际,大手一捞就把流景给圈进了自己的怀抱里边。
“傅天!”流景的声音不大,怕外边的侍卫会破门而入,但语气带着点恼怒,傅天却当自己没听见,搂着流景的手臂愈发的收紧,把头埋在流景的肩膀上:“流景,我想你。”
流景真的觉得有些无力,这能言善道的傅天今个儿到底是怎么了,翻来覆去的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可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无论听了多少遍,都还是会有淡淡的欣喜。
自打那日离开江南,把重伤的傅天独自留在了山庄,流景心里其实也不好过,担忧里掺着一点点的思念,每日每日的折磨着流景的神经。
可流景还是冷静的知道身为帝王自己该做的决定和必须做的决定。所以他没想过要再去江南,只是靠着与秦迎并不多的书信探知傅天的情况。
流景也从来没想过傅天会来京城,毕竟自己身为天子,并不是谁想见都能够轻易见上一面的。若不是今日出宫散心,可能傅天这趟真的就是白来了。
就如同流景问傅天,【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而傅天回答的那句,【我不知道。】一样,傅天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着,等待这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饭馆二楼的人影,但他仍旧是选择了等待,这让流景的心有种莫名的颤动。就好像之前也是这样,傅天会把自己住过的屋子仔细打扫干净,一桌一椅都不曾改变模样,而他自己就像那房中静止的桌椅,等待着流景的归来。
那种被人等待的滋味其实很甜,被人所期待,被人所惦念,所以流景突然就心软了,身体从一开始的僵硬慢慢放松下来,虽然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挣扎,就那么安安静静的任由傅天用怀抱包裹住自己,其实这感觉很温暖,流景闭上眼睛的时候,只是这样想着。
傅天也没有更多的举动,只是始终收紧着手臂,用一种像要把流景给桎梏进血肉里的力道死死的抱着怀里的人。也不说话,只有彼此的体温透过布料互相侵染。
一直到流景觉着自己的骨头都快被傅天给捏碎的时候,才感觉时间其实还是在流淌的;“傅天,给我看看你的伤。”
“已经好了。”傅天不肯撒手,固执的像个孩子,流景听着傅天语气里边带了点不甘愿反倒是觉得好笑,这哪里还像是一庄之主,哪里还有为自己挡箭时的威武气魄。于是流景也就只好拿出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就看一眼,这样我才能安心。”
傅天听了这话竟然就真的松开了怀抱,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没了对方的体温,流景突然觉得有点凉意,差点就伸手要把傅天给拉回到身前,可终究只是把手藏在袖口中攥紧了拳头,抬头看进傅天的眼里。
“流景,你这是承认你在担心我了?”傅天并没有如流景想的那样利落的脱掉衣服让自己查看伤口,而是歪着脑袋,迷迷着眼神开口询问。
流景那句【不是】刚想说出口,但转念一想,傅天救了自己,傅天是为自己受的伤,如今只为了说一句【我想你】就千里迢迢的带伤来找自己,既然他为自己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再别扭下去,就实在是矫情了,于是话锋一转:“你是因为救我才受的伤,担心你有什么不对吗?”
傅天听完却乐的更欢:“那我来问你,假如不是为了救你,你也会担心我吗?”
“当然……不会。”流景说完低下头,不想承认刚刚差点说出的那句【当然会】。
傅天并没有因为流景这句回答而沮丧,伸手拉住流景的手放在自己外衫的腰带上:“胳膊会痛,你帮我脱。”
流景因为傅天这句话差点暴走,什么叫我帮你脱?可想来傅天的伤口离着肩膀的确不远,可能真的不方便自己脱衣服,就压着口气,拽开了傅天腰带上的扣结。
可流景就没想一下,胳膊真的痛,刚刚是谁差点把谁的骨头给揉碎的,所以说啊,就算是再冷静理智的人,一旦是动了感情,就会变得很愚钝,除了看不清对方,更看不清的却是自己呢。
流景从小到大也没服侍过别人,所以动作很生疏并且僵硬。傅天也不催他,就垂着手挺直的站在那里,让流景将自己的外衫,内衫,里衣一件一件的脱下去。
等流景终于脱掉傅天的最后一件衣物的时候大大的呼了口气,原来不止是穿衣服很费力气,脱衣服也不是个省力气的活计,可等流景把傅天身上的纱布也解开,绕到傅天背后,再次面对那伤疤的时候,除了倒吸一口凉气,心里也就没了别的想法。
过大的伤口看似已经完全愈合了,虽然是不再流血了,但那伤疤狰狞丑陋,就像是一个小兽张着獠牙趴伏在傅天原本光洁的背脊之上。
流景的手指不自觉的抬起,轻轻的抚摸上那伤疤:“一定很疼。”
“已经不疼了。”傅天听出流景语调里面压抑着的哽咽,转身将伤口隐藏起来,两手扶着流景的肩膀,温柔的哄着面前低头垂眼的人。
流景其实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说什么,说对不起?说谢谢?最后的最后,流景终于抬了头:“傅天,留下来。”
第四十四章:留下
【傅天,留下来。】
【好。】
简单到极致的对话,然后便是全然的安静。这次不是傅天,而是流景主动上前拥抱住了面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温润男子,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手指伸出衣袖,在凹凸不平的伤疤上面反复磨砂,细致而温柔……
傅天此时并不知道涌动在胸口与锁骨之间的那股震荡是源于什么,甚至忘记了应该要回抱流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