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大人的声音像一滩波澜不兴的死水,没有起伏,也不见意外:“失败了?”
“是。”人影停顿一下:“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就……我可以再去找人。”
“不用。你下去吧。”
“大人!”
奥多诺霍转头看向那人,话说得很慢,语气却不容置疑:“也许一开始,就是我过于紧张了。”继而喃喃自语:“你以
为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那毕竟只是个传说。”
女人端着污水盆走出内室,遇见宰相院当值的仆人,咧嘴一笑:“刚打扫完,大人回来了,等你传膳呢。”
把水倒掉,洗干净盆,剩满清水,回到宰相院后空空荡荡的下人房。女人关紧门窗,抹了抹头发,念出两句咒语,水面
立时出现一张被黑色斗篷覆盖的脸。
女人恭敬回复道:“罗德死了,其他人被抓。”
黑衣人道:“很好。”
“宰相大人没有进一步指示。”
“他放弃了?”
“看起来是,但……也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有所隐瞒。”女人把宰相的话复述一遍:“相信一切只是传说,他当
初就不会行动。”
黑衣人沉吟,女人急着道出自己的担忧:“他会不会发现了我……?”
黑衣人打断她:“不可能,你想多了。”
回想刚才走出内室前,宰相大人投过来的目光,明明只是无意一瞥,里面分明有什么东西,看得她莫名心慌。
黑衣人道:“待下去,他有进一步指示,再通知我。”
说罢,水面一晃,恢复如初。
桌上半杯酒,杯子剔透,酒色红润。费鲁兹十一世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好像盯着一种终极:“亚历克西
亚不是轻易认命的人,你应该相信她的直觉。”
黑衣人从水镜旁离开:“老家伙罢手最好,否则……。”
“否则什么……?”对要将自己的意思强调两遍,皇帝感到不耐烦:“目前宰相大人对帝国很重要,你不能动他。”
“哼,我对他不感兴趣,我们真正的阻碍又不是他。”
“知道就好。”皇帝沉思道:“没想到送葬团有些人才,罗德的事他们自己解决了,用不着我们出手。很好。”
“凯米尔·布拉班特?”
“小家伙养尊处优,最多是只龇牙咧嘴的猫,哪来这种能耐?我是说布雷。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没脑子的武夫,这次却
做得漂亮。啊,要不是离得太远,真想通过水镜看看他们是怎么抓住白眼狼的。”
“布雷?就那个连皇宫都没进过的外省将军?”黑衣人不屑道:“不是我说,这人有什么能耐?真不知道聚议院怎么选
的人。倒是那帮雇佣兵,我们必须先解决了。”
“送葬团不可能一直押着他们前进。马上就到塞摩了,不是吗?”
黑衣人嘎嘎笑开,嗓音粗狂:“我们的人早就在那里待命了。”
皇帝浓眉微蹙,视线始终没从酒杯上移开,走着神,一点没有搭腔的意思。
黑衣人嘟囔道:“盯着它看,压力也不会少一分。”
皇帝仍然自顾自沉思,好似这里只剩他一个人。
黑衣人恶作剧般,右手一记突兀的响指,一个拳头大小的透明球体不知不觉从皇帝头顶逸出,落向酒杯。杯子像被重物
从上压垮,瞬间成为一片玻璃膜。
费鲁兹十一世清醒过来,错愕地看着身上滴满酒渍的长袍:“你干什么!?”
黑衣人哈哈一笑,乘皇帝发怒前飘了出去:“陛下不适合太过忧郁的表情。”
进塞摩城时,哈莱拿下脖颈间的纱布,用衣领遮住淡淡的刀疤。为此,布雷将军心里默默感激。后来才发现,这个举动
或许并无必要。
塞摩这地方,让哈莱小小惊诧一回。
一路行来那么多城市,这还是第一个,没有在城门口看见形形色色的贵族,没有热情洋溢的奉承,没有人为拖延的仪式
。整齐但适可而止的士兵队列,肃穆但恰到好处的迎接气氛,让哈莱感受到这座边关城市不同寻常的干练。而见到塞摩
城议员帕特里夏·卡格尼时,哈莱更是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这竟是个身体瘦弱,耽坐轮椅的年轻人。他长相清秀,
却难掩脸上病态的苍白,即使浅浅微笑着,几句慢吞吞的欢迎辞里仍透露出一种天性使然的淡漠来。
圣灰及主要随行人员被安排在市政厅落脚。比起之前住过的各色富丽堂皇的议员宅邸和城堡,塞摩城市政厅只能算一处
基本满足居住需求的简朴所在。布雷将军说,其实按照聚议院于帝国856年通过的“费鲁兹皇室婚庆丧葬法及行为准则指
南”,市政厅才是法律指定的安置皇帝圣灰的场所。只是没想到这年头,竟然还有人遵守。
一切安置妥当,布雷将军抱着商量的口吻向议员大人借一队城里的黑铁军。
卡格尼对身后推着轮椅的随从吩咐:“乔吉,把第三队拨给他们。”
哈莱看了一眼这位名叫乔吉的随从:中士军衔,长得不像费鲁兹人,眼窝极深,鼻梁高挺,这让中士的眼神除了专注外
,多出几分和他长官同样的冷漠来。听到议员吩咐,他简单道了一声好。
布雷将军道过谢后,提出第二个请求:希望能调拨一间空房,让他们暂时安置几个人。
“把城东牢房的最里间让出来。”吩咐完,卡格尼议员礼貌地询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布雷将军和哈莱对视一眼,眼中有着相同程度的惊讶。看着议员由高大的中士推着离开,布雷将军松一口气道:“这位
大人做事,似乎从来不需要别人给他理由!”之前挖空心思的解释和借口,根本连宣之于口的必要都没有。
17.出逃
城东牢房。
矮胖子忍不住用脑袋撞墙:“明天……明天就要被押回黄金城了……明天……明天……。”
“妈的,罗德不顶事,早知道他娘的不接这桩生意!”
“怎么办,逃不掉,拿了钱都没地方花。”
“难道老子下半辈子就在监狱里度过了?!”
“死胖子,吵什么吵,关几年就出来,再找你喝酒去!”
“我现在就要喝酒,现在,现在!”
“屁,喝尿差不多!”
“嘘……!”
巡逻士兵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牢房内安静下来,直到士兵离开,众人又压低嗓子发泄起来。
矮胖子扭动身体,挪到一个人身边:“喂,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得香!”
乱哄哄的叫骂声中,果然只有阿克斯一声不吭好整以暇地靠在墙角处。
他微微动了动,好像被背后什么东西磕着,伸出一只手,拍了拍矮胖子,轻声道:“现在多睡一会儿,晚上可没得睡了
。”
“你说什么混……?”矮胖子想骂人,话一出口,却呆住了。
不仅矮胖子,牢房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你……你……你怎么解开绳索的?”矮胖子惊喜地看着阿克斯那只活动的手。
阿克斯做个噤声动作,侧过身,大家便看到他挡住的墙角里,已经被扒开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眼,洞眼后面,竟然露出一
截黑色的夹层。
“这是……?”大家吃惊不已,没想到他只用两根手指,就能硬生生在坚硬的石墙上打出洞来。
“木板。”阿克斯摊开沾了肮脏石屑的手,众人奇迹般看到他手心里小小的火引子。阿克斯又露出两个招牌式的无比魅
力的酒窝,微笑道:“今晚,我请大家喝酒!”
塞摩城有一段费鲁兹帝国最高的城墙,峙立月夜下,孤单得让人惆怅。哈莱和驻守士兵打个招呼,独自登上城头,借着
月光俯瞰整个城镇。
他知道这里是城东。往下看,城墙两翼各有一排低矮的铁窗,黑洞洞的,只能透过有限的月光。
那天从林子里出来,侍女替他再次被勒到崩裂的伤口上药,卡迦在一边沉思:“摄魂术并非魔法,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
魅术。我看过一些文献记载,不要说眼睛,有的人甚至可以靠手势来控制别人的思维,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殿
下,这个男人很危险,您别再单独接触他了!”
哼,谁说他想单独接触这个男人了?
他讨厌他,他要挟了他两次,他的脖子也因为他流了两次血。
哈莱托着下巴倚在石墙上,把这里的石砖数了三遍,估算其重量,得出一个非常不靠谱的关于城墙有多重的结论……最
终,思维像一个圆,又回到起点,他想:明天人一走,魔法也好,魅术也罢,统统不起作用了。
哈莱沉思着,远处城墙下,刚巧有人路过。
格尔达一抬头,深蓝色的夜空里,圆月高悬,无遮无拦,照亮了城墙上那团朦胧的金。他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屏住呼吸
。
时间不早了,小布拉班特殿下为什么一个人站在城头发呆?
自从上次祭仪对谈,他对这位小布拉班特殿下留下深刻印象,也许是因为少年本身,也许……是因为少年给他的感觉,
太像他熟识的另一个人。这种模糊的重叠勾起他十足的好奇心,一路上只要有机会,他总是忍不住偷偷看他……。
一起出来夜游的同伴推了推格尔达:“看什么呢?”格尔达这才想起朝城墙上挥了挥手,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
为什么总能看到这个纨绔子弟半夜三更出来溜达?哈莱打一个喷嚏,半夜起风,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他也该回去了。
就在这时,黑洞洞的墙身忽然出现亮光,攫住哈莱的视线。他凝神一看,几扇嵌在墙上的铁窗不同程度冒出白烟,烟后
火光若隐若现,在漆黑的夜色里格外明显。城头上驻守的士兵发现异样,纷纷下了城墙。哈莱犹豫一下,也跟着他们跑
到最下层。下去后他就吃了一惊,只见监狱长廊浓烟滚滚,热浪一波一波扫出来,到处弥漫着惊恐的人声。
哈莱并不确定,那些雇佣兵是否被关在最里面的牢房,所有的士兵来来往往忙着灭火。等理智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抓住
一名狱卒,拽下钥匙,冲进长廊。他尽量掩住口鼻,埋头猛冲,直到长廊尽头,一眼瞧见面对面两扇牢门滚着流火,全
部敞开着,其中一间传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树林里,十几个黑影循着月光往前急蹿,到安全处才敢稍歇。
矮胖子喘了口气,一捶阿克斯的肩膀:“伙计,真有你的!”
雇佣兵们笑逐颜开,没想到计划如此顺利,纷纷脱下湿衣服拧干。
“大伙儿散了吧,反正罗德也死了。”有人提议。
阿克斯道:“费鲁兹暂时不能待,这里离达莱诺不远,我们最好先去那里避一避。”
经此一役,大家对他更加佩服,只要他一开口,全都表示同意。矮胖子崇拜地看着蓝发男人:“一起走,大家到达莱诺
再散。”
为了尽快离开费鲁兹,队伍尽量选择靠近大路的树林边缘前进,这样能加快行进速度,也不怕被人追捕。他们相信,只
要逃出来,凭他们的实力是绝不可能再被抓回去的。
第二天傍晚,雇佣兵们几乎能从身处的山头看到远处的界河了。河水在夕阳映照下波光粼粼。众人一阵欢呼。阿克斯建
议大家原地休整,反正今晚怎么都能越过边界,不用着急。
于是大家停下来休息。阿克斯靠在树边,一一扫过同伴的脸,分别在即,难免不舍。他不由想起那晚凯米尔·布拉班特
的问:罗德雇佣前你们互不相识,非亲非故,你为什么回来救人?
阿克斯露出一个不自觉的微笑,望向那条代表解脱和自由的长河,真是个好问题!
哈莱离开塞摩城时情绪低落,脸色发青,骑在马上,对周遭暗送秋波的侍女们视而不见。
布雷将军生了两天气,到这时也只好安慰他:“殿下现在的模样也俊得很,就别再拉着张脸了。”
回想那晚看到被格尔达·斯拉姆抱回来的小布拉班特殿下,浑身熏地乌七抹黑,背上烫出一层水泡,还激动地扒拉着跟
在后面的士兵问,今天下午关进去的人哪里去了?布雷不经意便想起了已经离世的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诺尔加……将军
大人心中一痛,怒火升天,拍着桌子咆哮:“胡闹,真胡闹!头发都烧没了,还管那些干什么?!”
祭仪里顿时没人再敢出声。哈莱憋了憋嘴,乖乖趴到床上等待治疗。
布雷将军询问起因,格尔达粗粗叙述一遍事情经过:赶到出事地点时,他见凯米尔背着一个被人五花大绑的狱卒冲出火
海,士兵们足足泼了三桶水,才把两人身上的火苗浇熄,凯米尔却被浓烟呛地瘫倒在地,所以他立马抱了人以最快的速
度赶回市政厅。
卡格尼议员带着医官很快赶到。替哈莱处理伤口之际,卡格尼议员事实求是道:“殿下现在似乎更需要一名优秀的理发
师。”
凯米尔那头标志性的长发被烧得惨不忍睹,之后理发师修剪地颇为辛苦。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凯米尔的个人魅力。队伍行
进时,侍女甲两眼心心:“哎呀,长发时神圣不可侵犯,现在一头小板刷,多可爱啊。”
侍女乙心神荡漾:“变个发型就小好多,怎么看都不超过十五岁。啊,姐姐真想搂在怀里疼!”
哈莱垂着脑袋什么都不愿听。布雷将军瞪了她们一眼,责问在一边随行的卡迦:“你前晚哪里去了?发生那么大的事,
也不见人影。”
卡迦哈哈一笑:“塞摩的烤鸡啊,真不该错过。我多喝两杯,睡死了。”
布雷将军冷着脸哼一声:“难怪一进城人都没了。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卡迦凑近,悄悄道:“将军大人别气,这事殿下是做得不对,可殿下心里比谁都清楚呢。”
两个都是这次送葬团的负责人,一样担着干系,卡迦轻轻点明,布雷将军果然不说话了,脸色却仍然难看,扔下一句道
:“殿下要出事,我才叫难以交代。”说罢,受不了地一甩马鞭,自去队首领军。
卡迦着马到哈莱身边,微笑道:“以前在帝都就听说铁叉烤鸡是塞摩一绝,不尝可惜。殿下要是尝过,肯定也会同意。
”
哈莱无精打采:“没兴趣,我差点变成烤鸡。”
“让我想想,殿下差点变成烤鸡的原因……啊,您是在为这个原因沮丧呢还是后怕呢?”
哈莱磨牙道:“沮丧什么?后怕什么?”
卡迦咂咂两声:“殿下逮回来的人,谁说不重要?可重要到让您亲自冲进火海去抓人……?”
这话现在哈莱压根听不得,一听他就如坐针毡,悔得肠子都青了。
“殿下身负重任,为一些不必要的事而情绪波动,不值得。我们碰到一伙强劲的对手,没人知道他们逃出生天,是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