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一人一狗早已湿得不成样子。
哈莱抖了抖湿漉漉的皮毛,他则利落地脱下衣服,任夹雨的凉风吹拂他的身体。
哈莱羞赧地别过头,对那具异常干瘦的躯体留下强烈的印象。
男人低低咳嗽两声,好似微醉:“你送我酒喝,我念诗给你听。”
“风可以大,雨可以猛,雷电可以交加
人的心若风,若雨,若雷电,不得升华
这可悲的世界,哪里容得下他
止住吧,那种奔腾
舍弃吧,清醒的人
与其以繁文缛节和人情世故为牢笼
不如被禁锢在浩瀚星辰清风明月中
与其为不再倾心的游戏所控制
不如经汪洋大海的洗涤而重生”
男人波澜不兴地念着,语调懒散,与诗的内容浑然不搭,但他自得其乐,把酒凑到哈莱嘴边,轻轻灌他一口。
密集的雨丝让人看不清近处的城墙,一人一狗困在岗楼里。到后半夜,雨声渐小,迷迷糊糊中,男人在身边呢喃:“明
天是个好天气……再过三个钟点……城门就开了。”
哈莱咕噜两声,又依偎着他低头睡去。
男人睁开眼,他想自己适才一定睡着了,身边的狗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斗篷上留下两根不显眼的狗毛。
雨停了,外面一片黎明前雾蒙蒙的灰色。穿上衣服,背起背包,下了城墙。他穿过小半个城市,走向城门。士兵们打着
哈欠,摇动悬臂,城门在铁锁的控制下逐渐打开,在灰雾中切开一个口子,通向城外的通道在男人眼里变大,变大。终
于,门的另一头搭上护城河的对岸,终于,出城的道路平坦了。
男人紧了紧背包,跟着第一班出城的猎户和矿工,慢慢走上铁索桥。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回过身,望进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一缕汗湿的金发正贴在来人白瓷般的额头上。他愣住,稍时才想起弯腰行礼:“
凯米尔殿下,早。”
哈莱裹着白色斗篷,在他身后喘着气:“早,真巧。”
“殿下起得很早。”
“是啊,很早。”
“殿下要去哪里?”
“正好晃到这里,别一直弯着腰。”哈莱问道:“你要去哪里?”
男人这才抬起身,顿了顿,指着城门外:“去那边的了望塔,看黎明时的星辰。”
哈莱抬头,眼前一片大雾,根本看不清前方隐藏着什么:“我随你一起去。”
太阳还在蛰伏,少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但男人什么都没有问,点了点头:“好。”
城门出去百来米远,果然有座了望塔。哈莱松了口气,和守卫的士兵打过招呼,他的身份轻易地让他们获得准许,登上
塔顶。
男人取出背包里的单筒望远镜,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观察起来。哈莱在旁边看着他:“怎么称呼你?”
“我叫卡迦。”
“姓呢?”
“殿下称呼我卡迦就行。”
“真是大众化的名字啊。”
“曾经也有人这么说。”
“看得到星星吗?”
“比较困难。”
卡迦收起望远镜,和哈莱下了了望塔。
“大雾天很难看到星星,但这是星相师必做的工作。有时黎明的星辰比夜晚的更能预测天气。”
“起早贪黑,星相师的工作真辛苦。”
“喜欢就不辛苦,看星星比看别的东西容易得多。”
“卡迦,你干这行多久了?”
“三年,入门而已。”
“我对星相学很有兴趣,路上你可愿意和我多聊聊?”
“我的荣幸,殿下。”
他们回到城里,走在积水的道路上攀谈着。太阳逐渐升起,替行人祛除夜的寒意。卡迦有条不紊地介绍起星辰走向,哈
莱微笑着点头倾听。
“……星辰千变万化,但从中可寻得规律。这种规律靠什么维系我们不得而知,当它呈现出来就会让人惊喜。好比屋后
长着一颗树,绕过屋子,你总能看见它。屋子和树静止时,你看到树不会惊奇。一旦它们处于某种运动中,你却每次从
同个角度看到树的出现,这种神奇感就会油然而升……好了,殿下,到城堡门口了,您不进去吗?”卡迦礼貌地问。
哈莱歪着头,冰蓝色的眼睛感兴趣地注视他:“谢谢你的讲解,队伍午时出发,我能在队伍里再次见到你吗?”
“当然,我是来为皇帝陛下和殿下您效劳的。任何时候,您都可以在队伍里传唤我。”
哈莱回到城堡。鸡毛还在床上醉醺醺地趴着,他亲了亲它,心想:我真是多此一举!
11.吊尸
队伍离开比比加时,布雷将军说,让皇帝陛下在故土多待一段时间是件好事,但能尽早离开这里,他可一点遗憾都没有
。
哈莱好奇:“您怎么会不习惯呢?”
布雷将军奇怪道:“我为什么要习惯呢?”
他们互看一眼,一个上了祭仪,一个骑马指挥队伍出城。
比比加往西密林广袤,一条人工修筑的道路顺着林子延伸,哈莱坐到祭仪门口,就着枝叶间洒下的光线看书。
书是哈莱从比比加议员赠送的大堆礼物中唯一挑中的东西,为了费鲁兹亲王的任务,他认为有必要把手里能弄到的历史
书重新阅读一遍。
看了一个下午,他发现手上这些不同版本的史书,编年、纪传、通史,甚至史学家的分析,对帝国初创史的描述千篇一
律,都局限在一个概要性的框架上,有骨无肉。倒是一本名叫《帝国颂歌》的书,对费鲁兹大帝和萧斯特如何舌战精灵
族,如何西渡找寻神龙有着绘声绘色的叙述。哈莱早就听说过这部年代久远的经典,可惜是本小说,说到底不过是作者
纳鲁·林奇想象力的集合罢了。
哈莱叹口气,历史书往往都这样,详细的不可靠,可靠的不详细。
“殿下在看什么书?”
哈莱一抬头,看见团里的星相师正放慢马速,在祭仪旁随行。
少年合上书本,封面上写着“费鲁兹皇室不为人知的二十个隐秘”几个字,下面画着一顶流泪的皇冠,卡迦不由笑道:
“这书应该很有趣。”
“有趣是有趣,可惜是野史,也就随便看看。”
“殿下不信野史?”
“不信,既然写在书里,又怎么算得上隐秘?”
“人天生喜欢探究隐秘,但仔细想想,我们又何必一定要探究真实呢?”
“说的是。但现下,我只对真实感兴趣。”
卡迦说得很真诚:“我知道殿下在费鲁兹大宫学习时,就是一名非常有钻研精神的学生,我曾拜读过您获得陛下嘉奖的
那篇论文。”
哈莱一愣,数着自己的手指:“……都是过去的事了。”
“盖布老师说,他没见过像您这样优秀的学生,如果他的徒弟都像您这般对学术执着,早就超越他了。”
“啊,哪里……。”
“对了,您在论文中对魔法统治权于费鲁兹帝国发展的意义持有异议,我一直想知道,这想法来自于……?”
千万别问这个,谁知道来自哪里!哈莱打断他,弯了弯指头,在卡迦凑过来的耳畔轻声道:“告诉你个秘密,别说出去
。那篇文章其实是我父亲写的,我忘了做作业……所以……恩……原本只想应付了事,没料到后来搞那么大。”说完又
挺了挺胸膛:“不过不要以为我就是个坏学生,别的文章可都是我自己写的哦。”
卡迦惊讶地看着面前发窘的少年。这孩子,头上还冒着汗呢,又理直气壮起来,漂亮的蓝眼睛闪过天真的光彩,他轻笑
着咳嗽一声:“了解”。文章的事,果然不再提及。
两人聊些轻松的话题。到傍晚,前方队伍渐渐停下来,有士兵回来报告说:“前面林子里吊死一个人。”
哈莱搭卡迦的马到队伍前一看,士兵指着一棵大树,树的枝杈朝道路延伸。昏黄光晕里,树上垂下一根绳索,上面吊着
一个笔挺挺的人。那人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只露出一截玫瑰色的裙子。
“啊,在神圣的费鲁兹帝国,在皇帝陛下的送葬路上,竟然碰见这种鬼事情,愿神保佑她!”布雷将军赶忙指挥士兵把
尸体解下来。
只听空中嗖的一箭,绳索断裂,尸体掉到下面草丛中,卡迦把弓还给身边的士兵:“这样快点。”
哈莱吃惊,看这人病怏怏的,居然还会射箭?
布雷将军脸色阴沉,对这种出格的行为,正想开口训斥,上去检查尸体的士兵惊呼道:“是个稻草人!”
挑开的斗篷下,果然是个扎成人型的稻草人,穿着外衫、裙子,裹衣,甚至胸衣,华丽的颜色和样式,不像普通人穿着
。把稻草人翻过身,最外层的斗篷上,众人赫然看见一个很大的血印子,虽然干涸了,明显是不久前画上去的,卡迦沉
吟道:“这个图案……。”
布雷将军也仔细看了看,然后和卡迦一起望向身后的哈莱。
哈莱勉强笑道:“巧合吧。”
一阵微风吹过,一股独特的芬芳从衣服上飘来,布雷将军低身闻了闻:“香水?”
卡迦道:“是迷迭香。”
晚上在营地里遛狗,一抬头,便见卡迦高高坐在树杈上,聚精会神地举着镜筒看星星。
虽然有令人遗憾的躯体,可当这个男人把注意力全部奉献给天上神明时,那些不完美便从他身上退去,一份若有若无的
自由意志,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哈莱能够捕捉得到。
“明天是个好天气。”不一会儿,卡迦收起工具,下了树。瞧见树下的鸡毛,像见到老朋友般伸手招呼。
鸡毛生分地瞄了他一眼,撇开头。卡迦奇怪地缩回手:“原来是殿下的狗。”
哈莱尴尬地笑了笑:“它脾气不好。”
“可能记性也一样。”卡迦跟着少年,绕营地散步,过一会儿在他背后轻声道:“不是巧合吧?”
“什么?”
“斗篷上的血印子。”
哈莱耸耸肩,表现得无所谓:“一竖穿过一个圆,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图形,未必就是布拉班特的家徽。”
卡迦以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既然如此,殿下藏起那套衣服干什么?”
哈莱撇了眼身后的人:“看来,你不只对星星好奇啊?”
篝火耀耀,在卡迦漆黑的眼里勾勒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光,他轻声笑了笑。
哈莱不确定,自己瞧见血色印记时一晃而过的神情是否向卡迦透露了什么,藏起那套衣服,是因为他要找一个人。
纱门一晃,哈莱看向走进来的男人,强健的个子,小麦色的皮肤,还有他眼底淡淡的疲倦神色,两晚没有好好休息,他
想必很累,但今晚,哈莱同样不打算让他睡得舒服。
桌上放着那套衣服,格尔达瞥了眼,看向坐在面前的凯米尔,不明白他为什么深更半夜把自己叫到祭仪中。
和格尔达相处四年,虽无心亲近,到底对这个男人是熟悉的,哈莱用直白的方式开口道:“这套衣服,你认识吧?”
格尔达摇头:“不认识。”
“上面的味道呢?”
格尔达闻了闻,皱起眉头:“这是……?”
“迷迭香的味道,可熟悉?”接着,哈莱轻轻报出一个完整的地址。
格尔达惊讶,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今天队伍在林子里发现一具吊着的稻草人,这事你想必听说了。这件衣服就穿在稻草人身上。我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恶
作剧,如果那斗篷上没有用血画上布拉班特家族徽记的话。”哈莱盯紧格尔达,逼问道:“稻草人是你吊的?”
格尔达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凯米尔,这少年虽然年轻,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却有着非凡的魔力,直直看过来,世间的谎言、
欺骗、龌龊立时无所遁形,他却觉得奇怪——这目光他竟是熟悉的。
格尔达连忙否认:“我是那么无聊的人吗?”
“那你昨晚在干什么?”
格尔达心想,地址都报出来了,你不知道我昨晚在干什么?于是炼重点,把行踪说了。
彼里斯省在费鲁兹十七省中排名第三,作为彼里斯斯拉姆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他是此次比比加议员最为巴结的对象。昨
晚,议员邀他到城东私宅,也就是哈莱化身鸡毛跟踪所至的地方。那套衣服,是昨晚招待他们的一位名叫丽娃的侍女身
上所穿。
“就这些,别的我不知道。”
“议员单独邀你,总不寻常,你们谈了些什么?”
格尔达脸上变过几种表情,不确定凯米尔知道多少,也猜不透他的目的,但格尔达相信,凯米尔和他同为费鲁兹帝国下
一代的继承人,很多政治上的通融,心照不宣,大家都该明白的:“没什么,比比加议员希望我能向老……我的祖父,
传达两省的结盟意向,以便将来在聚议院投票时多个同盟。不过这种事从来因势利导,是否能够如愿,没人知道。”
哈莱一听是这种事,当然不关心。他适才端着架子唬人,不过是为了让格尔达说实话。哈莱苦苦思索着:结盟之事应该
非常隐秘,招待侍女的衣服却被穿在稻草人身上,稻草人被吊在送葬团必经之路上,而斗篷上画了那个印记。
在卡迦面前矢口否认,但哈莱心里明白,那印记确确实实就是布拉班特家族的徽记,不会有别的含义。曾经,它出现在
皇宫的玻璃窗上,那句去者必死的留言,那个在背后谋害凯米尔的人……哈莱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明白了。
这是第二个警告!
那人跟来了!在看着他,看着送葬团!这套衣服就是最好的证明——团里再隐秘的事,那人全部都知道!
12.异象
直觉告诉哈莱,一切刚刚开始,“他”不会善罢甘休。令人意外的是,这该死的直觉很快得到了应验。
晨光阻隔在群山间,野地与树林的边缘,仍被夜色笼罩的营地里响起一阵喧哗,士兵指着露营的地方:“马……马不见
了,昨晚明明系在这里的。”
没人听见响动,没人看到异常,陛下的灵柩车仍然安好,营地里似乎一切如常,除了凭空消失的六匹马。
布雷将军一一询问士兵之际,哈莱从祭仪里出来。鸡毛嗅了嗅,围着失马处丛生的蔓草绕圈。哈莱趁人不注意蹲下细看
,暗淡晨色中,有个黑漆的东西遗落在草根间。伸手去拿,东西却不见了。
卡迦明显刚睡醒,头发凌乱,衣着单薄,手里拿着那玩意儿,正蹲在旁边研究。
这是一块黑甸甸的烙铁,巴掌大,上面图形简单。一把剑穿过一个圆。
卡迦把东西递给哈莱:“殿下,这总是布拉班特家族的徽记了吧?”
瞒得过一,瞒不过二,哈莱不情愿道:“是又怎样?”
卡迦肯定道:“那就不是巧合。”又补充一句:“昨天的稻草人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