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边的周纳言,也才注意到顾易扬的不对劲。
只见顾易扬一只手还包扎着,布上还有斑斑血迹,脸上也粘着已经乾枯的暗黑血滴,衣服上更是布满血污,触目惊心。
周纳言暗责自己方才只顾着说话,竟没注意到此。
连忙躬身出去,叫人唤御医来。
室内,只馀下二人。
皇帝快步走过来,就要拉他的手察看伤势,却被顾易扬退后一步避开了。
“啪!”
只见顾易扬阴着脸,把一直背着的黑色包袱摔在地上,内里的东西露出一角。
他扯了扯嘴角,冷笑:
“你要东西!”
皇帝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神情恢复镇静,拿起地上的包袱,解开,把里面的纸展开,及见到其中所画,脸色骤然一变。
“满意了吧。”
顾易扬眯了眯眼,冷声道。
而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血迹上,脑里几个念头闪过。
或许关心则乱,一个说来荒谬,却的确立刻出现的念头,令他悚然一惊,质问:
“难道是你去偷的?”
没想他如此想的顾易扬一怔,而没等他回应,皇帝已经把所有过错都算到了顾青霄身上了,走过去抓住他的肩,怒道:
“顾青霄让你去的?他怎么可以让你冒险?他不知道你只是一介文人吗?他不是将军吗,竟然让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去做这种事?!”
顾易扬拧着眉,猛然推开他,低吼:
“放开!”
皇帝一个不妨,踉跄了两步。
“如果是我倒好……”顾易扬低声喃了句,“此时躺着的便是我了。”
皇帝闻之怔了怔,回过味来。
他的意思是,为了得到这份图纸,此时顾青霄正受重伤躺在床上?
思及此,皇帝长舒了一口气,甚至有点窃喜……也对,顾青霄那人,怎么可能会放先生在危险之中。
可如此一来,先生对他,就更……
“有了这张图纸,你可以去抓李庆愈他们了。”顾易扬突然扬起了笑,可语气里的讥嘲,却令皇帝窒了窒。
“先生……”皇帝往前一步。
可当他发现,随之,顾易扬也后退一步,他就不敢再前了。
“来,御医这边!”
却在这时,周纳言带着御医来了。
“顾先生,有什么还是先让御医看看你身上的伤再说吧。”周纳言走近,就要拉他的手。
顾易扬同样避开,冷然看了他一眼。
周纳言一窒……说起来,自小他与皇帝一起长大,在皇帝是顾易扬学生时,他便是伴读,说起来也是有师生情分的,而刚才他们的对话他也是听见的。顾易扬这一眼,是对他这帮凶的谴责。
顾易扬转头往外走,在临走前,却低声说了句:
“……如果青霄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话落,快步走出门。
半晌,御书房内,才传出皇帝低声的询问:
“六宝,先生这是生气了吗?”
周纳言苦笑。
第五十八章:发现
不日,以一张图纸为开始,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执行的,是步昊正。
不单单是步昊正手握兵权,还因其常年在外,未陷入京城中千丝万缕的关系网,还有其对现任皇室的忠心,与他的杀伐果断。
从一开始的顺藤摸瓜,到后面的一把掀开,其中牵扯的人何止上百。
有噤声以明哲保身的官宦暗忖,就这么一个步昊正,竟真的就把朝廷给弄得人仰马翻了。
当然,不是没有人曾进言,道还让步昊正如此胡来,怕群臣无以安心,百姓无以安宁。
可皇帝一句:你是说继续留着一些一心想推翻此朝的人祸乱朝政,才是正确?
把所有人的口给堵住了——皇帝这是给他撑腰呢。
自此,步昊正便越发嚣张了,甚至一些没牵扯在此案中的贪官污吏,也被趁机拔除。
只是,中间出现了一些阻碍。
“皇上在里面?”一身甲胄的步昊正快步走近,问守在御书房外面的宦官。
“是的,步将军你先等一会,我就——诶?!步将军?!”宦官还想说去通报一声,却见步昊正毫不客气,推门而进,愕然。
室内的皇帝闻声抬眼,见是他,便拧了眉,但还是对追进来的宦官道:
“你先出去吧。”
官宦忙行礼,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皇帝扭头对还在兀自磨墨的小宦官道。
小宦官抿了抿唇,给两人行了礼,快步走出去。
步昊正还是第一次见到此人,因此,其目光,自始至终,未曾离他身,半晌,带着诧异,回首挑眉。
皇帝与之目光相对,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竟感到不自在,略带窘迫地清一下喉咙。
而就在他以为步昊正要过问这事时,却只听他道:
“能抓的基本锁定了,不过重点人物之一……似乎动不了。”
皇帝一怔,也适时换了个表情,皱眉道:
“真没办法?”
“没办法,现在所有线索,没有一条足以证明这事跟亲王有关。”步昊正摇摇头,施施然坐于椅子上,“要动他,怕得再找机会。”
皇帝抿了抿唇,终于吐出一口浊气,道:
“好吧……这次大动干戈,已经引起不少人的反弹了,若真惹急了他,说不定还得不偿失。”
步昊正耸耸肩,无所谓道:
“既然你这么安慰自己,我也无话可说。”
……这人总有办法让他生气。
皇帝闻之,嘴角抽搐了下,讥嘲道:
“难道你有别的办法?”
步昊正耸耸肩,十足无赖模样。
皇帝气极。
待两人谈话完了,已经快要午时了。步昊正自然不会以为皇帝会留他在宫里用饭,谈完拍拍屁股就走了。
不过刚出宫门,却转了个方向,让人送去顾宅。
说起来,在他接到图纸时,皇帝就说过这是顾青霄送去的,也受了伤,而既然顾易扬那边没消息,就证明顾青霄还死不了,他也就放心去收拾李庆愈那帮人了。
不过今天在御书房中见到的小宦官,说实在,他心里是十分震惊的,同时令他心里打了个突。
顾青霄与顾易扬俩亲近他是知道的,而皇帝对顾易扬在乎他也是知道的,然他从未多想。
仿佛某种曾经出现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连接了起来。
——你和先生……是什么关系?
——小鬼,你问这个干嘛?
——回答我!
——我知道,军里传说,你……你和先生,是,是……
——小鬼,这种话难道你还真相信?我能和你家先生什么关系?不就朋友?
——啧,竟然为了这种事被你这小鬼揍了一顿,真不值。
——你说真的?
——真的,真的,我发誓行了吧。
多年以前的对话,此刻终于找到了原因。
“啪!”一声,步昊正一掌拍在额头上,喃喃:
“顾易扬啊顾易扬,你倒好……怎么就……”
车子咕噜咕噜往顾宅而行,到了后,他也不用通传,直接就进去。
顾易扬此时,正陪着顾青霄在庭院。
虽然这次伤很重,然顾青霄还是挺过来了,也幸亏当时剑没伤到要害,否则落下后遗症也不无可能。据大夫说,现在只要多休养,总会好的。
“给!”只见顾易扬从侍女手中接过药,一点一点送到顾青霄嘴边。
顾青霄连忙张嘴,大口喝进去,面上一脸的笑。
“药难道是甜的?”顾易扬扬眉。
顾青霄也不回话,腼腆咧咧嘴。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顾易扬喂他吃东西,伺候他了,可每一次,都令顾青霄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进而心里甜丝丝的。
虽然他家先生没说任何话,然顾青霄仍旧凭着感觉,察觉到自他这次受伤后,先生的态度似乎有些改变,可若真让他说真切,却也不好说。
就像曾经厚厚的一张纸,现在,终于透了些光,变得朦胧,仿佛一戳,便破了。
而当步昊正走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一副暧昧不清的景象。
他挑了挑眉,暗忖:看来宫里的小鬼是没戏了。
“怎么?我只知道我们的顾将军受了伤,却没想,连手都动不了。”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内里的人听清。
顾青霄闻之转头,见到是步昊正,先是一喜,思及刚才他说的话,却有点赧然。
可顾易扬就自在多了,似笑非笑地,讽刺道:
“我也就知道步将军明明知道自己的半个弟子受了重伤,却连来看都没看过。”
步昊正扬眉,懒洋洋坐到侍女搬来的椅子上,道:
“我看青霄也不想我来吧,免得打扰你们。”
顾青霄还想解释,却被顾易扬按住。
只见顾易扬白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道:
“你现在不是正忙吗,怎么得空过来?”
“本来是的,不过刚从宫里出来,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就过来印证一番。”
这边顾青霄还没明白,可顾易扬却是一瞬明了,皱了眉,低声道:
“图纸是青霄冒险取得的,而且还为此受了伤。”
顾青霄以为他还为此伤心,伸手去握住他的手。
顾易扬没挣开,只看着步昊正。
步昊正闻言,怔了怔,也终于皱了眉。
见他还想说话,顾易扬又道:
“旨意是他直接下给青霄的。”
至此,便是顾青霄也明白过来,他家先生,怕是知道那事了,虽然他未曾说过。
半晌,步昊正才道:
“要不……你们离京吧。”
“离京?!”
“……离京?”
顾易扬和顾青霄同时道。
见两人表情,步昊正心情总算好了些,叹笑:
“小鬼还是没变,骄傲得很,容不得你们俩在他眼前如此,可正如你所说,他还是个仁厚之君……”
与顾易扬凝眉思索不同,顾青霄闻之却是一喜。
对啊,只要离京,一切都解决了。
从前他从军也是为了他先生在京里好过一些,可现在,他们俩还在京城的话,日子似乎更加难过。不单单传言,不单单已被搁置的生意,就是一个皇帝,就足够他们受的了。
目前顾宅已经恢复生机,过了年,顾佑也将从地方调回京城。
经过十年的升迁,他现在即便只以俸禄、冰炭钱和重新赏赐的田地,就足以养活顾宅的人。所以从前顾易扬回京的理由,也消失了。
且,更大的私心是,若离京,他又可以终日与先生一起了!
第五十九章:危机
虽然已是年关,可与平民百姓欢天喜地不同,朝野此刻正愁云惨淡。
由步昊正牵头的整治从年前至年后都未曾停息,许多官宦都彻夜未眠,思索着自己是否留下话柄在外,就怕一朝起来就被军队围了府邸,抄了家,白尽头。
而就在所有人都提足了心吊高了胆子候着时,在元宵后,风波有了减弱的势头,到了正月月底,终于以李卫的锒铛入狱宣告这场“灾难”暂时停歇。
而随后,便是幸存下来之人其背后势力的又一次权力角逐,他们摩拳擦掌,就为了接收李卫等人留下的权力空当。
稍微敏感的人,也发现,又是时候作选择了,而这个选择,将影响其后数年的政治生涯。
不过,这些离已极少进宫的顾易扬已经很遥远了。
唯一仍能感觉到的,如今走在街上时要面对一些异样的目光。
他不知道是他手下的学生真一个个能才贤德还是其它,反正在这次政治风波之中,诸如陈洛之流,诸如刘韬之流,仍旧屹立不倒,可以想象,此后数年,朝堂便是这些人的舞台。
也因此,关于中伤他和维护他的文章传言,一直未曾停息。
当传言被传久了,便容易被当成事实,且从文人圈子扩散至百姓间。
从前黄姓商人说的,京城坊间看顾易扬已不再似从前,并非顺口开河。
因此,自年后,顾易扬就发现,当他出门时,总有一些异样的眼光跟随而至。
这事顾易扬本不在意,毕竟他从前便是人们注目的焦点,可当一次步昊正与他同行后,回去时却告诫一句:
“以后你出门最好还是带上人,京城里龙蛇混杂,你也知道你自己长相多惹麻烦。”
顾易扬听了,懒洋洋一笑,浑然不在意,只道:
“当年你跟我传时,怎就不见你如此好心?”
步昊正白了他一眼,说:
“你当时还是个官,现在可不是,所以……好自为之。”
顾易扬笑笑,不语。
然虽如此,可他也知道好歹,所以之后,出门都会带上护卫。
只是,今天为了给顾青霄拿一副药,出来得匆忙,一时却是忘了。
当然,这事本不用他亲自来的,只是自从顾青霄大好了之后,每天都缠着他说离开京城,回小镇,他被缠烦了,干脆拿了这借口,出来逛逛。
“最近这小孩是越来越烦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说绝不拒绝的话……”顾易扬看着手中的药包,忍不住边踱着步回去边低声抱怨着,“不是我不想离京,可……怎么的也得等大哥回来吧。啧,等会回去又得被缠住了……”
可话虽如此,顾易扬抬眼看了看天色后,却是加快了脚步,喃喃:
“时间竟如此晚了,回去煎好药怕也午后了……”
说罢,脚下一顿,转了个弯。
“抄近路吧。”
顾易扬所说的近路,是一条小巷子,直通顾宅后门对出的路口。
只是,平常该人迹罕至的小巷子,今天却是热闹。
原来有一群刚干完零工,吆喝着玩色子的人在此处聚集。
远远,顾易扬就停了步。
顾易扬虽非轻视市井之人,然而正如步昊正所言,京城里龙蛇混杂,能避则避。
可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其中一个围观的人扭脖子时却发现了他,双眼骤然一亮,吹了个口哨,道:
“哟,我道是谁,这不正是顾易扬顾相公么?”
相公,为此朝中对小倌的称呼。
顾易扬何时被人如此轻辱,瞬间脸变沈了下来。
而那人这么一吆喝,其他人也转过头看,双眼同样发亮,其中一人还撞了撞身边的人,暧昧一笑,道:
“这不就是李记茶馆的说书痞子口中的顾相公吗?听说……可销魂了!”
其余人一听,哈哈大笑。
原来,此朝说书先生大抵分两种,一种是服务于小老百姓的,说的江湖趣事,朝堂轶闻,一种却是服务于这种九流之辈,说的风月之事,奇闻异象,前者唤说书先生,后者唤说书痞子。
顾易扬之事,就被后者扭曲着编成了故事,流传开来,因此,才有了这么一出。
顾易扬此前只以为是一些闲言碎语,却没想竟变成了这样,想说清楚,却同时知道,这些你越是反驳,对方越是饶有兴趣。
于是,顾易扬只冷笑一下,转身准备离开。
可没等他走几步,方才唤他相公的人就趿着草鞋,追了上来,一下子挡住了他的去路,笑嘻嘻说:
“顾相公,怎么就走了呢,我唤你相公,你都还没唤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