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侧一具完整的尸骨,一眼看去,让人无法忽略其黑如墨碳般的胸部,与别的部位形成截然反差。而右边那位——哈莱
有充分理由相信——带着珐琅面具,穿着黑色帝王盛装的,必是费鲁兹大帝。
到这地步,胆子也大了,做好见到腐尸的准备,可哈莱揭开面具时,仍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前分明是个完好如初
的男人,虽然脸色苍白无比,好似覆了石灰,但脸面栩栩如生,额上有个明显的青色十字印记。哈莱意外地想,那些歌
功颂德的壁画和石像竟是真的,费鲁兹大帝特兰西瓦真是英俊非凡到堪比神祗的男人。
可他怀里的尸骨又是谁呢?
这种爱恋式的搂抱分明属于世上最亲密的情人,那就该是他的夫人,那位拯救过他的善良盲女。
可惜尸骨不这样说。
虽然从未接触过人的骸骨,但基本常识哈莱还是具备的。
他痴痴看着,脑里织罗出一套与史书相悖的崭新理解,同时深深的歉意浮上心头,感觉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打扰者,无
意中揭露千年隐秘的亵渎者,对已知历史的破坏者。
现场的一切透露着一个永恒的真理:哪一份丰功伟绩不是伴随着生命的折磨和苦难?哪一种生死相依离得开坚定的决心
和牺牲?
鸡毛催回他的神智,哈莱抹把脸,惊讶地发觉手是湿的。适才刹那失神,他好似陷入一个无比悲伤的梦境中,醒来后仔
细回想,又全然陌生。
照遍棺材每个角落,不见地图踪影。哈莱怀着敬畏之心将一切恢复原状,和鸡毛退出墓室,以极快的速度在外间再次搜
寻,可惜一无所获。怀着忐忑的心照标示的路线退出山洞,沮丧地将结果告知等候在外的卡迦和阿克斯。
“宝石消失了?”卡迦皱眉,以不确定的语气道:“谁说每一份地图都记录在纸张上?也许你已经拿到了它。那是传说
中的思绪石啊!当年梅塞德用魔法将费鲁兹大帝的记忆封存在此,记忆一旦释放,石头自然消失。”
哈莱错愕道:“地图就这样没了?”
卡迦怜悯地看着他。
哈莱回过神,指着自己脑袋:“在这里?”
“搞错了吧?”痛苦地抱住头,蹲到地上:“根本一点地图的影子都没有嘛!”
阿克斯掏出药瓶,少年因磕在棺沿而淤青的脑门有了些许凉意。卡迦觑了眼瓶子,鹿丹红成了福利,人手一瓶。
花了些时间重回山头,哈莱决定将实情告知入侵者,等图形在脑中显形,画下来给他,也不是不可以。
天蒙蒙亮,周遭晨雾弥漫,犹如史前的蒙昧。三人急着赶回,行在雾中,隐隐约约见到远处营地里的篝火影子。折腾一
个晚上,哈莱筋疲力尽。阿克斯却在接近营地时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别过去。天生对异状的敏锐让他第一个发现不对
劲。
但哈莱仍然看到了。
火光在浓雾中衬托出地上一坨僵直的影子,哈莱盯着影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个倒地的士兵,身上插满箭簇,脸色惨白,神情愉悦,仿佛猝死梦中。
篝火将歇,雾在前方无情散开。于是他们看到无数具同样诡异的尸体,地上,帐篷边,石头旁……士兵侍女大厨……所
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哈莱呆滞地站在原地,迷茫地抬头看了看天。还没亮吧?
阿克斯体贴地遮住哈莱的眼睛,不让他再看下去。
但鼻子仍在,满场血腥让人窒息。
那是八百个送葬团成员的血,从劈开的头颅里,落单的心脏里,挑出的肠子里,无法闭合的眼睛里,梦魇般微张的嘴巴
里流出来的血。褐色的、黑色的、黑褐色的,浑为一潭的,除去鲜红的,任何污浊的颜色都可以形容它。
这场景多么熟悉啊!曾经这些士兵也脸色苍白浑身浴血,但他们还能笑嘻嘻地爬起来,笑嘻嘻地庆祝胜利。如今一切重
演,他们身上流的再也不是鸡血,而是货真价实的、承载生命的血。如今这些血流不动了,流尽了,干涸了,他们再也
不可能站起来,再也不可能庆祝胜利,再也不可能了……!
屠杀现场,堆积的尸体后出现黑熊的身影,还有许多鬼魅骑士,盔甲昝亮如铁,分明染满血渍。哈莱疯了,他完全克制
不住自己不疯,冲上去揪住黑熊的衣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连吼出十几个为什么
,愤怒的拳头暴风雨般袭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脸在重击下淤血、变青,但眼神始终如冬蛰的野兽,黑熊突然伸手,攫住哈莱的拳头,一把将少年吊起:“地图呢?”
“没有地图!根本没有地图!”手快断了,那又如何?眼前的事,眼前的人,完全超出哈莱过往十八年对人性的认知。
黑熊将他甩在地上,一指黑甲骑士从身后推出来的人:“那他没必要活着了。”
没人知道过去的后半夜,在费鲁兹国人心中最圣神的山头究竟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已被降服的送葬团为何仍然遭到这
种惨绝人寰的待遇,除了布雷将军。
可他也许不再是布雷将军了,面前的男人浑身浴血,眼神凄厉,明显处在崩溃边缘。他看向哈莱,喉咙发出咕咕咕的吼
声,想说什么,可惜太晚了。一刀飞来,血溅三尺,头滚落地,口型永远成为定格。
黑熊不为人命的陨落而停顿,又指向哈莱身后:“还有他们。”
黑洞洞的箭头立时悄无声息地指向卡迦和阿克斯。
哈莱跳起来,唰地抽出匕首,顶住心口:“我就是地图,地图在我脑子里!”
黑熊朝黑甲骑士举了举手……。
匕首狠狠扎进胸口:“杀吧,杀吧,都死在这儿,他永远别想达到自己的目的!”
男人明显动容:“跟我玩真的。”上前扶住即将倒下的少年,抽出匕首,血喷涌而出,但他无视,掌间蓝色的火苗若隐
若现。
哈莱呼吸困难,疼痛难忍,仍不忘死命抓住黑熊的手,两人视线僵持片刻,黑熊抬头,示意放人:“给我地图,你一起
上路。”
伤口恢复如初,哈莱甩开黑熊钳制,满眼通红:“凭什么?”
于是他看到了他出示的那封信。
信封上御用的蜡印完整分明,里面信纸淡雅,透着香气,坚定的笔迹呈现狡猾而逼迫的姿态:“对于你能否取得地图,
我从不怀疑,这只是第一步。我们之间的约定始终有效:我将竭尽全力照顾你最重要的人,作为交换,请去西土神龙巢
穴,将神龙之蚀带来帝都。届时,朝廷的封赏将不足为道,你会成为费鲁兹帝国最伟大的英雄,缔造新纪元的首功之臣
。接受人民膜拜时,你可以彻底抛弃凯米尔·布拉班特的名字!”
感觉一种崩塌般的惊恐,哈莱双手颤抖,当着黑熊的面,将费鲁兹十一世的信撕成蝴蝶般的碎片。
昏沉许久,睁开眼发觉仍是半夜。
篝火将灭未灭,黑甲骑士散在周围休息。擦去血迹,取下头盔,露出年轻的属于人类的脸庞,对八百条人命犯下的罪行
,诚实的睡梦中都不见哀悼之意。而队伍里三个人,明显不具备这种能力。
一只手伸过来,擦去少年头上的冷汗:“又做噩梦了?”
哈莱看了眼身边靠树而坐的避雷针,他睡得更少,每晚守护看顾。而这种程度的亲密源自他两日前的凶神恶煞,以完全
不像对待贵族的态度,私下里骂少年猪脑子: “你竟然瞧不出这男人是在虚张声势?非要用自残的方式解决问题?”他
的脸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自有抚慰人心的魔力,他们离开悲情现场已经两天距离,哈莱浑浑噩噩间被无比的委屈震醒
,爆发出来,带着哭音:“我是什么都没瞧见!我只看见布雷将军的结局和指向你们的箭头!”额头被抵上宽厚的胸膛
,阿克斯抱着他,任由衣领在瞬间被泪水侵袭。
卡迦躺在边上,呼吸均匀,眼皮肃静。哈莱知道他同样毫无睡意。
“你说……他们为何不让我们埋了布雷将军,还有那些士兵?”两日来,哈莱首次开口提起此事。
卡迦悄悄往边上挪,在中间泥地上写道:“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屠杀,一个杀戮现场将为他们达成某种目的。”停顿一下
,抹去字迹,又写了三个字:“达莱诺。”
哈莱缺乏必要的政治敏感度,但很聪明,略一推敲,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看着头顶的夜空,这晚满天繁星,无辜地
眨着眼睛,一朝一夕间,他的心竟然成为迷宫的中心。不明白的很多,明白过来的也不少,最惶惑的是,他发现自己担
负的东西,比原本以为的多太多。
另有烦恼迫在眉睫:现实状态让哈莱怀疑卡迦对思绪石的判断,两天里沉沦的大脑不曾浮现一丝地图的痕迹。黑熊故态
复萌,威胁说走出银壁谷前若还担当不起向导一职,他不介意让他两名心爱的随从脑袋落地。
打断哈莱思绪的是阿克斯,他俯下身,语气温柔,犹如晚风般旖旎:“保证过不再对你使用摄魂术,请原谅,现在我想
破个例。”
如果安睡能让人逃避一切,那就睡吧。哈莱凝视他,片刻间,无忧无虑地闭上眼睛。
23.噩耗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战场。
费鲁兹十一世精神抖擞,眼神湛亮,将一份全国竞技会的草案传阅廷臣,观察他们的反应。
有足够的自信,不必为理想序幕的开启而激动,他语气平静道:“各位,自登基以来,我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费鲁
兹帝国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国家,这个国家的人民应该过上怎样的生活。众所周知,我们掌握着琉璃之眼的法力;我们统
御四海,接受友邦的臣服;我们享受着千年累积的制度和财富。人们应该知足,感激父母出生在这片国土,而非他处。
”
停顿,环视众人:“但因为如此,我们就可以踯躅不前了吗?因为如此,我们就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了吗?我们已经保
证这七百万公顷的土地上,每一位信仰神龙的臣民都获得至高无上的幸福了吗?请注意,这番话不是为这份草案做开场
白。我希望各位时刻记着这些问题,并为此生活、思考、努力。你们站在这里,掌握这个国家的命运,你们不是普通人
。但在神龙眼里,所有的人,包括你,包括我,都是凡人而已,并不因为我比你们担当更多而荣获眷顾,这道理对你们
和对平民同样适用。承认大家共同的平凡之处,承认大家在做的不过是为所属的世界,所属的生活开拓。我唯一的荣幸
在于我的理想,我希望平凡人可以过上不平凡的生活;希望人们可以有自主的选择权,在遵守统一道德底线的前提下,
活得明白。”
“全国竞技会的风俗中断百年,朝廷耽于安逸,人民热情消退,这种温吞的社会风气于费鲁兹帝国无益。国家需要注入
新血,引入强有力的竞赛体制,时代在呼吁新风尚,新气象,我想不出有比大规模的竞技会更能扮演这个角色的。”至
此,费鲁兹十一世结束发言。关于竞技会的细节,廷臣手里的草案自会完整传达。
现场不乏拥护之声,皇帝感谢地收下,但主要的声音保持沉默。两天后,他收到以谨慎态度写就的决议。
财政大臣伊克里斯特的案本交由数字说话,畅列了新建竞技场馆的软硬成本及各项竞技内容的筹备所费。得出的结论是
:三年一届为最佳间隔时间,各项赛目当循序渐进,一次性开展流于急功近利,将为黄金城带来不必要的改建负担。案
本后附上首都工匠局出具的分析书,对选址、维护,可能给帝都带来的建筑局面上的影响,不乏详细描述。费鲁兹十一
世的回应极其迅速,在财政大臣的案本上提出新的构想:无需场馆,黄金城以西二十亩荒林,将成为竞技会唯一的场地
。周期以每年一届为宜。
奥多诺霍宰相大人的案本言简意赅:请求陛下任命他为竞技会的统筹人。费鲁兹十一世在七天后给予答复:再议。
布拉班特大神官始终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费鲁兹十一世也似乎忘记遵循先例,通过月光大神殿祈求神龙对此事的启示。
就在全国竞技会的草案刺激各方神经的当口,费鲁兹建国来最令人震惊的噩耗终于传入朝廷。
如果达莱诺亲王的脸色可以更难看些,他必会不遗余力朝那个方向努力。长途跋涉,在费鲁兹皇宫的朝议厅内,以视死
的语气说出“小布拉班特殿下失踪,送葬团惨遭屠戮,无一幸免”时,几百人齐聚的大厅,死寂到空气都刹那结冰。他
不知自己为何敢来通风报信,他的国王已被吓得下半辈子再也离不开御医。
“这么说,因为在限定的日子里没见送葬团归来,你们派人进银壁谷查探,然后发现所有的人都死了?”费鲁兹十一世
自王位上站起,一字一句重复听到的话语。原本极具震慑力的嗓音低沉至极,堪比战鼓落锤的声音。
适才的叙述,耗光了达莱诺亲王所有的勇气,在费鲁兹新帝强烈的气场和捉摸不透的注视下,已无法独独说出一个是来
。他低下头,任紧张的汗水滴落在红色绒毯上。
朝廷像炸开的油锅,廷臣们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悲痛欲绝,竭力声讨,谁能说服他们接受这个事实呢?朝议厅内,思绪
散漫、混乱,必须考虑的东西远远大于惯常的负担。但一致的疑问是,这场悲剧出自何人之手?离得最近的人顺理成章
,成了愤怒的焦点和声讨的中心:是达莱诺主导了一切,是达莱诺蓄谋已久,借机宣泄对费鲁兹帝国的不满。宣战!宣
战!必须向敌人宣战!谁敢有半秒迟疑!?
达莱诺亲王惊恐地看着围拢上来的廷臣,担心的事终于不再是昨晚的噩梦。着急辩解,语无伦次,声音被淹没在群起激
愤中。他早该料到,朝廷本应集中全国的智慧,但有时却比不上一群红眼的公牛。
费鲁兹十一世伸出一只手,举在空中,久久停留。沸反盈天的吵闹终于强自压抑,渐渐停歇。皇帝走下王座,直直走到
达莱诺亲王面前:“运回来的尸体在哪里?”
“都在城外密林里,士兵看守着,我……我们没敢直接运进城。”
“很好。”费鲁兹十一世看向廷臣:“什么都没调查,别轻易下结论。”挺拔的身影越过达莱诺亲王,笔直走向朝议厅
大门:“备车。”
看到尸体的时候,现场鸦雀无声。过了片刻,终于有人脸色苍白,顾不得皇帝驾前,冲进林子里呕吐。达莱诺亲王道:
“我们尽力了,可是天气太热……。”
费鲁兹十一世走到车边,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他,指望他像个常人,用手遮住口鼻,但皇帝没有这么做。他果断伸手,
翻开一具堆叠的尸体,死者的脸暴露在众目睽睽下。大胆眼尖的人,立时发现那脸上诡异的微笑表情。
二十辆马车,卸下所有的尸体,几乎每一张脸都违反常识,好似那些剖开的肚子,缺少的肠子,与他们的死压根无关。
费鲁兹十一世静静看着士兵进行搬运,一言不发。但没人能忽略他铁青的脸色,和脸上的折射。
皇帝抹了把脸,红着眼睛,叫宰相大人上前来:“看出端倪吗?”
奥多诺霍闭口不言,直到捱不过去,才压低声音道:“和陛下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