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去适应光亮。然而朦胧的视野中却出现了一张清瘦而熟悉的面容,闭着眼睛,嘴唇微抿,很
疲惫的样子。
易洛迦觉得自己也许又在做梦了,干脆闭了闭眼睛,然后再慢慢睁开来。
眼前的人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了。
易洛迦用那双清冽透蓝的漂亮眼睛愣愣望着眼前的人,昏迷前的一幕一幕像雨水似的滴回了脑海中。
他拉着苏越的衣袖不让他走。他抱着他的腰,告诉他,自己喜欢他。
易洛迦越想脸色越难看,难道说……这些……这些都不是在做梦?难道、难道这些都是真的?自己真的这么丢人现眼地
对着别人死缠烂打了?自己真的……真的说了那些糊里糊涂的话了?
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懊恼的神色,紧接着身下剧烈一晃,又重重颠簸起来,胸口的伤被猛然牵动
,痛得他立刻皱起眉头。
苏越被这么剧烈的震荡也吵醒了,睁开眼睛,深褐色的眸子在易洛迦脸上聚焦,半天才有了神采,愕然道:“你……你
醒了?”
易洛迦偏着脸,竭力维持着平时淡然自若的神情,但目光与苏越相接的时候,还是露出了一丝尴尬,嘴上却照旧漫不经
心地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马车上。”苏越说,“是刘管家在驾车。”
“马车?”易洛迦拧起眉,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要去哪里?”
“别乱动。”苏越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好,紧紧握着易洛迦冰冷的手,说道,“我们要回商国,你不要慌张,靠在垫
子上,让我跟你解释。”
易洛迦被苏越握着手,轻咳了几声,问道:“商国?你的故乡?……为何要去那里?”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
易洛迦在颠簸的车舆内看着苏越认真的表情,过了半晌,合上眼睛,嘴角却流露出一丝慰藉而苦涩的笑意:“……能听
到这句话,倒也无憾。只不过我的病,我自己清楚,你不用再劳废心力了,只要临走前有人愿意陪着我,便已足够。”
“易洛迦,你这算什么?”
被斥责了的病人愣了一下,微微睁大了漂亮的蓝色眸子:“我说错话了?”
苏越狠狠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说了这么多废话,做了这么多破事,好不容易把我给拖下水了,最后二话不说两眼一
闭就要去死,你把我当什么?”
易洛迦咳嗽几声,白净憔悴的脸庞上微微泛起潮红,笑着望向苏越:“可是舍不得我?”
“……哼。”
易洛迦闭了闭眼睛,噙着笑意淡淡道:“那我便活着,多活一日算一日,好不好?”
苏越瞪着他:“要一直活着。只要我睁着一天眼睛,你也不许闭上。”
易洛迦笑着说:“好。”
“你死的权利被我剥夺了,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许死。”
易洛迦还是笑着说:“好。”
“我要你活很久很久,不能让我看着你走,那样我太吃亏了,只能由你看着我走……”
易洛迦点了点头,抬起手覆在苏越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好。”
苏越抱着病人,低声对他说:“你知道吗?在你昏迷的时候,叶筠告诉我,商国的王城里有一种白英玉酿,那是多年前
商国征服陈国,陈王奉上的岁贡。我不能把你留在易北等死,我要带你去找那种药,我去求父王,他会把药给我的……
你,一定要撑下去,一直撑到那个时候。”
易洛迦把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闭上眼睛,消瘦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痕:“……好,一定活着。”
“你不要骗我。”
易洛迦抿着嘴唇,隐忍住喉咙间上涌的腥甜,轻声道:“好……我不骗你……”
两人正在说着话,马车陡然一震,像是磕着了石子,车身整个倾晃过去,好不容易稳住了,却又听得驾车的骏马刨着泥
地,发出不安的喷气声。
苏越忙把易洛迦稳在靠垫上,自己撩开帘子,转头问道:“怎么了?为何停下?”
在前面驾车的刘管家没有答话,是听到哗哗的冷雨滂沱声,外面正是黑夜,山谷间凄风苦雨,齐身的野草被大雨润湿,
毫无生气地伏倒在一旁。
苏越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立刻对易洛迦道:“你在这里躺着,莫要出声,我下去看看。”
还没等易洛迦阻止,苏越便身手敏捷地下了马车,外面的雨又冷又大,顷刻便湿了他的衣服,由于这里是山间,又逢大
雨,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马车车头悬着的几盏萤囊小灯也已然黯淡得不像话。
苏越摸着黑,往马车前头走去。手指尖碰到了刘管家的衣服布料,便压低声音,轻轻唤了句:“老刘?”
“……”
依旧没有人回答。
苏越心里咯噔一声,已然明白了大半,伸手往上,果然摸到大片湿粘温热的液体。
是血。
手再往上几寸,触到一枝冰凉细长的羽箭。
一股冷意瞬间弥漫到指尖,苏越站在瓢泼大雨中,抬头望四周望了一圈,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大山的轮廓,按照他们走
的行程算来,如今应该到了东蒙故道,这里虽然临近商国,但毕竟还是易北的领地,不想易涛竟然狠心追杀易洛迦至此
,连边陲之地都布下了伏兵。
连夜大雨,四周不能见物,照理说是不可能用羽箭在山头射杀行进中的马车的,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最有可能的方法是
……
苏越暗自思忖着,低下身来,非常小心并且缓慢地在车轮前头摸索着,果然,手上触到一根细软的绳索,正紧紧地绷拉
着。
这是一个机关装置,最早的时候是用在战场上的,设置绊马绳,一旦绳子被马匹绊倒,两边的固定暗匣中便会射出数道
羽箭,将从马背上跌落的敌人射杀。
但是老刘坐在前方,而且羽箭只有一根,极准地射中了胸膛,这种精准绝不可能是机关所为。
那么,真相就一定是……绳索起到的不是触发作用,而是提醒作用,在马车被绊倒的瞬间,有人在光亮下,射杀了没有
任何防备的刘管家。
想到这里,苏越一下子便警觉了起来,他知道这意味着凶手不在山头,就在道路两边,离自己非常近的地方,只不过不
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熄灭了灯火,而且并没有妄动。
苏越自知无法逃过,闭了闭眼睛,冷冷道:“是什么人?滚出来!”
草丛里没有响动,雨声倒是更大了。
就在这时,远处山谷中突然传来了密集有力的雷霆铁蹄声,遥遥浮起一片橙黄的火光,几百匹精壮骁勇的战马载着手擎
鱼油火把的铁甲兵,溅起万点泥浆奔腾而来。
“前方可是国贼林瑞哲?!!”
领头的将军目光如炬,老远处就声音洪亮地大声喊道。
由于雨声太大,苏越一开始没听清楚,只听清了林瑞哲三个字,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易涛果真狠,若是派了其他人前来
,易洛迦尚有一线生机,然而派了大将军林瑞哲,却是绝无活路。
然而不等他再多加思索,那些精锐骑兵已经杀气腾腾地逼近了身前,草丛两边藏身的士兵也在这时窜了出来,两边各有
一个,手擎长弓,拉满弓弦,喝道:“老实交待,不许动!”
骏马长嘶,在强烈的鱼油火把照耀下,苏越的眼睛都被刺激得微微眯起,却依然清清楚楚地看见打头的军旗在瓢泼的大
雨中皱巴巴地拉耸着,旗身深红,绣着巨大的蛇形图腾。
整个人都不由得愣住。
这、这竟然是商国的国旗!
37.苏邪
领头的将军下马,苏越一眼就看到他左肩上的青色铠甲烙纹,立刻知道了这位是商国的青将军,在商国真正掌有强大权
利的只有护国大将军,镇域大将军与破逆大将军三人,青将军虽说是个将军,可地位却怎么高。
青将军自然是没有见过太子的面目,拿火把一照,只注意到苏越的黑色头发与深褐色的眼瞳,便大笑道:“果然是林瑞
哲!堂堂易北大将军,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苏越见是商国人,心里倒是镇定了不少,神情也和缓冷淡了下来,平静地说:“我并非林将军,你抓错人了。”
“不是林瑞哲?”青将军眯起眼睛,来来回回打量了他一遍,“你骗谁?你是从易北方向来的,长的却一副商国人的相
貌,不是他又能是谁?商国数十年间,降了易北的畜牲只有你一个!”
“真是可笑了。就这种程度也能混上青将军职位?看来自从我走了之后,商国的军伍漏进了不少渣滓啊。”苏越冷冷笑
道,“易北大将军林瑞哲雨夜承马车前来东蒙故道,轻易便被敌军拦获,说出去谁信?”
“你无非就是来刺探军情的!还敢狡辩!”
“林将军五年前曾经一时糊涂,在公主的请缨下,派了她来与商国太子议和,公主死于商国火刑之下,自此之后,你以
为林将军还会那么傻,亲自来刺探军情?”苏越顿了顿,讪笑,“而且还大摇大摆地驾着马车?”
青将军往后退了几步,警觉道:“难道车内有诈?!”
旁边几个弓弩手闻言,立刻搭箭满弦,瞄准苏越身后的马车,只等将军一声令下。
苏越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褐色的眼珠死死盯着青将军:“若是敢再射一箭,便教你人头落地。我说到做到。”
“林瑞哲!”青将军怒道,“你别太狂了!这里是商国!可由不得你造次!”
“东蒙故道三年前便已划归易北。何来商国领地之说?”苏越漠然道,“更何况,即便这里是商国,那也是我想如何就
如何的地方,你算什么东西?”
“你、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苏越冷哼一声,问:“此次率兵出袭东蒙故道的人是谁?叫他滚出来见我!”
青将军勃然大怒:“笑话!三公子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三公子?”苏越一怔,随即眯起眼睛,“……你……你说的可是……苏邪?”
“反贼猖狂!竟敢直呼公子名讳!”青将军盛怒,将手一挥,“放箭!管他车内有什么,统统射成刺猬再说!”
“你敢!”
话音未落,几十枝羽箭便像密雨一样刷刷离弦射出,从四面袭向马车,商国的羽箭素来刚劲有力,能穿顽石,不少羽箭
都像钉子似的扎进车身,只剩羽梢露在外面,随着余力嗡嗡而震。
苏越睁大眼睛看着马车,只觉得连指尖的血都在瞬间凉透,一时间四周死寂无人说话,只听得滂沱的大雨倾泻在山中叶
间。
凄厉的山风仿佛恶鬼嘶嚎。
“啪!”
就在这时,忽听得车内传来什么东西脆硬的断裂声,紧接着是凌厉的劲风,马车的半边木架被劈成两半,里面的人用高
筒军靴一踹,便整个坍倾。
强烈的危险气息从黑暗一片的车内渗透出来,围堵着他们的商国军队情不自禁地齐齐往后退了几步,几百双眼睛盯着车
内那个人,修长的黑色皮靴踩在马车断木上,紧接着是一把雪亮的长刀。
天空中一道蓝紫色的雷电劈开裂谷,将整个东蒙故道照的苍白一片。沉闷浑宏的雷声隆隆滚过,金发男人走下马车,出
现在瓢泼大雨中,一双幽暗的蓝色眸子冷的可怕。
长刀顿挫于地,削铁如泥。
人群中人有惊呼:“金发蓝瞳!这是……这是易北贵族!”
苏越连忙跑过去,在他面前站定:“易洛迦……你……”
“放心。”易洛迦挥手打断了他,“你以为大陆军总领是浪得虚名?这点程度就想伤到我,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你的伤……”
易洛迦抓住苏越的胳膊,用力握了握,示意他不要再把话说下去,只低声在他耳边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死,就一定会
尽力活下去,我自有分寸。”
他的手很冷,甚至微微有些发抖。但是力气仍然是那么大,那样不容置否的霸道。
胸口的伤因为刚才抽刀断箭的动作而完全张裂开来,咸腥的血从纱布下缓缓漫延而出。
易洛迦回过头,用那双清冽冷厉的眸子望着领头的将军,反手刷的拔出顿在地上的长刀,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易洛迦虎狼般危险的气质压迫着每一个人,青将军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往后退了几步,颤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
“易北大陆军总领,贵胄平西爵易洛迦,有要事相告公子苏邪。”易洛迦冷冷道,“自奉武器,望将军通报。”
说完把长刀往前一掷,不偏不倚正好斜插在青将军坐骑的前蹄下,惊得白马扬起蹄子长嘶而鸣。
易洛迦望着青将军骤然苍白下去的脸色,面无表情地说:“烦劳将军了。”
商国中军大帐内放置着八个火盆,里面的木炭正熊熊燃着,火势烧得正旺。
立在沙盘前的少年有一张细腻洁白犹如玉石的玲珑脸,交领青衫衬得面目愈发英俊挺秀,藕色的嘴唇带着丝若有若无的
邪魅笑意,长卷的睫毛将目光遮打得朦胧如烟雨。
由于山间夜里甚是寒冷,他披着件宽袖白衣,一只骨节分明,狭长细腻的手从袖中探出指甲光润的指尖,轻轻抚上沙盘
中东蒙故道关卡的易北小旗,微一用力,将其折断。
“殿下,有一位易北贵族,自称是大陆军总领易洛迦,在外求见。”
“……哦?”苏邪回头,在摇曳的火光下甜甜地笑了笑,颊边隐约浮现两个梨窝,“易北平西爵?怎会在这个地方出现
?”
“属下不知。他是乘马车前来的,照那金发蓝瞳而言,即便不是平西爵,也应该是易北的纯血统贵族了。”
苏邪侧过脸,手指滑过沙盘上一座一座模拟的小城,拇指上套着的紫水晶扳指泛出晶莹剔透的光芒,他想了一会儿,问
:“那个家伙,是一个人来的吗?”
“回殿下,还带了一名商国人,依属下看来,应是林瑞哲无疑。”
“林瑞哲?”苏邪目光一暗,指上的动作也顿住了,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笑道,“真是的,那一年杀了他全家,
却独独让他躲过了,这回倒好,和平西爵一道送上了门来,当真有趣。”
他一面笑着,一面转身坐回了椅子上,扬起削尖的下巴,手搭着扶手,高高在上地说:“大雨之夜,却让贵客在外面等
候,是何道理?还不速速请二位客人进来?”
苏越和易洛迦一起走到中军大帐前,还未撩起帐帘,便听到里面叮叮咚咚玉箸敲击酒杯的空灵乐响,不由地讪笑,低声
对易洛迦道:“果然是我三弟没错,这般攀附风雅,连领兵打仗都还要整这些无用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