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似归程 下——夏扶桑

子逸、子逸，为何你不肯醒来？

子逸、子逸，你便睁开眼睛看看这尘世，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没有你，怎的这样痛，痛得无法言喻，焚心蚀骨。

子逸，桃花开了，酒得了，你醒来，好不好？

春去夏来，花繁叶茂。

子逸，你看，少雪携了若青来看你，若青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她，她很想你。她很想你子逸，她唤着你皇兄，你可听得到？

皇兄。若青的笑，依旧那样美，如南吴宫中的芍药，皇兄，若青回来了，你怎么睡得这样沉？皇兄，你不想见见若青吗？若青、若青很想你……

你曾说过，若青没了记忆也好，不用记得那些痛苦那些悲伤，那记忆都是劳什子的玩意儿不要也罢，可她没有丢弃，她回来了，就在看见你的那天。即使容貌变了，即使沉睡着，都不能阻隔你们流着同样的血，若青回来了，她在想你，你可听见她低回婉转的呼唤，她唤着那一声声皇兄、皇兄……

若青跪在子逸面前，长裙及地，抬眼凝着子逸：皇兄，你快醒来好不好？司程哥哥说，你不醒，他没有办法擅自做主，把我许给少雪。握着子逸温热的手，若青落下泪，可是皇兄，若青真的很爱少雪，求你醒来，若青想嫁给少雪，可若青想举办一场有你的婚宴……启夏，哦，不，陛下说了，皇兄醒了，就给我们赐婚……所以、所以……

再无法说出任何言语，若青早已泪流满面，皇兄，我安好地回到你面前，怎么你却不肯看看我……你不想若青吗？你不想摸摸若青吗……

可他仍是那样睡着，不辨朝夕，不辨昼夜，不辨归程。

每个长夜漫漫，将子逸拥在怀里，那深深地眷恋如同辉夜星辰，轮转不息。无数个夜里，司程总是冒着冷汗惊醒，总能在黑夜中梦见，醒来之后身边的人却没了气息，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悄无声息地，堙没在岁月沉寂中……

如同当初放他走，决然的背影，让司程害怕，深刻地恐惧注入心底。有时候不敢睡，真的很怕，真的很怕醒来之后身边的人撒手离去，竟是这般安详。

司程是有多期望，期望这个人醒过来，只因害怕他再这样睡下去，真的就此而去，黄泉之路，那么黑暗，怎么舍得他一个人走。血色罗刹，三生石上，刻下你的名字，若今生不能盼得你醒来，来生再远再艰难，也定要将你寻到。

春花秋月，霜冷长河。

夏季结束的时候，司程抱着子逸去了舟桥的夜市，他就那样抱着他，挑选琳琅满目的物件，挑选他最喜欢的典籍旧书。路人熙来攘往，都向他们投去或惊讶、或艳羡、或不解的目光，司程却都毫不在意，只抱着怀里沉睡的人，就算这世间崩塌，只要有他在，便是幸。

秋天来到的时候，朝中有人竟是想把启夏拽下皇位，将半年前启连谋反之类的缘由起因都归罪到启夏头上，竟说是启夏一手策划，故意逼启连起兵谋反，以此得到皇位。启夏毕竟年轻，面对这等罪问，虽是怒极，却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来找司程，与他坐谈甚久，终是说服他帮自己除掉这些造谣的乱臣。

答应启夏，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因为这个皇位是你子逸一手铸就的，启夏是你捧上去的，司程怎能看着那人的心血白费，又怎能让他醒来时，再看到纷繁乱世。

此事过后，朝中安稳。

这年冬季，安阳的雪落得异常的多，厚厚堆积，甚至到了阻碍人们行动的地步。启夏调了很多人去清理积雪，将皇城内交通要道清理出来，以保证百姓正常的生活秩序。随园的雪也落得很厚很厚，司程只让渠黄扫了中间一道积雪，剩下的，都留着。

他喜欢雪，他喜欢安阳的雪。

这雪，如他人一般纯净，安静，美好。

司程抱着他，站在积雪最厚的地方，凝着那人比这皑皑白雪更冷艳的容颜，落下一吻，好久好久都不曾离开。不想离开，想就这么一直吻着他，一直一直，四季流转，拥着他，融化在这雪华中。

后院温泉依旧氤氲，常年不息。

司程轻柔地将沉睡的人置入泉水中，渠黄递过去手巾，转身离去，抬眼便看到凤箫一身禁卫束装，靠在灰白墙前，静静地凝着那方温热中的二人。她看过去，热气中司程柔柔地擦拭着子逸身子，拥得那么紧，每一个目光，带着无穷尽的眷顾和思念。

凤箫看到司程不断地低语着，面对子逸静如死寂一般的容颜，喃喃低语，仿佛对着一株莲花呢喃，可那莲，仍然没有丝毫涟漪，沉得令人痛心。末了，得见司程抵着那人的前额，一滴夜露顺着下颌入水，不知是汗是泉。

他想他。

无时无刻。

凤箫就那样看着自己的主子，往日冷静沉着全部殆尽，面对身前人，痛得令溪流无声，日月坠落。终究是忍不住，凤箫悄悄地，捂着唇口，有泪滑过。他们的痛，他们的伤，犹如铁锁连心，烙在每个人心里。

司程手边总是有一本《东京梦华》，闲来时便念着，给他念着，每每念到娶妇那一章，都会哽咽。将近一年的时日，这本书渐渐变薄，书页翻得烂了，他还是不醒。

他还是不醒，睡得深，睡得静，无论司程怎么唤，都不醒来。

雪落无声，离着启连谋反已有一年，离着子逸沉睡，也有一年了……

流年易逝，芳华易老，对月长叹，不知有生之年可否再见到子逸一笑，不知有生之年，他还能否等到这人睁开眼睛。他竟如此害怕尘世，足足睡了一年。时日太快，可这一年每一日对于司程来说，都是煎熬，每晚都会吻他一次，道一句晚安，再拥他入眠。

除夕夜，若青少雪来了随园一起过，盗骊从凤城回来，逾轮携了鸾凤，一起聚到了这随园。后半夜，启夏竟也带着白义和凤箫进了随园。

这院子似乎从未这么热闹，烟火绚烂，映照安阳，光斑落在子逸脸上，平和欢乐，从未想过竟能在这北雍天下，过着这般太平的日子。

可这烟火绚丽若你，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子逸，你可否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间，多么美好，须弥之上，启夏一直在努力，为民为国，为天下为苍生。

子逸，你可否睁开眼睛看看，若青和少雪多么相配，你当初的担心，并不成谶，少雪对她这般坦诚，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若青是谁，包括他的父亲。如今知道你和若青的人都已经故去，而生者，都为你们守护着这沉没于历史荒漠的秘密，不曾说出。

不，或许，你们本就都已经不在了，随着南吴一起殁去了。

如今在我面前，是一场太平安稳的盛世欢歌，你是子逸，她是若青，没有姓氏，你们没有姓氏。有我司程的地方，便是你的家，是你的归路。

子逸，你睁开眼睛吧，回来吧，我一直站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子逸，我就是你的归程啊，为何你还是不肯回来看看我，难道你不想我吗？

子逸，不要一个人在黑暗里走了，你累了倦了，可以回来休息了……

子逸，夜太黑，早些回来吧。

桃花再开时，西山遍野都染尽了这艳媚的色彩，好似印刻在子逸肌肤上吻痕，妖艳异常，令人沉迷。

若青和少雪来随园同饮这坛酒酿，望着子逸沉静的容颜，有花瓣飘落于眼睫。

司程静静走过去，倾身吻去落在他眉眼间的桃花瓣，而后又深深印刻下一吻，隽永绵长，情深动天。

好长好长的时间，不知不觉，泪落了满面，司程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就流下泪来，这样的吻，仿佛持续了永恒那么久。

一年了。桃花再开，纷繁依旧，酒酿如初，岁月静好。

我想你了子逸，真的好想你，好想你……求求你回来吧，为何你不肯回来，求求你，回来看看我……

睁开眼睛，看看我……

岁月这么长，尘世这么乱，没有你的日子太寂寞，没有你的日子是这三十多年来，走得最艰难的岁月。才发现，原来我竟是如此脆弱。

泪，落在子逸面颊上，莲动花好。

若青看着司程的模样，不觉地流泪，她这一生，亦是不曾得见司程这般思恋，这般痛苦，这般令人心痛。

离了子逸眉眼，轻轻抚上，末了转身走回石桌前，却感到手上一沉。

春日莺飞草长，浅草流沙，落花纷繁。

手上的重量令司程惊愕，那阵阵暖流传来，他蓦地回过身，得见那躺在藤椅里的人，虽是闭着眼，但却落了泪。

两行泪，重千金。

子逸睁开眼睛，迎着日光，迎着漫天桃花，望着眼前英俊一如往昔的司程，泪，无声地滑落，默了岁月，黯了这一树春花。

“司程……”

他笑着，漫天锦绣，莲动九重。

“我好想你……”

落入那个怀抱，被他拥得那样紧，热泪一滴一滴落入颈项，他像个孩子一样，哭得那般厉害那般沉痛，浑身不住地颤动着，不可抑制，好似用眼泪诉说这一年的岁月静好，每个夜里都在深深地思念你，灼心焚骨。

“司程……”

抚着他三千青丝，无限眷恋。

“我回来了……”

笑，却有泪，落如春花。

一盏莲灯，长明不熄，点亮归程。

【青玉案】

微雨春花纤尘生，君不见、吴宫梦。九重金銮夜随风，明月楼高，阡陌流莺，皆与金戈冷。

情连悲曲箫默笙，几度沉醉霜花冷。半生浮沉谁人等？莫离莫弃，长思长忆，何处似归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