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沉吟片刻,三人见状,都省得意思,李维不用人催,就要回避。苏唯背过嘴脸同那一个诡笑,把个急赤白脸、慌乱手脚,“咄,狗奴才不长眼睛,这屋里尽是自己人,有甚说不得?说!”
那钟伯还不曾有甚么,李维先不得意了。他道,不说钟伯是服侍你的老人儿了,单是他这般年岁,也应当同他尊敬些个,怎好随意呵斥。他是个有规矩的,不愿当面与赵可桢计较。便只皱了眉头,一言不发。
那一厢赵素二人暗潮汹涌不提,钟伯稍作思量,便道,“日间侍卫巡岗时,见一名村妇形迹可疑,跟随上去,探查究竟。不出所料,果然是个有功夫的,经一番激斗,教当场擒获。”
赵可桢闻言,心知那村妇说的是那个,也暗自吃惊,料不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时捻酸,竟然当真逮到个准的。
“现在何处?”
“已押在府邸。”
吩咐教带上来,李维趁空挡同赵可桢道:“阿齐,既是形迹可疑,如何不交顺天府?私自刑讯,不免招惹话柄。”
赵可桢道:“并非私自刑讯,为防拿错,稍作盘问罢了。”
李维闻言也觉有理,那苏唯一旁听了,冷冷一笑,却不做声。
不多时,押上来个眼热的,李维尚不曾辨认出来,那苏唯是何等精明的,当下认将出来,并着方才钟伯不愿明言、赵可桢不曾送官府查办,已猜到七七八八。
此时李维也瞧出了来,却未深想,便道:“啊吔,这位夫人却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转身去向苏唯求证,苏唯别有深意笑道:“正是,一日之内竟见两次,苏某说你艳福不浅,可不作假。”
赵可桢气得心胸翻涌、醋意翻腾,伸手狠拍一下小几,厉声道:“贼子,你是何人,有何居心,速速如实招来!”
那民老老实实跪在原地妇抽抽噎噎,状甚荏弱,道:“民妇左岳氏,日间采买日常回家,半途教几名官爷捉来,且不曾有甚不良意图,望大人明察……”
赵可桢道:“如此说来,却是稀奇,我朝向来重文轻武,却不知如今民间习武成风,单是个小小妇人就身怀武艺,可与我府上侍卫激战?”
那妇人道:“民妇娘家舅舅是威武镖局李严,自幼从娘亲习得些武艺防身,是以会两下把式。大人若不信时,直教人去查证无妨。”
李维听得李严二字,眉头一蹙,好生耳熟。却不多想,心道这妇人当真古怪,般般妇道人家,即便家中经营镖局,也不该恁般落落大方、口齿伶俐。仔细上下打量一番,便悄声同赵可桢道:“阿齐,初遇之时我曾见她挎一竹篮,里头蓝白花的面部盖地严实,却不知现下何处?”
赵可桢招手唤侍卫近前,把话儿一问,那侍卫回道,许是打斗中丢失了,赵可桢当下着人去寻。
等待之间,那妇人依旧哭哭啼啼,好不伤心。李维心生不忍,暗道万中有一错怪了好人,冤枉了已是不该,再坏待了人家,更是罪过。便搬了张椅子同她,安慰道:“夫人莫惧怕,我等是既是官家人,也是例行公事,决计不会——”言及此猛然惊愣住,手中椅子啪嚓摔倒在地,却原来,正搀扶间,那妇人不免抬起头脸,遮盖的颈子露出一半,正正看见一个鸡蛋大小的鼓凸,恁般模样,那像女子,分明是个男人!
正自惊愕不已,陡变突生,猛然间眼前一花,颈间冰凉寒冷,原是教那个身手敏捷的,趁人不备,劫持了去。把扣在怀中,耳边只听一把声音道:“谁敢前来,我杀了他!”不复女子轻柔,变了低沉暗哑。
一众人才明白过来,眼前风姿绰约、清丽窈窕的,竟然是个真丈夫!
可正是——无奇不有,小娘子转眼变青年。见怪勿怪,笨书生又逢险境。
第17章
本朝皇帝育有八子五女,龙嗣颇丰,其中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皆是聪慧绝伦,承袭皇家威严,行止有度、各有擅专。即便是最不成器的大皇子,亦是杀伐果断、勇武过人的将才。正所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随那个瞧自家孩子,都是眼珠儿、心肝儿,盖不会厚此薄彼。皇帝贵为国君,疼爱子女,多有顾虑,究竟不失为父慈爱。然则,受得多的、亏欠多的,总不忍再多为难锻炼、偏疼几分。与这最小的,自幼没了娘亲,又是个多灾多病的,只念他平平安安,做个逍遥王爷才好。如此一厢情愿,自然不是做儿女的一员,那赵可桢一经提出要出宫自立门户,又求个朴素的所在,面上说辞不欲参与皇权争斗,深怕留在皇帝身边招惹事端,教做爹的心中好自惭愧,教欠他一份不说,更方便日后行事,正是个万全的主意。皇帝一心要多承担他些,派来护着安全的都是好手当中的好手,平日里多不见,埋伏在暗处,尽心尽职,日夜不怠。
却说今日,先来了个带好功夫的女子,一转眼儿又作男子挟持了李公子,正焦头烂额间,后方一片混乱嘈杂。亏得经验丰富、武艺不俗,不着慌忙分派人手,那领到出去查探令的,正瞧见两个青年,稍微长的那个一个满身煞气,几欲硬闯,另一个却是个水灵机敏的,正自同门子说道甚么。微微一番衡量,便叫同来的进到里头去忙,来的只有年长的这个有些能耐,一人足矣、二人有余,三人可累赘。再一者瞧着正讲话,神色虽急,却不凶恶,想来不是拼命寻衅来的。相较之下,里面更重要些个。
只听那少一个道:“小子是刑部来的,大理寺卿季少游是我兄长,决计并非可疑之人。今日上门实属十万火急的天大事情,烦劳小哥代为通禀——区区小意思,莫要见怪……”说罢打从袖中掏出甚么握在拳中,与门子塞将过去。
那门子也有心动,放在往日,只走一遭,不妨事的。今日事有奇怪,内里正挟持绑架,外头怎好放人进去添乱?是以苦了张面皮,推拒间一副肉疼模样,咬牙道:“小爷,可不是小的殆懒不愿动腿脚,只是——只是今日里头着实热闹,并非平常,您还是稍后再来,小人定然不敢打顿。”
这里头究竟怎么个并非平常,季少游心中已有一二,莫如说,正是为此而来,教挡在门前,入内不得,如何救人?眼见身后那个听说不进,就要用强,也只好再勉力周旋。
那屋内的而今闹到院子,书生教刀子架在脖子,一步步扯拽出来,每挪一寸,赵可桢神色又青三分,好歹不翻眼白昏晕了去,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到现在也说不出句完整的来,横竖是莫要伤人,来去自便云云,教钟伯搀着,尚两脚发软。
“不必你讲,待我走出了去,自然放人,不在话下。”说话间,更要躲避四周围持弓箭刀枪的侍卫,将身前这人来回扯动,遮住己身,不露死角。
通一帮心急如火的比,那被掳去的却镇静。心中又好奇,平日里可不见府上恁多的人,须是隐藏起来的,又是隐去何处了?说不得吃饭睡觉也教人瞧在眼中,虽说安危起见,究竟——究竟不是个舒坦。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外头一阵刀兵交接之声,中间夹杂人声叫喊,隐约是唤谁名姓。书生觉着颈间俄然发紧,耳边个声音小小声呢喃三个字,吵闹过甚,不得而知。
赵可桢死沉面色问是何事,有侍卫附在耳边如此这般一番,赵可桢略微沉吟,便教放他进来。大门一开,从外头窜进个青年,二十六七上下,面相阳刚,浓眉虎目,十分惹人。又是个健硕的身体,手持三尺青锋,挥舞之间,极是潇洒。
进到当院,摆了个架势站稳,瞧清状况,惊呼道:“月生!可平安否?”
李维情知是叫身后这一个,心中暗自猜测,这二人是甚关系。心中愈见好奇,不知怎么,只不惧怕。
“月生!”
凭你叫唤,不作应声。李维当下明白,是不欲拖累了这个,故此才隐忍不答。按说,这般有情有义之人,必定心肠不坏,想来其中是有曲折蹊跷。
正此时,又一人跌撞进来,踉踉跄跄排开侍卫,走到圈内,一见情景,唬地腿肚子转筋,喳喳呼呼扑将上来,口中连道:“月生、月生!快放了李大人!快放了李大人!”
如此混乱的局面,饶是苏唯见了也暗自皱眉。他自始至终淡定自若,是想,那侍卫既有本事捉人来,定然也有本事不教走脱了去。故此不曾多言,只静观之。却变数多生,此一时又冒了两个出来,搅乱一池清水。
这一位月生的伪装妇人,背对两个来人,一声不发,手中刀刃却颤抖不已,心中动摇不言而喻。李维心道,如此僵持并非办法,又见后进来的正是识得的,几日前大理寺有过交谈名唤季少逸的正是。此人既同他一处任职,又是大理寺卿季少游内弟,可由此做突破也未可知。便道:“季大人,一别数日,尚且安好?”
这话来的突兀,正是剑拔弩张的关头,被刀架在颈下的这位,竟恍若无事、问起安来。此举盖已不在“奇怪”的范畴,更是诡谲,莫说侍卫兵勇、救人而来的两位、乃至苏唯赵可桢,便是身后这劫持人的,也不免为之惊愕、呆然。
“李、李大人——”季少逸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李维道:“季大人同我是同僚,既然是他熟识的,想必不是罪恶之人。个中误会,解开便也是了,权且放下刀枪,一一二二当面讲来,可好?”
赵可桢道:“有话好讲,你先放下!”
身后人一声嗤笑,又要来拽。
李维道:“这位——这位侠士,既然季大人已叫出你名字,为你上门讨饶,便是今日走脱了你,他如何脱得干系?彼时连着大理寺卿季大人,也是要受牵连的。”
季少逸面色一变,他少不更事,为友人一时意气,做事不思后果,此时听李维拿起兄长说事,方才晓得祸事惹下了。
他自伏在那人脚边,只一斜眼,便瞧得见死白面色。既是江湖中人,极是讲究义气,别个与自己两肋插刀,自然不忍眼看着受拖累的。眼睛闭了一闭,便道:“今日胡某作为,与他二人无干,需应我不追究他们,我才就擒。”
赵可桢正待作答,却听李维抢到:“今日作为?月生是少逸介绍与我的新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又有甚不妥?”又道:“阿齐,顺我一个人情可好?”
赵可桢双目几欲喷火,咬碎了一口白牙,打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退下,四周侍卫刀剑归鞘,各自撤开。
这位胡月生此时才呆愣愣放开李维,愈发如同发了场大梦一般。李维却不慌忙,伸手搀起季少逸,道:“既是友人来访,还请屋中一叙。李维备粗茶小点,万望勿弃。”
当先冲进来的青年,最先回神过来,道:“不必了,我等今日另有要事,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聚。”
语气甚是生硬,两三步上前将胡月生拉拽过去,上下一番打量,确信安然无事,扭头就走。季少逸见状,面上挂不住,李维摆明是送他面子,这一出上来,可不将他套在里头了?又i晓得那个怎个性子,不好火气头上顶着,便同李维道:“正是正是,今日实在是另有要事,改日定然设宴摆酒,谢李大人恩情。”
李维可是不留,一番客套,就教走了。
他们一回身,还不曾走出大门,赵可桢冷冷一声哼,道:“哥哥心肠忒软,好被欺负。我可是不好相与的,今日一事,来日必当讨回!”
走在头里的青年,回过头脸,道:“随时奉陪。”
季少逸哭丧一张嘴脸,同李维小声叫饶:“李大人,今日之事,万万莫要知会我兄长,否则——”
“大理寺卿季少游。”那赵可桢当真是个好事的,咬牙切齿念了一遍,再不理会旁人,转身进去了。
季少逸教他唬地心中打突,小声询问:“李大人,不知这一位是——”凭他兄长位居大理寺卿,也未必见过皇帝最疼宠、最神秘的这位小皇子,他区区小官,如何晓得?
李维也不好言明,只好安慰一番,就教去了。又转身去劝赵可桢。进了房间,嘱咐钟伯煮碗压惊的汤药来,自家坐在床头,摇晃那赌气缩在被窝的。“阿齐,好阿齐,消消火气,回头气坏了身体怎好?”
不说则已,他一说,被里头那个登时火撞顶梁门,掀起被物坐起身来,劈头盖脸闪了李维一个耳光,啪一声,好不响亮。李维教闪得眼冒金星、嘴中腥甜,竟是牙齿磕破了腮肉,见红了。
尚且不曾明白过来,又一个扇了过来,比上一个更凶狠,立时教打地扑到在地,耳根子火辣辣发木,耳鸣阵阵。
还不解恨,见他伏在地上不吭声,怒火更炙,下到地上就是一脚,这一脚坐实了,蹬翻了那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嘴脸教头发遮盖,只窥见左脸颊赤红一片。
当是时,真个是——发盛怒,龙子火气难消。真冤枉,书生莫名遭灾。
第18章
苏唯阴地里使人去跟那三人,时间不大,盏茶过后,差人来报,说是一行三人不曾多绕路,直奔进了威武镖局。
是个听着耳熟的。略微思索片刻,猛然忆起,却是今日六扇门内的那一位头头提过,必是有些渊源的。与其坐等来寻,不如亲自上门。苏唯作定主意,过了前厅来到后堂,欲寻李维一同前往。老远听见沉闷撞击之声,嗵嗵碰碰,却不似平素摔打瓷器之声清脆,今日仿佛——仿佛格外不同。心中立时打了个突,快步伐来到卧房,里头光景不看则已,一眼见了,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再不能言。
那把人捧在手里恐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竟坐在身上,左右开弓,拳头耳刮子齐齐落下,分毫不顾及生死伤痛,瞪圆了眼珠子,鼓凸赤红,下唇紧咬,似发狠、似隐忍,那还有半分荏弱气质,活脱脱个索债的小鬼、附体的魔障。
正自惊疑恐惧,这个打人的舒坦了,呼呼直喘,歇息片刻后,竟又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好不伤心欲绝。扑在半点反应也无的被打的身上,抽抽搭搭道起歉来。
“好哥哥……呜呜……可教我、可教我担忧死了……你要、你要骇死了我了……呜呜……”语气真切、情感至诚,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决不信这一个吃了委屈的,恁般死手揍人。
苏唯是惊得呆愣住了,魂飞九天、魄走十地,他自认是个见识广博的,天南海北、奇人异事,不曾见过,也须听说得。却如何也不想到,会有张口结舌、力所不用的一日。
好容易回过神来,那打人的反而面容蜡黄、嘴皮子发紫,缩在一团,抽搐起来。一手紧紧拽拉着李维衣襟,口中隐隐呼痛。
苏唯省得,这是心疾征兆,想来是宿疾,早听闻小皇子天生为心疾所困,果然不虚。他自不能好心报信,通知家丁来请郎中,不说早同他不在一心,便是方才一出,也教不齿,十分不着怜悯。
正这时,钟伯闪身而入,抱将起赵可桢,平平放置地上,掏出个小瓷瓶儿来,掰开口齿,灌将下去,后拍抚前胸后背,在心口处揉搓。动作娴熟,可谓有素。再瞧那一个,面色果缓,渐止巨抖,气喘稍定。
指了一指李维,不用把话,钟伯自通,忽回头与苏唯道:“劳烦苏先生代为照看片刻。”
他自始至终不多看苏唯一眼,原先还只作不见,有了请求才当在了。苏唯心中撇嘴,有摄于钟伯功夫高深,方才竟然未曾发现他来去,真真是深不可测,又不知将其同李齐放在一处,如何作用?那个刚强那个柔?
他近身去扶李维,拨开层层乱发,只见那一张清秀面孔已然惨不忍睹,青青紫紫很是精彩,嘴角一溜血痕,干涸凝固,教泪水涎水和了,晕成一片。左脸尤为严重,肿胀起来,恰如个寿桃,想明日定然也要紫黑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