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结印已毕,道袖被真气灌满,整个人裹在灵气之间。
华阳灰头土脸,仍然在问:「你比我道缘深厚,见识又多,你来告诉我,天底下有那么多遵循天道的修行法门,为什么
不能有一条……是遵循人道的呢?」
那名道士正要将法印击出,骤然听到这最后一句,双眼倏地睁大,竟是默默地又念了一遍:「人之道?」
第十章
华阳正要再说些什么,洞外突然雷声轰鸣,暴雨倾盆而落。原本遭受过重击的狐洞一时间摇摇欲坠。
那道士眼中些许的动摇之色,很快就恢复成漠然。华阳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能拖一刻是一刻,突然看见洞口慢慢踱进一
个人,狂风骤雨之中,一身素色道袍却一尘不染,微微地反射着白光。
道士愕然道:「紫渊师兄。」
华紫渊微微颔首,他空着双手,竟是未带一样法器,视线扫过面无血色的华阳,脸上却看不出喜怒:「我守在山脚,刚
困住几路赶来的妖王,又听闻你在此耽搁。」
那道士淡淡答道:「再等片刻便能破阵。」
华紫渊回了一句:「第一道天雷已过,不能再等了。」
华阳只觉呼吸一窒,便看到华紫渊径自在地面上一点,往前跃出数丈,右手掐伏魔印,口念九星神咒:「九曜顺行,元
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
随着这破阵十六字真言一出,法阵竟是被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华阳布下的阵式,再拦不住华紫渊分毫,他在半空中道
袖一甩,左脚在石壁上猛地一踏,转瞬之间便攻到华阳身前。
那道士在一旁观战,不知看到什么,突然大喝一声.「师兄小心!」
只是这声暴喝仍然迟了一步,一直苦挨的华阳突然出手,正面朝华紫渊击去。
整个阵式先前吸收下的数十次威力惊人的攻势,在此刻全部释放了出来。只听轰的一声,洞顶的石灰哗哗震落,灰尘腾
起,整个甬道中皆是白茫一片,一片死寂里,隐约能听见洞外风雨大作的声音。
灰尘中,华阳断断续续地咳了起来,好不容易等尘埃散尽,抬头一看,才发现那两人嘴角都挂了一丝血迹。华紫渊在猝
不及防下双脚落地,此刻也陷在这法阵之中,静静抬手把血迹拭去,又沉默了一阵。
就在华紫渊兔起鹊落的攻势下,华阳连自己护身的最后一招也亮了出来,先前一对一较量的时候,实力便相差悬殊,此
时更是回天乏术。
华阳呆呆地跪在阵心,看见连华紫渊眼中渐渐动了杀意,失魂落魄的也跟着叫了一声:「师兄。」
华紫渊仍是不动声色,低声道:「你以为你有胜算?」
华阳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想起从前相处的许多年月,好半天才颤声笑道:「我……没想过赢,只要能多拖延一刻……便
是赢了。」
洞外又是一声惊雷,华阳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听到雷声,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侧耳去听,眼睛里的水雾几乎要滚落
下来。
一旁的道士华阳恰好调息完毕,与华紫渊目光相接,彼此心中了然,几乎是同时开始结印,手势变化间,整个甬道开始
不停地颤栗,地面如鱼鳞一般寸寸龟裂,紧接着是大片断裂的土层,画在地上的法阵瞬间被毁,两人双脚一挣,破了阵
法。
华阳看见道士倒提长剑,一跃便跃到身前,一时间面如死灰。
洞外雨水还在轰然落着,天幕已被整片整片的乌云遮住,白昼犹如黑夜一般,隐约能看见些许的电光,在云层中隐隐闪
现,雨水冲刷着洞口,慢慢溢进洞来。
华紫渊见道士提剑挥下,不由背过身去。
狭长的甬道外,能窥见密集的雨点,偶尔一道电光,便看着千万条银线贯连天地,丘岳山川都形如猛兽蹲踞的剪影。
华紫渊正出神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一身怒喝,愕然回头,竟看见道士手中的长剑已经完全没入华阳体内,剑尖从背后
捅出,鲜血顺着血槽蜿蜒而下。
然而转眼之间,那把长剑却钉进了石壁,华阳骤然出现在道士身后,身形浮在半空,一只手牢牢扼着道士手腕。
华紫渊愣了片刻,似乎难以相信自己会被这等幻术诓过,直到华阳掌中红光涌现,才陡然惊醒。
就在这片刻迟疑中,华阳已将魂魄抽离,一丝一丝强行渡入那名道士体内。说什么修为大进,人人见了,都要拱拱手,
称你一声道长,五湖四海都奉你的道号——有什么好!
不如再变回去!
那道士惊怒交加,奋力去挣,却无论如何挣脱不了。
华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抓那只手,直到华紫渊赶上前来,将华阳手臂一拧,卸了关节,道士才仓促摆脱,连退了数
十步,似乎想努力将陡然窜进体内的杂念摒除。
华阳眼睁睁地看着道士向后退去,「啊」了一声,似乎还想着要伸手去抓,急怒之下,嘴角突然喷出一股血箭,满墙尽
是斑斑血迹。
华紫渊只觉一阵寒意顺着脊背上涌,许久才道:「你已经尽力了。」
他拔出石壁上的长剑,只是刚想挥剑,便忍不住想缩手,反复几次,终究还是甩手一抛,将剑还给那道士:「你尽力了
,这些都是命数。」
华阳听他重提「命数」这两个字,想起韩倚楼在陆府花墙下,负手说的「除了命数,谁奈何得了我」,越发浑身冰凉,
满脸的血污,被眼泪冲出两道干净的泪迹,断断续续地说:「师兄,我不能……我不能看着我去伤他……」
华阳突然嚎陶大哭起来;「他被人剥过皮,剜过内丹,不知多少人负过他,我要告诉他,至少我不会……」
华紫渊半晌才把胸口的那股浊气吐了出来,朝那道士低声嘱咐.「师弟,你速去山城支援,把洞外的人都带走,我随后
便到。」
华阳眼睛死死盯着道士的背影,看着另一个自己如逃一般离开了狐洞,眼眶通红一片,却无法再让那人停下来。
暴雨倾盆,驻守在洞外的人都已奔赴山城,渡劫的最后一道天雷也落了下来,整座白石峰被雷光劈中,山谷间轰然传荡
着振聋发聩的雷鸣,一株株老树在豁然一亮的电光下,将枯瘦的枝干笔直地指向天幕。
那妖怪,此时是否也浑身浴血——
华紫渊低声道:「此时就你我二人,上路之前,你还有什么话想问。」
华阳睁着眼睛,瞳孔渐渐涣散,心里仍在挂念为韩倚楼多牵制一个人,想了半天,终于提起了一件旧事:「十三年前,
陆府月夜一战,华清华玄两位师兄,是否也在……」
这十三年,也曾翻来覆去地想过那妖怪临别时那段话:「有两人作壁上观,真气与你同出一脉。」事情究竟如何,心中
其实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无论如何想要个明白。
孰料他只是硬着头皮一问,华紫渊便亲口认了:「不错。他们看着你被掳走。」
华阳倏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却越来越小:「为什么?」
华紫渊低声答道:「在你下山之前,便定下由你来服用第二枚金丹。跟狐妖走一遭,若能亲眼看过那妖怪的老巢,再服
丹药,对日后围剿大有裨益;再者我斗不过的妖怪,华清华玄同样斗不过,又何必搅入战局,平添笑谈。观那狐妖神色
,也不像当真要取你性命,反而对你一言一行看得极重,不由不心生一念。」
「心生……一念?」
华紫渊微一沉吟,才缓缓答道:「金丹非比寻常,若你服丹之后,另外半身侥幸未死。他想保你周全,十余年间,自然
要耗费许多妖力……」
这句话恍如炸雷一般,华阳愣了片刻,才凄然笑了起来:「师兄是说,你们看着我被掳走,一是为了让华阳道长亲自走
一遭探路,日后好来围剿,二是为了他看重我,服丹后才故意放我逃出生天,只为了耗费他的妖力——」
华紫渊低声道:「不错。」
华阳想起韩倚楼日日夜夜耗损妖力替他续命,渐渐力有不支的样子,眼睛又是一酸,拼命地仰着头,想从华紫渊眼中看
出一丝温暖人心的光,却无论如何看不出来:「这些办法,都是师兄想出来的?」
华紫渊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是。」
华阳似乎还未全信,眼睛却越垂越低,华紫渊按住他头顶泥丸穴,将灵气稍稍渡进他体内。
华阳昏昏沉沉之间,全靠华紫渊那一丝灵气吊住最后一口气,拼命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师兄为什么……
变了……」
华紫渊俯下身子,在华阳耳边轻声道:「你忘了,十五年前,我也服过一枚金丹。」
华阳费力地开口:「师兄……我、不明白……」
「华阳,三魂七魄,去浊留清。可我不像你这般没用,在丹室里斗了三天,胜的却是我。」
华阳仍愣着,直到半盏茶后,才嘶哑着嗓音喊了起来:「紫渊师兄,竟然……是……浊?」
他说着,几乎连眼睛里也要流出血来:「绝不可能!我不信!」
华紫渊静静打量着华阳垂死前的一丝惊愕,轻轻笑道:「可惜这等酣畅淋漓的快事,竟只能告诉你一人。」
华阳直到此刻才真正害怕起来,眼睛酸涩难言,连痛也麻木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华紫渊,愣愣地问:「那师兄的清呢?
」
华紫渊骤然笑了,眼眸深处竟是一团潜流暗涌的浓黑。
华阳服丹,留下来的不过是贪恋红尘、痴情爱憎、种种不成材的品性。这位师兄却一向胸怀大志,从初见面起便寡言少
语,以荡妖除魔为己任,如果他也有邪念——什么才是他的邪念?
华紫渊俯下身去,轻轻拈起华阳一缕污血凝结的长发,在他耳边几不可闻地说:
「华阳,世道纷乱,一副名缰利锁,铐尽世人。我十五年前便对自己立誓,要看尽世人为蝇头小利、如恶鲤争食一般的
丑态。华阳,你想做池中鱼,还是同我一道,做喂鱼的人。」
华阳恍若未闻,张了张口,说的却是:「师兄不杀我?」
华紫渊轻声道:「答对了便不杀。」
华阳艰难地呼吸着,内丹已失,魂魄将散,韩倚楼费尽心思替他塑成的皮囊更是到了极限。
举目四望,生活了十三载的狐洞被毁得千疮百孔,石桌石椅被剑气削成两截,几张花凳滚翻在地上,凳上正葱郁的盆景
碎了一地。
仿佛只要合上眼睛,又能回到那个完好无缺的梦里,从这一地狼籍中穿过去,循着饭香,慢慢地走到伙房,从柴禾堆里
往上爬,直爬到灶台上。
眼前这一线生机,就像是炉灶上飘来的饭香,在鼻翼前颤巍巍的晃动着,吊足了人的胃口。
华阳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仍猜不透何谓华紫渊的对错,怔然良久,才道:「若是做池中鱼,想必是错的。」
华紫渊轻声道:「自然是错的。池中恶鲤,避之犹恐其污。」
华阳怔怔地说:「可要是选了第二条路,想做喂鱼的人,在师兄心里,不一样成了贪图性命权势、争起食来丑态百出的
池中恶鲤?紫渊师兄……并未给我留什么生机。」
华紫渊眸光一沉,却并未否认。
华阳呆了一阵,才慢慢苦笑出声.「原来如此。」
华紫渊眼中涌上失望之色:「连你也不知道答案吗?」
华阳听到这一句,放声大笑,只是气力不足,连笑声也哑了:「那师兄可有想过,为什么华阳答不上来?」
他顿了顿,视线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紫渊师兄以恶念饲鱼,却怪池中鱼恶,还想着收获善果——」
华紫渊脸色一变,声色俱厉:「华阳,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入门十载,我比谁都知道紫渊师兄嫉恶如仇,只是种恶得恶,」华阳仍在低笑:「如果师兄以善念饲鱼,群鲤争相来
食,两边都是善,那么无论华阳选择做了池中鱼,还是喂鱼的人,又有什么干系?」
华紫渊默然半晌,才嗤了一声:「诡辩。」灌送灵力的那只手却一直没有挪开。
华阳渐渐地便笑不出来:「我一直记得入道门的第一天,我挑着水,从山涧往山上爬,路上都是泥,一不小心就摔了一
跤,正坐在路边哭的时候,师兄替我挑了水,还对我说:『吃苦也没什么不好,自己疼过,才知道苍生倒悬之苦。』」
还有小受戒那回,好不容易梳发挽智,拜完三清,度师赐了道号,行过冠巾之礼,华紫渊已在后山等了他好一会。刚一
见面,便将随身佩剑抛了过来;「拿着!」没等华阳一蹦三尺高,紧随而来的便是教诲。
「难道师兄都忘了吗?」华阳讪讪地喊:「是你说的,『拔剑之时,心中应有三问:人世何苦?生死何惧?苍生何辜?
』苍生何辜,如果不是活得艰难,又何必为了蝇头小利头破血流?」
华紫渊仍一言不发。
洞外的暴雨几乎浸湿了半边甬道。长空如墨,电光蜿蜒,他站在这浓黑的天幕下,姿仪出尘,恍若琼林玉树,许久,才
轻声说:「并没有忘。」
华阳心中一喜,正要继续劝说,却听见华紫渊几不可闻的笑声;「只可惜,同样是浊,你仍是华阳,我却回不去了。」
说着,他用手擦了擦华阳脸上的血污,转身向洞外走去。
狂风暴雨之中,转眼间便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华阳呆了片刻,才猛地醒悟过来,颤声喊:「师兄!你要如何处置过去答错了题的人?一并放了吧?」见无人应和,华
阳声音陡然拔高:「师兄打算如何处置被你们擒住的妖怪!」
连喊了几声,仍是寂静一片。
华阳呆坐在甬道中,心绪一片纷乱,吃力地喘息着,似乎仍然想不通华紫渊的清,到底是败给了怎样的执念,他不说,
谁看得懂?
正乱想着,喉咙突然一阵腥热,满嘴铁锈味,任他如何闭紧嘴巴,仍是有一丝血迹从嘴角淌了下来。体内分崩离析的一
缕残魂,早已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华阳呆了呆,低头看着自己逐渐变得透明的手,嘴角渐渐露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洞外声势惊人的雨幕间,山涧旁的那株老槐槐花落尽,满溪苍白的花夹杂在湍急的水流之中,从水面沉到水底,又倏地
卷回风口浪尖。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这山上曾经人丁兴旺,百花繁茂。
从圆到缺,从聚到散,从旧时梦到白骨冢。
谁的一句诗,定下了从今往后的命数。
「妖怪,我只能替你……拖这么久了……」
随着这一句话,摇摇欲坠的狐洞终于塌了下来。
灰尘扬起,几只幸存的小狐刚从甬道另一边逃出来,被大雨淋得浇湿,猛地听见坍塌的声音,都吓得呆在原地,直到山
顶突然矮了一层,巨石封死洞口,漫天风雨瓢泼而下,才反应过来,用前爪使劲刨起洞口。
只是很快便挖到了岩石,直挖到指爪出血,也再刨不动一分。那群小狐悲鸣着,用头拼命地拱起土来。
山脚下,被阵法困住的几位妖王还在那里,只是妖力已被法阵吸空了大半,一个个盘膝坐着。
华紫渊御风而来,离地面还有数尺的时候一跃而下。他祭出紫金葫芦,收了其中三个,轮到黄鼬王的时候,忽然看了一
眼那妖怪傍身的红伞。
山顶崩塌的声音隐约传来,锥尖似的山峰如同被刀斧削去半截。华紫渊微一忖度,突然伸手撤去了自己布下的法阵。
黄鼬王猛地喷出一口血来,睁开眼睛,愤然道:「要杀便杀!」
华紫渊低声道;「若想救人,去一趟狐洞遗址吧。」
说着,竟是走向与战场相反的方向。
山城那场殊死之斗仍在持续,风雨之间,时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