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清水江的主人,转转眼珠终于妥协。
怪物此刻才抬着下颌矜持地转过头——它身上乌墨般的鳞片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如同黑玉下掩埋的璀璨赤金。
其实,该叫它沧墨的吧。
沧凛这样想着。
沧凛不敢再惹它,便卖力地剥了几挂荔枝——前刻还被唤作沧皎皎的沧墨一口一口地吞着,光秃秃的柔软牙床竟也是
纯粹的黑色。
沧凛成仙千年,自然不需要吃什么,但见沧墨似乎极喜欢南郡的荔枝,心中不禁暗暗得意——清水江所及之处,哪一
处不是瓜果飘香?自然全拜本仙辖水得力所赐!虽然本仙最不屑此等琐事,却只要略施小计,照样治理得井然有序!
那个淫邪老家伙真算是有眼无珠,就凭清水江这种小溪流,也敢拿来搪塞本仙。
他就这样全无逻辑地浮想联翩,直到沧墨的尾巴甩上他的衣袖,沧凛才幡然醒悟过来,拍着脑袋道:“对对,要带你
去见兄长——让他看看你究竟是……”
沧凛话尚未尽,瞥见沧墨的一双眸子蓦地犀利起来,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就是带你去南海而已,就是去南海见
……嗯,见你伯父而已!”
沧墨抖抖自己低垂的一截嫩须,似乎不能领会所谓的“伯父”究竟是什么,它扭一扭脑袋,看看沧凛冲自己伸出的一
双手掌,从鼻子里喷出一团儿淡淡的白气,跃上了沧凛的肩头。
沧凛的右肩被他压得往下一塌,歪着嘴笑了笑,就听见耳畔的沧墨轻轻“哼”一声,然后将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窝上
,沧凛喊了它一句,却没有得到回答。
小孩子都爱睡觉。
沧凛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袖中取出半只对剖的小瓠放在水底,又念念有词了几句,但见那小瓠竟长成了一只圆鼓鼓的
怪异小舟,沧凛跨入舟内,又于那瓠柄船头挂了盏油腻腻的小灯,俯身对那灯盏呵了一句“去吧”,那小舟便摇摇晃
晃地动了动,旋即仿佛御风而行般逐水起航。
在水中行船的事沧凛向来是做惯的,也没管耳边的水流“骨碌碌”地在他的鬓发间激荡出一串又一串的水泡,只是兴
味索然地望着眼前被划成一片雪白浪花。
他正愣愣出神着,突然感觉肩头一痛,低头看去,才发觉沧墨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紧紧地抓挠着自己肩上的衣裳。
沧凛不知它怎么了,便伸手向沧墨的背上抚去,却在触碰的瞬间停住了——沧墨脊梁上的墨色细鳞此刻几乎全然立起
,逆着无数迅疾划过的水线,仿佛战栗。
“哈哈哈……”沧凛旋即不可抑制地笑起来,戳着沧墨的不知何时卷在自己颈上的尾巴调侃道,“你肯定不是什么龙
!水母精又在扯谎了——哪有龙怕水的……哎呀!”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猛然痛叫了一声——沧墨狠狠咬住沧凛的指头,虽没有满口的利牙,气力却丝毫不减。
“好好,你是龙,是龙!”沧凛敷衍地劝它一句,心中忿忿想着——这还是不是小孩子,怎么听得懂那么多话!
沧墨这才松了口,“噗”地跳下了沧凛的肩,然后越上立在挂着舟灯的岌岌可危的船头,迎着无数被劈碎的汹涌白浪
,挑衅似的瞪着沧凛。
沧凛一边看它逞强地在船头险险地摇晃,一边忍笑着暗忖是不是要让船慢一些——反正……不去找兄长,也可以笃定
——
眼前这个翕着鼻子的小怪物,绝不会是龙。
第三章
南海的仙山还是如许多年前一样缭绕着重重五彩的祥云,沧凛捋开沧墨耷拉在自己眼睛的尾巴,又扯下粘在衣袖上的
两缕碧绿晶莹的水藻,将小瓠纳入袖中,提灯在岸礁边立住了。
灯中的火焰轻飘飘地抖了两下,旋即飘出了悠悠的青烟,略微犹豫了一瞬,便仿佛有风吹动似的,往山顶游去。
“兄长果然在山上。”沧凛冲沧墨说道,“你伯父沧朔可是统领南海的仙君,水族的从小虾米到各方龙王,没有一个
他不认得——他只要看你一眼,就一定会知道你是哪家下的崽了……不过你伯父的脾气可没我这样好,你见了他,不
许乱咬乱啃——否则,他立刻把你弄成肉醢搁在石榴里拌一拌……”
沧凛正打算继续威胁沧墨几句,却突然听见有人诧异地喊他道:“二公子怎么来了?”
沧凛回过头去,但见一位缁衣的少女攥着衣角,喜出望外地向他跑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住沧凛的袖子瞧呀瞧的
。
“是小玄鬓啊,我今日可忘了带橄榄送你——过几日再给你带可好?我是来找兄长的,你带路可好——这盏灯都蒙了
好几年的灰的,我更信你。”沧凛看破了她的心思,笑着对她说道——玄鬓乃是南海仙山上的乌蝉所化,自小便生活
在这里,修成人形后就成为了沧朔的小婢。玄鬓生来活泼可爱,沧凛每每上山拜访,她总会缠着沧凛要橄榄吃。
玄鬓蹙一蹙眉,瞅瞅沧凛,闪烁道:“仙君在山中宫殿,可是……可是嗯……似乎不太好。”她一边说着,一边绞着
身上的乌绫子披帛,上面的银色芍药都被她的手指揉皱了。
“不太好?怎么了——是那个……李沁又和他生气了么?”沧凛望着玄鬓欲言又止的模样,试探道,“昨日明明是七
夕啊……”
玄鬓嗫嚅着自言自语道:“就是七夕才更不好了……总之,哎呀,二公子你跟我来吧!”说罢,转身领着沧凛往山上
那彩云浮冉、绮霰簇拥的宫殿走去。
沧凛一边跟随玄鬓走着,一边在心中暗忖道:当年阿兄强逼鲛人李沁屈从于他,就闹出了多大的事情,害得李沁重生
为鲸鱼不说,连记忆都被抹去了——如今一切从头开始,阿兄不会又故态复萌,把李沁给惹恼了?
沧凛想到这里,心中难免愈发惴惴不安起来——李沁与兄长针尖麦芒多年,前些日子才听说李沁恢复了零星的记忆,
兄长怎么还不珍惜……
“公子,仙君和李公子都在园中,穿过回廊就是了……我,我就不陪公子去了。”玄鬓怯怯地觑了觑沧凛,然后拔腿
跑远了。
“玄……”沧凛还想把她叫住,话到嘴边却早已看不见玄鬓的身影,“算了……我们自己走吧。”
他举起手里的灯笼,青烟在半空中聚拢成巨大的鹤形,展开双翼往庭园深处挟风而去。沧凛忙不迭地迈开步伐追上—
—他脚步轻捷,衣袂掠过小径旁惹了无数晨露的浅色兰草蕙叶,似也要随青烟飞起来一般,沧墨搂住他露在交领外的
一段颈子,险险地扎在沧凛的肩头。
到了一株高茂浓郁的老槐前,那青烟鹤形突然收了翅膀,兀自旋了个圈,钻入灯中,干净得竟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远处,一双人影正立在那里;其中一人青衣墨发,握着书卷,背着身子靠在廊柱上,另一人着绣满云岚的玄色衣袍
,衣袂泠泠曳在地上,面目俊朗分明,一瞧便知并非凡人。
沧凛得意地笑笑,才要挥手呼喊,却听见那玄衣男子正放软了声音解释着什么:“子润,昨日七夕的典故你可听说过
?牵牛织女隔河相望,每年只到了七月七日才借鹊桥得以一遇,却始终坚贞不渝,相守千年。故此凡间天界都传言,
若有情之人于七夕之夜相邀共赏夜色,也就能够得以长久——子润,你看我昨夜特地准备了……”
“是,是‘相邀共赏夜色’——沧朔,不是行龌龊之事!”对方狠狠打断了玄衣男子的话语,声音里带着恼羞成怒的
气息。
龌龊之事,兄长你又对李沁公子做什么了……沧凛遥遥听闻,不由得张口结舌,也不敢再喊。
“子润,我和你解释过多少次了,昨夜我没有迫你行‘龌龊之事’,就是喝酒而已——多灌了你几口而已,后来也是
你自己……再说牵牛织女一年一遇也要喝酒的——”沧朔的容色仿佛回味余甘似的,面对李沁的喝斥,竟依然盈着笑
意。
“沧朔你够了!你当我没听说过么——当年牵牛娶织女的时候,分明贷了天帝的两万钱下礼,结果却滞了百年未还,
这才被驱赶过银河的,还什么坚贞不渝——凡间乱传也就罢了,你不是向来在天界之中横行么,不至于一无所知吧?
”对方冷笑一声,“若要迫我,你多的是强逼的手段,当年拿我全族要挟之时,可谓威风之至——我哪里来的还手余
地?如今怎么要这样拐弯抹角、连哄带骗的了?”
“原来子润你是知道的啊,我以为你没有听说过……”
“哼,让你失望了。”李沁将衣袖从沧朔掌心劈手扯过,“别碰我!”
沧朔见他脸色稍霁,知有转寰的余地,便微笑道:“知道也好,我的子润向来聪慧……其实也没什么,昨夜挺好的,
你当时不也说——”
“你住口!”
李沁又要往下说,沧朔却突然听到了身后几声微弱的嗤笑,他蓦地转过身,厉声喝道:“谁?!”
“阿兄,是我。”沧凛不尴不尬地笑着立在槐树下,脖子上坠着的沧墨,仿佛一颗硕大而突兀的黑瘤。
沧凛悄悄抬起头,瞥一瞥沧朔发青的脸色还有恨不能吃掉自己的表情——他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为何素紫放着偌大
的南海不住,镇日寄人篱下地赖在自己那里不走了。
“嗯,兄长。”沧凛干咳了两声,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你也有一百年未到南海来了——今日来得倒巧。”沧朔捋捋衣袖——适才看上去飘逸的云岚此刻仿佛凝成了冰花,
摇一摇就“劈里啪啦”地砸在沧凛心头。
“就是……想来看看兄长,没,没别的。”沧凛下意识地将沧墨从他的脖子上拽下来,一把塞进了交领中。
沧朔只见到沧凛的胸前鼓起一团活物,颤巍巍地吊着一条黑尾,不由得又把脸色往下沉了几分。
沧凛见他似要发作,连忙站起来要拜别,却听得李沁的声音传来:“你又要赶人走?”
沧朔原先黑乎乎的脸上霎时煦若朝阳,他起身快步走到李沁身边,拉住他微笑道:“哪里,小弟受命管辖清水江,我
是担心他擅离职守出了事情,阿凛——”
“啊,啊,是是,兄长说的对,我正想要回去呢……”沧凛嘴角发僵地挤出一个比哭还好难看三分的笑容来,扯谎道
。
李沁望着沧凛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表情,蹙起眉头转头问沧朔道:“清水江……上次素紫姑娘说天界上面要她去管辖的
,好像就是清水江……为何……诶?”
“阿凛,既然来了还不多坐片刻!一条河沟子多大点事,你急着回去作甚?!”沧朔迅速打断了李沁的话语,伸手将
沧凛摁回坐席,脸色温柔亲切一如凡间最疼爱弟弟的兄长——沧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李沁被沧朔这么一说,也不再深思下去,将各色糕点搁在沧凛面前:“我也不知你爱吃什么,这些是往常小弟和赵遥
来时招待他们的,你尝尝罢。”
沧朔便在沧凛对面坐了,又望着李沁,讨好道:“子润你看,李溪和那只小狐狸如今过得很好——此事波澜虽因我而
起,但终究皆大欢喜,算来算去也不是坏事。”
李沁冷哼一声:“仙君既这么说,我自然要对仙君拜上三拜,以表谢意,就不知仙君是否稀罕了。”
“噗。”沧凛嘴里塞着一大块热乎乎的松子糕,此刻笑得噎住,猛地呛了两声才缓过气息,抬眼就撞上了自家兄长狠
狠瞪着自己的目光,沧凛缩了缩,大气也不敢出了。
李沁不再理会沧朔,低头发现了沧凛怀中探出的一颗小脑袋,疑惑道:“这位是……”
“啊,没什么,路上随便,随便捡的。”沧凛一边故作掩饰,一边有意无意地把沧墨揪到了李沁面前,“别摸它,会
咬人!”
会咬人,还会喷你满脸的口水。
沧凛扭过头,狠狠心把后面半截子话咽了下去。
他双手搂住的沧墨此刻却仿佛讨巧卖乖般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在李沁伸到自己面前的掌心里轻轻地蹭了蹭。
沧凛张口结舌地瞪着沧墨被李沁笑着接过,而自己的手孤零零地支棱在半空中,许久都忘了收回来。
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它明明冲我喷口水了,还喷了两次!
沧凛咬牙切齿,一口把嘴里的松子糕碾成了沫沫。
“大抵经过就是这样,昨夜才从河滩上把它捡回来的。我看到它的时候,妇人已经死去多时。”沧凛如实道,“我实
在瞧不出它是什么来历,不过看上去分明就是一条鲇鱼,可水母精说它是龙族——嘁,女人怎么会生出龙来,真是奇
谈怪论。所以我特地来找阿兄你帮忙看一看。”
沧墨嘴里叼着一块桔红酥,正和李沁呜呜咽咽不知嘀咕些什么——沧凛扭头望着它自得的模样,心道:难道这小家伙
的确是水族,否则怎么会和李沁如此亲近——哼,我这父亲白做了一夜。
沧朔瞥了瞥沧墨——小怪物身形颀长,虽然瘦弱却透出一股矫健的精气来——他沉声道:“这不是龙,是螭。虽然与
龙很是相像,不过将来长不出角的——大约是女子食龙涎而生,并非正统龙族。”
“食……龙涎?”沧墨哑然,半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就是……吞了龙的口水么?”
沧朔点点头:“龙族知晓龙涎可孕子,因此向来谨慎,轻易不会去那人烟喧嚷之处,误吞龙涎的事本不常发生,不知
那位女子如何得到龙涎——我能看出来的也就是这些了,你若是想知道它究竟是那一位龙族的后代,恐怕要去那人处
问问……”
“我不去!”沧墨跳起来道,“那种地方我要是再涉足一次,就回不来了!”
“去不去你自己看着办。我只告诉你,若找不到他的父亲,恐怕这小螭就永远也化不出人形了——龙族岂是那么好养
活的?”沧朔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然后又瞅瞅李沁,冲沧凛扬了扬嘴角,“要不你把他留在我这里,子润看上去似
乎很喜欢他,我替你去那里问。”
“这可是我儿子!你要的话自己生去,别和我抢!”沧凛陡然反应过来,一把将沧墨攥在胸前,唯恐沧朔夺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