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原谅他。
他的双手支撑在屈起的膝盖上。
他现在原谅了陈简。
不是被迫,不是屈从,也没有不满不甘委屈怨恨。
他原谅了他。
但他始终无法理解陈简。
无法理解陈简的杀人,无法理解陈简的实验,也无法理解陈简为什么会执着于要死在他的手中。
他一度被这些问题日日夜夜困扰缠绕。
而这一刻,他什么都放下了。
他对沈淮一说:
“报警吧。”
“陈简这个状态自己根本走不了。”
“我不知道能再跟他说什么,而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也一定是我。”
第六十五章
时间进入了十月底,一年之中,天空在这段时间里最为寥廓高远。
沈淮一在楼梯道中等着苏泽锦。
这是精神病院的楼道口中。在上次回来之后,陈简的状态所有人都能看清楚,陈简的父母也不需要再考虑其他什么,只去找了相关机构证明陈简的精神问题,在经过法院宣判之后,陈简就被送进了本市精神病院。
这其实有些出乎沈淮一的预料。
并不是陈简的精神状态。如果陈简的精神状态出乎沈淮一的预料,沈淮一在苏泽锦去见陈简的时候,就不可能告诉苏泽锦‘不要原谅陈简’。
真正出乎沈淮一预料的,是苏泽锦的原谅。
正如这个原谅直接摧毁陈简构建的‘正确世界’,让他受不了打击当场疯癫;沈淮一一开始也根本没有想过,苏泽锦会原谅陈简。
苏泽锦不应该原谅陈简的。
哪怕苏泽锦原谅杀死了自己妈妈的蒋军国,他也不应该原谅陈简。
这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这样,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哪怕再惨烈的事情,对于自己而言,会义愤填膺,却不会产生切肤之痛。
所以原谅与宽恕变得轻易。
但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哪怕再小的事情,也会被放大无数倍,再被记忆元牢牢记住,反复长久地刺激着理智和情感。
这个时候,原谅绝非上下嘴唇相碰一下。
苏泽锦怎么可能原谅陈简呢?
蒋军国仅仅只是头脑混乱地出了一次轨,世界上99%的男人和50%的女人能够原谅的事情,就颠覆了苏夏熙的骄傲世界,使一个骄阳一样的女人变成了魔鬼。
而对蒋军国来说,苏夏熙仅仅精神混乱,只不过始终监视,他就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泥淖,最后更做出了一辈子都试图掩盖和逃避的事情。
而对苏泽锦而言呢?
不是出轨、不是监视、不是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
他只差一点,就真正死了,坟头上都该长草了。
陈简主动地、精心策划杀死他,目的仅仅是为了完美杀死另一个人而做的一个实验。
他们没有感情上的纠葛,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陈简在除此之外的任何时候,都确实地、真正地、依然将苏泽锦当作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
世界在这一刻,是不是也变得荒诞与虚假了?
而陈简绝没有后悔与愧疚。
因为他是正确并正义的。
苏泽锦要怎么原谅对方呢?
陈简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苏泽锦任何原谅的理由与台阶。
陈简的思维、逻辑,或许很早就从内部毁坏了,但是在他构建好的世界真正被苏泽锦的原谅摧毁之前,他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这样坚定的人不需要任何理解与谅解,理解与谅解才是杀死他的武器。
所以他从头到尾,都不可能给苏泽锦这样的暗示。
可是苏泽锦原谅他了。
真正的原谅。
不痛苦,不困扰,不再耿耿于怀,也不希求以此获取什么。
他将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
他在所有事情结束之后,再一次来到陈简的家里,看望对方。
为什么呢?
沈淮一靠着墙想。
从大学结束开始、从更早开始、从他刚刚接触心理学开始。
他的周围、他的未来,都是一片清楚。
没有任何迷雾能不在最终被他拨开。
但他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
他第一次碰见,一开始掌握得完完全全的人,掌握得完完全全的事,在最后,被他眼看着,一点一点拢上薄雾,一点一点滑出掌心。
然后这片迷雾忽而就变大变广,几乎笼罩住他身周的所有范围。
他清楚自己陷入了什么状态。
他在这个时候,反而被掌控了。
而这个掌控甚至不出于对方的主观意愿。
没有什么。
沈淮一很冷静地想。
他和苏泽锦还有相处很长的时间,这种状态可以慢慢调整,并不着急。
苏泽锦呆在陈简的房间之外。
他进来的时间其实不长,旁边还站着两位很熟悉的夫妇,很多年以来,他都一直叫对方伯伯伯母……但现在,他们对彼此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最后苏泽锦说:“小简现在还好吗?”
“还行。”陈父客气地说,陈母则只挂着一点勉强而疲惫笑脸,没有说话。
“伯父,伯母,你们……”苏泽锦说。
但陈母突然一拉陈父的衣服,匆匆对苏泽锦说一句“我们先走了”,就要转身离开。
“慢走。”苏泽锦平静说,接着他补完了自己刚才没说出来的话,“你们注意身体。”
要跟着离开的陈父停顿了一会,他先对苏泽锦说了一声“谢谢”,跟着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有点艰难地说,“……还有,小泽,按道理来说,我们不应该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但是你知道,陈简他现在脑袋已经不正常了。你下次,还是……尽量不要再过来了。”
几步之外的陈母发出一声呜咽,跟着她不再等自己的丈夫,急匆匆单独走了。
苏泽锦特意将自己的视线避开对方,他看着陈父,语调很平静:“没什么,我隔着门看一眼,不会让陈简发现我的。”
陈父没有话说了。
正如他刚才所说的,他们不应该拒绝苏泽锦的任何要求。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受害者不追究还帮助加害者的事情。
他最后跟着自己的夫人一起离开了。
苏泽锦一个人站在外头看着房间里的陈简。
从他所在的角度往里看,陈简正在屋子的正中央摆弄着一盒老旧稀少的积木。
陈简大概是高兴而愉快的。
就算那些积木已经没有剩下多少,还一个个显得脏污又缺了边角,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它们,他竭力挑出其中相同的积木,它们大小相等,距离相等,任何积木的堆积与叠加也都分外的严丝合缝。
正确的、正义的、合理的……
苏泽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他走到外头,和一直等着的沈淮一汇合,然后坐上沈淮一的车子。
轿车行驶的过程中,沈淮一仿佛不经意地说:“先去家里?”他特意省掉了‘我’这个字。
“嗯。”苏泽锦应了一声,他的目光直视前方,无数景物在他的视网膜上无声滑过。
“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他对沈淮一说。
“什么?”
“陈简为什么会发疯。”苏泽锦说,“我从头到尾都不明白他是怎么思考的。”
沈淮一看着前方:
“因为你颠覆了他整个人生。”
“什么?”
“你再想想你认识的陈简?”沈淮一说,“他是正确的、正义的、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有高于一般人的道德,这些都没有错……而在他的世界中,实验的序列高于道德的序列,所以实验中杀人就仅仅是实验。”
“嗯。”
“先来说陈简的正义和正确。”
“他的正义和正确都很荒诞。但他认为实验正确、认为杀人无罪、认为自己不必被法律所审判,他就从头到尾这么坚定而坚持。甚至他几乎完全成功了。除了在你身上。”
“如果你死了,实验当然是正确的。但你没有死,这就代表实验出现了错误。”沈淮一缓缓说,“然后陈简就删除了自己这一段失败实验的记忆。从这一点上能很容易地看出,在他构建的世界里,错误是不被允许的。他只能是正确的。这件事其实证明了他构建的世界中的缝隙。”
“因为一旦他高于道德的实验发生了错误,这个错误就从实验序列跳到了道德序列。在实验的时候,杀人是正确的,因为本质是实验;而当这个杀人落到了道德层面上,杀人就回归于杀人的本质。”
“而这和陈简的道德观不相容。他必须还是正义的。”
“所以当你发现了一切,当正义和正确相碰撞,当删除已经避免不了之后的事情的时候,他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就是由你来纠正这个错误。”
“由我杀了他?”
“没错。这样他就又正义,又正确,还从头到尾都遵从他的自我道德约束。一切都在他的预计之中,所有乃至最后的结果,都没有偏离轨道,他的世界保持完美无暇。”
“可是我拒绝了。”苏泽锦苦涩说。
“他就变得又不正义,又不正确,还毫无道德。”沈淮一淡淡说,“他的人生意义,他的道德情操,全部都被毁了。但这个人,陈简,在他将正义和正确单一化、在他将杀人与现实的法律割裂开来,并且在他始终被社会的伦理道德所约束不能挣脱的时候,他就从身体里发出了腐臭味。”
余下的路程,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当苏泽锦来到久违的别墅的时候,沈淮一特意先让对方下车,但站在门前的人没有掏出钥匙开门,这让他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他没有表现出来,照样下了车打开门,然后对苏泽锦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嗯。”苏泽锦应了一声。
等沈淮一走进厨房倒了水再出来的时候,工作室内传出轻轻的钢琴声,跟他一起来的人已经不在客厅了。
沈淮一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客厅中静静等了一会,才悄无声息地走进自己的工作间。
苏泽锦正坐在钢琴前。
不知道是不是事有凑巧,尽管苏泽锦的钢琴弹得不错,沈淮一对其又有好感,但和苏泽锦在一起这么久了,沈淮一也就仅仅只听过苏泽锦弹上三次。
一次是在酒店听见的完美的《天鹅湖》末尾。
如同朝阳射破阴霾,春花开满冻土,新的篇章正式展开的光明灿烂。
一次是前几天他和苏泽锦在去找陈简路途上的临时住所。
三三两两的音符不成曲调,却如同兔的狡黠,蝉的鸣唱,露珠从叶片滑落土壤的叮咚作响。
还有这一次。
坐在钢琴前的苏泽锦自然挺直背脊,双手垂落。
他的身躯跟着手臂与手指一起轻轻颤动。
音乐以低沉幽寂的音调起头,却在奏出的过程中越来越平静、轻缓。
乐声中,天是阴暗的,雨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一个一个人来到,一个一个人离开,热闹是他们的,但悲伤也不曾滞留。
他就独自坐在那里,安静而专注地弹奏。
他就独自而安静地坐在那里。
乐声渐渐消隐了。
沈淮一坐在正对着钢琴的沙发上。
苏泽锦从钢琴前站起来,走到沈淮一面前,指着桌上的杯子说:“给我的水吗?”
沈淮一露出微笑,他由衷地称赞:“是的。你的钢琴声永远这样美,不管任何时候。”
“谢谢。”苏泽锦对坐着的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一次,事情差不多真的解决了。我之前没有说客气话,我确实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尤其是这一次。”
他轻轻停顿一下。
沈淮一开始觉得不对劲,他看着苏泽锦。
苏泽锦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决定:“但我们好像不适合真正在一起。”他有点难过,但他清楚地再说道,“祝你以后生活愉快。”
嗡——
什么?
嗡——
苏泽锦说祝我以后生活愉快?
嗡——
那他呢?
嗡——
他不是应该,和我在一起吗?
沈淮一怔怔地看着苏泽锦。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事情不应该这样的。
苏泽锦明明应该——应该留下来——和他在一起——
他怎么会计算错误?
他怎么可能计算错误?
沈淮一盯着苏泽锦。
他无法控制、甚至毫无所觉的。
泪水从他眼眶滑落了。
第六十六章
苏泽锦从没有想过会看到沈淮一的眼泪。
他有些惊讶,有些动容,心头也笼罩了更多的难过。
他并非对沈淮一毫无眷恋。
但他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重复一遍:“祝你以后生活愉快。”
……等等!沈淮突然出声,他在脑海里骤然爆发出的暴躁情绪让沈淮一的情绪和精神都有些不稳定了,你不是说绝对没有问题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沈淮一用手指按着额头。
青筋在他额上突突的跳动,他的脑海前所未有的混乱。
沈淮愤怒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停,并试图直接撞出来!
他割裂了和对方的联系。
他低着头、试图整理出一些东西好让自己渡过眼前的难关,挽回面前的这个人。
有什么呢?
有什么呢?
苏泽锦还会因为什么东西而留下?
苏泽锦还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动容?
——苏泽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从最开头,一步一步地变成了怎么样?
他非常地……坚定、干脆。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从来不拖泥带水。
他不怕直面任何东西,他不逃避任何事情。
他甚至能够接受所有的、可怕的真实……然后他真的征服了它们。
他还有什么样的弱点呢?
苏泽锦还有什么样的弱点呢?
找不到。
一点都找不到。
他该怎么做?
他不能放任这个人就这样离开。
这不是以退为进的要挟和引诱。
他说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他说离开,就一定头也不回。
他不能放任对方离开!
沈淮一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抓住苏泽锦的胳膊,却觉得嘴里说不出任何词汇。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它们在他胸腔里、耳朵旁、脑海中鼓噪,一声一声都像是催促着他赶紧行动再迟一秒就绝对来不及——
可是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苏泽锦在意的,能够留下苏泽锦的砝码了。
他打光了自己手上的牌却没能把人留下来,他——
沈淮一的目光已经和苏泽锦的目光对上了。
对方的目光又了然又平静。
他在无声地说“行了,放开我。”
不,不。
决不能这样,再想想,再想想!
要是这样子放开,你就输得一塌涂地了,你就绝对再也——再也——看不见对方了——
仓促之间,沈淮一脑海一片空白,他用力抓住苏泽锦的胳膊,然后飞快地凑上前去,试图亲吻对方。
他的嘴唇碰到了苏泽锦的嘴唇。
他不再看见存在在苏泽锦脸上,让他感觉刺疼的表情,但从身体相接处部位传回来的直观反映更让沈淮一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苏泽锦明显在回避他。
苏泽锦确实在回避沈淮一。
他很惊讶,他没有想过在他说结束之后,沈淮一会有这样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