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宁面容顿时狰狞,上前将杜清明的衣襟揪起来,大声道:“我为何不能拿到那件东西?放在凤凰楼不过是白白糟蹋,钱春有什么资格同我抢?我为什么不能拿到?魔教神医的名头本就不该是钱春的!”
杜清明笑道:“莫兄,你不妨去照一照镜子,你这丧心病狂的模样,也配称‘神医’二字么?你要取得那天下第一的毒术,你要扬名江湖,却只会耍这等手段,对朋友下手。当年凤凰楼丢了惊鱼剑,声名大堕,我师父年不足弱冠便接任楼主,他可曾绑了什么人,威逼他人交出惊鱼剑?”
莫宁喝道:“你闭嘴!”
杜清明道:“东西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人与人却又大大不同。我师父创得出左刀右剑的招数,一百把惊鱼剑也胜过了。那毒术给了你,你看得懂么?”
莫宁怒喝道:“叫你闭嘴!不然毒发之前,我先宰了你!”往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杜清明被他踢得滚了滚,咳了一口血,嘴里却不肯停:“你想要赤水玄珠谷的毒术,凭什么?凭你这点儿一眼便看得穿的智谋,还是只靠下药才制得住我的神妙武艺?”
莫宁早已气得七窍生烟,脸上颜色不是颜色,上前一步,抓住杜清明的头发将他扯起来。杜清明忽地一探手,将他腰间长剑抽在手中,眼也不眨,抬手挺剑刺过去。
莫宁想不到他居然还有握剑的力气,一时不及防备,只觉得下腹一凉,已经带着那把剑倒在地上,颤声道:“你……这七日来……你的水里……”
杜清明稳稳站在当地,卷起衣袖,撕下衣襟,将手臂上一处带着牙印的伤口包扎了,冷笑道:“我喝的是自己的血。”走到莫宁面前,道:“解药拿出来!”
莫宁颤巍巍地伸手,拔出那把剑,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杜清明戒备地后退半步,道:“你还想怎样?”却见莫宁一回手,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那把剑刺入心口。杜清明咬了咬牙,顾不得收拾死尸,抬脚匆匆出门。他走到街面上,一阵凉凉的夜风吹上头脸来,忽觉身上无力,靠在墙上歇息一会儿。
夏季夜空最是好看,夜色深深,一条银河灿然横过天幕,光华流动。杜清明仰头看了片刻星星,调了调气息,跪下去向凤凰楼的方向磕了个头,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三日之后,凤凰楼。
钱春一碗冷茶在手里端了半晌,看看凤玄,始终不太敢开口,但凤玄不说话,也不能这般僵持下去,终于张嘴问道:“找不到人?”
凤玄的脸色却也并不可怕,与往常没什么分别,听钱春问,便道:“找不到。”
钱春道:“或许是搜得不够细致。”
凤玄道:“当年白玉楼的底子还剩了三分,足够用了,既说是没有,中原便必定没有。只是边陲海岛等地,如今力有不及。”
钱春道:“这个……凤楼主,事已如此,找我又有何用?我、我总不能学三宝太监出海,驾船替你寻人哪,就算是有这个心,也没那个本事。”
凤玄微笑道:“钱春,我知道你一向最怕麻烦。”
钱春苦着脸道:“凤楼主,不是我不肯相助,按你说的,如今十日已经过去了,因缅花之毒说是十日,便是十日,如今少楼主早已……早已死了。”
凤玄缓缓道:“不论是尸体,还是活人,若你找到清明,我以赤水玄珠谷毒术酬谢。”
钱春一怔,张大了嘴看着凤玄,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唾沫,双眼放光,道:“凤、凤楼主,你的意思是……死的也行?”
“死活不论。”
第7章:身如秋蝇(1)
凤凰楼书房之前的黄蔷薇开得正好,这是难得的上品,花朵玲珑,色如蜜蜡,几欲流动滴落。钱春嗅着花香,呆呆地做了半晌美梦,忽然被一声鸟啼惊醒。他看着凤玄的眼神深情无限,喘着粗气道:“你!你可说真的!”
凤玄道:“我自然是说真的。世人都道你这一派传了赤水玄珠谷的医毒之术,其实只传了医术,毒术是自己钻研而得,我说的对么?”
钱春搓着手道:“对,对!你自然是知根知底的,那、那毒术……果然在凤凰楼?”
凤玄道:“果然。”
钱春喜不自胜,原地转几个圈子,忽然站住了脚,道:“凤楼主,你可别骗我,我也是门墙之内的人,赤水玄珠谷的毒术并不成文,据说是暗藏在医术之中,你不喜此道,怎能解出其中奥秘?”
凤玄道:“我的确不懂医道,但如何解读医书之中的毒术,这法子却是写下来的。”
钱春喜道:“那好!我实话说了,少楼主也不是非死不可,只不过这法子实在太过渺茫,凤楼主你可也别指望太多。”
凤玄此时端着茶碗,手指不由得微微一颤,他轻咳一声,道:“请讲。”
西域大漠上终年都是风沙,虽然不像中原人想的那样滴水不存,但确实一年到头难见雨水,方圆数十里之内也未必有水源。其中有一处戈壁,百年之间,只有一个短短的丰沛雨季中有青草长到这里来,这一处却是牧民们迁移的近道,只有最熟悉这片大漠的部族才会选这条道路,赶着成群的牛羊迁往水草丰美之处。
这一年秋季,又到了牧场转换之时,牧民们经过戈壁滩时,忽然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建起了一间小小房屋,主人十分奇怪,穿着一身黑衣裳,头脸都蒙着黑纱,连手掌也过得严严实实。那人虽然古怪,性子却很和善,有牧民向他讨水,他也毫不吝啬地将珍贵的水拿了出来,还治好了族长生病的女儿。
次年春天,迁移的牧民又在原地遇见了他,渐渐熟悉了些,便邀请他一起走,那人道谢,却摇了摇头。
一天夜里,一群牧民在戈壁滩上驻扎过夜,点起了篝火,聚在火堆旁取暖做饭,一面聊天。一人看了看远处的小房屋,道:“那个古怪的汉人,不知是什么来历?眼睛看不到,脸看不到,手也看不到,不像是好人。”
一名少女接口道:“你别胡说。去年秋天,我们也在这里过夜,是他把我从一头野狼爪下救了出来。”
先前那人笑了起来,道:“既然这样,今夜你应该就请他来跳舞。”
那少女脸颊通红,忽然站起来向那间小屋跑去,红色的羊皮裙子被风吹得摆动起来,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那少女跑到门前,举手敲了敲门:“有人吗?你在不在?”
随即有人应声道:“是谁?”声音压得低低的,仍然十分嘶哑难听。
那少女道:“是我。”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果然是那黑衣人,他仍是从头到脚裹在黑布里,一点肌肤也不露,道:“你……你是谁?”
那少女有些失望,仍然对着他笑道:“去年秋天你杀了一头野狼,救了我,还记得吗?谢谢你。”笑容在戈壁滩的月牙之下有如花开。
那黑衣人回头望了望床榻上的狼皮,看着那少女道:“没什么。”
那少女指了指远处的篝火,道:“今夜我们在那边跳舞,你也来好吗?”
那黑衣人道:“多谢你,我不会跳舞。”
那少女拉着他的衣袖,道:“我教你。”
那黑衣人沉默不语,少女以为他在犹豫,欣喜道:“你来吧,随我们搬到有水有草的地方去吧,你救了我,他们都会对你好。”
那黑衣人缓缓抬手,揭开了面罩,月光下看得清楚,只见他生了一双温柔漆黑的眼睛,一张脸却十分可怕,布满了黑黑红红的斑块,像是溃烂一般,一直延伸到脖颈,半点也看不出本来模样。
那少女惊呼一声,不由得掩住了口。黑衣人重新将面罩系好,道:“我全身都是这样,你还要同我跳舞吗?”
那少女低下头去,半晌抬起含泪的美丽眼睛来,道:“你的脸为什么会这样?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我要同你跳舞。”
那黑衣人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道:“我真的不会。”
那少女道:“那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黑衣人迟疑一下,道:“我叫凤小白。”
那少女道:“我会替你向真神祈祷!”转身又跑远了。
那黑衣人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笑了笑,又回身将房门关严了。他将油灯剔亮了些,从矮木桌上的瓦罐中倒出一杯黑漆漆的苦药汁喝下去,又在桌边呆坐一会儿,时辰不早,也就吹熄了油灯上床,睡前从枕头下摸出一物,轻声道:“师父,我好想你。”
那是凤凰楼的徽记玉牌。
第二日清早,牧民们欢笑歌舞一夜,早早起身又要上路,那少女抱了一罐羊奶、一件羊皮袍子往那间小屋走去,敲了许久门都听不到回应,她推门进去,见房中空无一人,那房屋里的陈设十分简陋,一张床、一张小矮桌,连一只凳子也没有,四处飘着淡淡的药气。
那少女的同伴从后面赶上来,道:“要走了!”
那少女有些伤心,道:“他不在。”
她的同伴道:“你把东西放在这里,他回来就看到了。”
那少女点了点头,将羊奶放在桌上,袍子铺在床上,却道:“他不会回来了。”她随着同伴走出去,无意间向东面看了一眼,指着远方道路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叫道:“你看!他在那里!他回汉人的地方去了!”
第7章:身如秋蝇(2)
黑衣人的确是往中原去了。他一路向着东南方向行走,在大漠里走了四天,路过第一处小镇时,第一件事便是买了一把雨伞,一件油雨衣。越往南走,天气越是温和,虽然不如江南柔润,但春雨已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他似乎极是怕水,一场毛毛细雨也要披上油衣、打起雨伞,若是雨再大些,便寻个地方避雨不走。平日里洗手洗脸时,一定要在水盆中倒一种气味古怪的药粉进去。
如此过了月余,黑衣人进了中原,一天中午,恰好路过一处城镇,他见天上云层堆积,生怕再向前走,落雨时找不到投宿之处,便在镇上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房里有些潮气,黑衣人开了窗子通风,走到大堂,要了两个馒头、一碗菜,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慢慢地吃。
这时有两名江湖豪客也进了客栈来歇脚,坐下来一叠声地呼酒叫肉,闲聊江湖上的事情。
“大哥,这几日钱不够花,有什么法子能多赚几个铜钱?”
“这年头赚钱哪是容易的?不过前些日子我听说有个赚钱的事儿,恐怕不太容易,但做不成也决不会丢性命,成了有一百两黄金。”
“哟!哪个主儿出手这么大方?要做什么事?杀人也使得!”
“不是杀人,是找人。”
“呵!哪门哪派丢了新媳妇,什么花容月貌的模样,值得这么大的价钱?”
“凤凰楼丢了少主。”
“哦,那个叫杜清明的?找到他送到凤凰楼,就有一百两金子?”
“是送到魔教,悬赏找人的是魔教神医钱春。”
“这……我可就搞不懂了,凤凰楼丢了人,反倒是魔教去找?凤凰楼不要?”
“这个不知道,凤凰楼半点响动也没,没事人一般。”
“大哥,这个杜清明现在何处,你有消息没有?”
“老子要是有消息,早就拿金子去了。只听江湖上的朋友们说,去年夏天还有人在湖州看见过他,之后就踪影全无了。浣花派的莫宁莫少侠也是那时候死在湖州,听说他师门没理会,倒是魔教给他草草埋了,还有个小媳妇在他坟前一头碰死了。”
“这……没听说魔教跟浣花派有来往,魔教是要报仇?”
“也不太像,听说只要活的,不要死人。”
那黑衣人吃完了,回房片刻便拿了行李出来,竟然不再住店,径自走了。
那江湖豪客见有人经过,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忽然顿了一下,道:“……老六,刚才出去那人,背影看起来有点儿像是一百两金子。”
“……这人的背长得像元宝?”
“呸,像是杜清明。”
“大哥,咱们去看看?好大一笔钱。”
“你小子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真要是杜清明,凤凰楼的少主你打得过?没把他送去魔教,咱们先去见阎王。”
那黑衣人匆匆离去,镇子南边的小树林中站着几个马商打扮的人,说的却不是生意经,只听一人道:“林堂主,你看那个穿黑的,身形像是少主,就是瘦了些。前面守在雁门关那儿的弟兄传了信来,算起来少主这几日也该到这里了。”
“错不了,就是咱们少主。去,报信给下一站的弟兄,再通报给楼主知道。”
“是。恭喜堂主,不日就能回家与夫人团聚了。”
“嘿嘿,说得好!这混小子,坑苦我了!”
这黑衣人正是杜清明。
那一日他离了湖州,自有一番机缘,并没给那因缅花之毒害死,但终究留了些残毒在体内,全身肌肤都溃烂了一层,轻易不能沾染水气,须得日日服药压制。他也正是为此才远走西域,大漠之中风沙肆虐,难见水源,对他的身体好得多。这次回中原来,也是为了寻找能压制残毒的药物。
他自从那一日离开凤凰楼,没有一天不想念凤玄,这次回来,却始终忍着,从来不去打探凤凰楼的消息。凤玄本已讲明了不再同他一起,现下这副难看之极的模样,拿什么脸去见他。凤玄本就风流成性,此时或许早已娶了孟家小姐,又或许在同新的红颜知己卿卿我我,不会再瞧他一眼。
“凤楼主,赤水玄珠谷那几卷医书,我手中的不过是抄本,原本存在凤凰楼,上面记得清清楚楚,因缅花之毒,中人十日死,十日之内若能服下鲤鱼齿散,那便平安无事。但其一,凤楼主你无意医道,这几卷珍本只当是废纸,少楼主自然也未必会去读,就算他读了,也不知看没看到这一段,便是看过,或许也没记住──那便没得想了,必死无疑;”
“其二,纵然少楼主万幸记得住这一段,但这张方子极大极散,炼制不易,他一介新手,制不得法,或者记不全药物,药效不到,体内之毒不能除尽,那么一时不至于就死。因缅花乃是一种湿毒,才会使人腐烂而死,除非他远行西域,那里风大,干燥得很,才能保住性命。少楼主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仍旧留在中原,那也是拖几个月便要死了的。”
十个月之前,凤凰楼中,钱春呷了一口茶,慢慢地道:
“凤楼主,如今之计,只有两条:你派人在雁门关守着,那是西域入关必经之地,那鲤鱼齿的药性一年便会散尽,便从今日起一年为期,若能等到少楼主,那再好没有,若是等不到人,钱某劝你就此死心。如果哪一日见到了,再到出岫山至阴之地守着,配药所需的鲤鱼只出产在那一处。西域大得很,中原更大,守株待兔才是最好的法子。”
第7章:身如秋蝇(3)
杜清明不日赶到出岫山,在后山寻觅那一段最荫凉的河道,出岫山中草木茂密得很,前几日又刚刚下过雨,背阴处潮湿阴冷,杜清明裹着油衣也觉得难受之极。他沿着河边一路走下去,寻找去年留下的记号。大约寻了半个时辰,果然见到一棵树上刻着凤凰楼的标记,位置比去年夏天高了半尺,仍然好好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