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人各有所想,各有所思,一路无语。
大约凌晨三点多,车子平安抵达乡下的医院,与其说是医院,或许说是卫生站更合适些。
我的媳妇现在就躺在这么简陋的小医院里,就算把医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卖了,还抵不上李青臒开来的这部车。陈谅心里如此想:人与人不能比,既然比不上,何必勉强凑一块?!累人,是不?他疲惫地抹了把脸。麻烦李青臒坐车里等他一会,他和瞿长星进病房探望一眼,很快下来给他安排住宿。
“等下,先给我哥保个平安。”
被李青臒一提,陈谅自然立刻就拨通了李丹砂的电话。由于李丹砂几个小时后要上一场大手术,两人只是简单讲几句便挂断,通话中丝毫不带有情人间暂别的不舍和思念的腻味。对此,陈谅默默松口气,他的心态就像是掩耳盗铃,仿佛只要不听到李丹砂的声音,他就可以装作不认识李丹砂这个人,这个供他念完博士,容他娶妻容他生子的情人,他明白他的想法非常白痴、非常可耻,可如果真能不认识李丹砂,他就能和媳妇平平淡淡得爱一辈子。没错,他的人生是李丹砂铺的路,但也是李丹砂破得相。
坐在驾驶座上的李青臒始终注视着陈谅一会自嘲一会厌恶一会憎恨的表情,换做是其他人,也许他会觉得这人奇怪得有意思,换做是老哥的情人,他就忍不住不温不火地笑了一下。这抹笑好像突然擦出的火星子一下照亮夜空,又一下飞入茫茫大海,来无影去无踪。
2.
从前,李青臒认为,李丹砂和陈谅唯一能凑成一对的理由只有医学博士的高学历,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两人会相识相知说不定是因为都非常地缺心眼儿。
知道离开医院后,陈谅领李青臒睡哪了?睡陈谅和他媳妇的婚房呢!别扭什么的暂且不论,光是镜框擦得发亮的结婚照明晃晃地挂在床头顶上,差点没闪花李青臒的左右眼。
故意不给我睡觉吧?丫的,这招整得太毒了。李青臒胸闷得那个叫捶胸顿足、那个叫扼腕痛惜。
然而,陈谅对此完全无知无觉,顾自讲:“这趟回来匆忙,家里头没准备,我想来想去,觉得也就这屋最干净,青臒,来,你先擦把脸,我给你换套床被,马上就能睡。”
“别麻烦。我有洁癖,不用你媳妇用过的东西。”李青臒如此说,他说得时候,经过深思也经过熟虑,他本来想讲:让我躺在你和你女人滚过的床单上,不要恶心死我得啊,啊啊啊啊。但这话他硬生生地忍住,没吐出来。他改口,尽力使用比较含蓄、比较婉转的措辞。他对陈谅的态度一向有的放矢,不去讨好,不去交恶,因为弟弟和爸妈不同,老人家可以理直气壮地对陈谅冷言冷语,他哥不敢顶撞半句。可若换做是他,别说跟陈谅撕破脸皮,就算是冷嘲热讽几句,被李丹砂听到,不用骂人不用抽人,光搞一个月兄弟冷战,到时他就只能后悔了,如果老天要他给这场后悔加个期限,为图个浪漫动人,少不了得是一万年吧。
不想徒增兄弟矛盾,不愿破坏了兄弟情,李青臒作出很大的牺牲、很大的让步,赏给陈谅十足的面子。但事实上,就他满脸毫不掩饰的厌恶表情已足够令陈谅万分难堪,不,不是难堪,是难受。除了李丹砂,李家每个人都看不起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摆着的事实。他无所谓,不在乎,即便李青臒指着鼻子骂他——你是个恬不知耻的乡巴佬,他都能坦然点头——恩,我是。可他不想看见有人对自己家人也露出同样嫌恶到作呕的表情,大家都是人,都是爹妈生的,公平一点,很难吗?
你应该向我媳妇道歉,陈谅在心里偷偷对李青臒说。然后又悄悄对媳妇说,咱们不和这种人计较,我们原谅他。
恩,原谅了。小小吸过一口气,陈谅压下种种情绪,用极为轻柔的口吻道:“青臒,这床被子秋月没睡过,只有我和你哥用过两次,我爸妈知道你哥爱干净,太阳好的时候,经常会拿出来晒晒。你看,今天你先将就一晚上,明天你若打算继续留下住,我让长星跑一趟县城,给你买套新的床被,行吗?”
这话一出,李青臒的心境可就立马不一样了。此时此刻,他承认他有点儿小激动,有点儿小纠结。听陈谅的意思,有没有可能……他哥也在这个房间睡过?在这里与陈谅滚过床单?他们滚得惊天地泣鬼神,连陈谅爸妈都发现了?要真如此,我的亲哥啊,弟弟我小看你了,你个书呆子行啊你。
“青臒,你觉得可以吗?”陈谅没听李青臒出声,等不及又问了一遍。
“行行,我没讲究。”李青臒随意摆摆手,他总不好说我嫌弃我哥用过的东西吧?真要嫌弃,双肩包里换洗的内衣是谁的。
住宿的事就算安排好了,陈谅心中大石落地,继续细心地替李青臒铺床,等他全部料理完,才离开屋子,去和长星挤一床。
于是乎,凌晨四点多,李青臒在陈谅老家的婚房睡觉了。他屏蔽到头顶上晃眼的结婚照,长手长脚大字一伸,迎面扑倒在双人床上,鼻子里一下窜进淡淡的肥皂香。别说,床被洗得还真挺干净,太阳也晒得很勤快,洗掉了陈谅的味道,也晒掉了李丹砂的味道。
对了,李丹砂……李丹砂是怎样的味道呢,李青臒闭上眼,没等想起来,早就睡沉了。
李青臒第一次从床上醒来,两眼几乎睁不开,好容易才在朦朦胧胧的半盲状态下摸出手机,交代秘书他今、明两天不回办公室,有事打手机或发邮件。讲完电话,立刻再睡,一觉直接睡到大中午,这下眼睛是能张开了,身体还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他扭扭脖子,四下环视一圈,最后将视线停留在置于床头柜的相架上。相架里塞着的是一张小姑娘的照片,约莫四、五岁的年纪,眉宇间与陈谅颇为相似,实话实说,小女孩长得不难看,有几分水灵的模样,可惜一身打扮丑得掉渣,一瞧就是农村土生土长的苦娃娃。人嘛,多少有些攀比心,看着人家的孩子,禁不住就会想起自家的孩子。李青臒右手捧着相架,左手在手机里翻出李安知的照片,这左右一对比,自豪的劲立马填满心肺。有句话叫做,瘌痢头儿子,自家欢喜,意思说儿子就算是瘌痢头,家里人也是越看越喜欢。李安知当然不是瘌痢头,他不仅是位小靓仔而且穿得特前卫。
嗨,小爸错了,怎么能拿你跟个乡下丫头比,哪配啊!
就在李青臒深刻检讨的时候,房门咚咚敲了两下,闻声回头,就见陈谅推门进来了。
李青臒很惊讶,想陈谅怎么不懂礼貌,不请自入的。另一边的陈谅,同样惊讶,他本来以为李青臒还睡着,打算叫醒他起床吃饭,怕长时间没吃东西,伤胃。想不到人不仅醒着,手里还拿着女儿的照片,这……刚才是在看吧?
注意到陈谅用诧异的眼光瞅着自己右手,李青臒很快意识到他趴在床上端看人家小孩照片的举动不比陈谅礼貌多少,真觉超级尴尬,下意识把相架摆回原处,一边用随意的语气说:“呃……你女儿?”
“恩……对。”
每当被人问及女儿,陈谅总有种为人父的喜悦,女儿的脸蛋取了自己和媳妇的优点,小小年纪俨然已有美人胚子的架势。作为父亲,他很期待李青臒说:你女儿比你好看嘛,或者说:你女儿倒不很像你。可是陈谅满心期许地等啊等,结果李青臒只是点了个头就没声了,连你女儿叫什么名字这种逢场作戏的应承话都没提一句。
心寒,陈谅觉得很心寒。他出生到现在,一直被很多人看不起,他承认,在鄙夷中生活、学习、工作的他强烈渴望着被尊重,但是,他也承认,他这种早已屈服过的人,即使跪求,也活该讨到白眼。他把自己放在最底层的位置,默默努力,辛劳付出,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的下一代能生活在自尊和他尊的环境中,他们能任性地实现自我的价值。然而……然而……
看不起女儿的打击比看不起媳妇的打击沉痛得更加彻底。到这节骨眼上,脸色铁青的陈谅好像脑袋被抽过似得,连脸皮都不要了,自己夸起自己女儿来:“那个……青臒,我女儿……女儿长得挺漂亮吧。”
乡下人面孔,有啥漂亮的。这句话几乎跳出李青臒的嗓子口,硬给他急生生地拦下来,再和口水一起咽回肚子里。
还好,还好,差点要被陈谅恨死了,不怕陈谅恨,敢不怕李丹砂恨吗?李青臒,你敢吗你敢吗?不敢!得,乖乖再想词。
李青臒是准备好昧着良心赞美陈谅闺女一番的,可自从把她和安安王子比较过后,竟一时找不出一个恭维话。他搜刮了肚肠里的词汇,本预备说“嗯,是挺漂亮的”,却被陈谅先抢了白:“哦,都快一点钟了,你快起床出来吃饭吧,我去给你准备。”
陈谅言毕,转过身,打开门,“砰”一声巨响,摔门而去。
事实证明,李青臒弄错了,陈谅不是差点恨死他,是已经恨死他了。
李青臒自认是个情商卓越的人,他自小擅长识别别人的需求和欲望,然后随心所欲地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言行举止,以此调动其他人的情绪,在无形中影响他人的感想观念,最后满足自己的需求和欲望。他会如此高看自己,绝非无凭无据。当初,他的公司小得可怜,辛辛苦苦倒腾出来的成果,除了山寨软件还是山寨软件。时至今日,小公司发展成大公司,拥有一班成熟稳固的管理团队、销售团队以及研发团队,服务于众多集团公司、跨国企业。很多人感叹,李二公子何其幸运,只需坐在办公室高高翘起二郎腿,等着家里人白送生意上门,轻轻松松就发财发迹了。不不不,那种福利只属于小说故事里开了金手指的男主角,不属于现实中小丑、猪头样样扮得像样的李青臒。曾经他为了拿下一个大项目,亲自飞往北京洽谈。可不是开门见山、开诚布公地谈条件谈利益,他搞出来的手段说难不难,说容易不容易,拆掉戏法全部说穿,不过是托托关系,想方设法约大老板和老板夫人吃一顿便饭。就是靠着一顿饭,李青臒建立起来的交情可厉害。第二天一早,那老板携妻子儿女邀他同游御和园。隔天下午,这一家五口又陪他登上长城八达岭。等到第四天,他不仅拿到合同,而且比预期金额翻了二倍多。单说做人,他自以为已成人精。然而,陈谅刚才分明在生气,因为他,而生气。
生气?干嘛生我的气?转着眼珠子回忆,李青臒很快意识到自己做戏没做全,嘴里说得人话,面上摆得鬼脸,不该说的话一句没少说,该说话的时候又没来得及说……二少爷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想他对陈谅,忍都忍了、让都让了,多少年没出过岔子,两人虽不亲热,但陈谅始终当他是李丹砂最宝贝的弟弟来对待。这次倒好,阴沟里翻船,在陈谅心中的形象大毁不说,而且肯定要承担起仗势欺人的罪责。仗势不要紧,有种卷起袖子上台,各凭本事拼爹啊,咱老子有势力干嘛不能仗。可欺负人就不是随便哪个都可以欺负了,你想,打条狗都要看主人。陈谅不是狗,是人,有个爱人,叫做李丹砂。
假设陈谅非常非常非常讨厌我,陈谅的爱人还会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令李青臒吓了一跳,吓完后倒也恢复了些许平静。即便事已至此,他依然自信李丹砂不会不喜欢他,唯独兄弟间的隔阂注定在所难免。人,是一种充满怀疑心防备心的动物,一旦产生隔阂,就会失去信赖,失去信赖就会减少联系,减少联系就会……慢慢不联系了。
慌乱,李青臒慌乱了,慌得一个电话拨到李丹砂的手机上,想证明他们还是联系的。
这个时间点,李丹砂必在手术台上忙,意识过来的李青臒垂头丧气地挂断手机,但只丧气了五秒,第六秒钟,李丹砂打回来了。
李青臒很想将其称之为亲兄弟的羁绊,冥冥之中的安排,但事实上这确实不过是个小小的巧合罢了。巧合的前因是李丹砂的病人在手术前突发状况,导致一项身体指标不合格,手术时间要暂时延后,后果是李丹砂马上要上另一场手术,手术前他可以吃顿午饭养精蓄锐,于是看到李青臒挂断的电话他马上播打回来。
李青臒听罢前因后果,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老哥打抱不平:“一个手术不能上立刻就叫你上下一个,你们医院没你是不是开不下去了?。”
李丹砂无所谓地讲:“陈谅不是请假嘛,医院人手紧张,能分担点是一点,不然刘老师多难做。”
人说吃亏是福,李丹砂吃了劳动力的“亏”,收获了爱情上的“福”。李青臒觉得这么想,他在心理上才能得到稍微的平衡。
既然兄弟俩的通话中提起了陈谅,后话自当无穷,比如陈谅昨晚干过什么呀,陈谅今天在干什么呀,陈谅心情怎么样呀,陈谅身体如何呀……不管乐不乐意,只要李丹砂问得出来,没李青臒答不上来的。怎么讲,李青臒要么不说话,真想说,那非常有能耐,屁大点的事都能给他描述地形象又生动。
李丹砂听着听着几乎都舍不得挂电话,是因为李青臒讲得好,还是因为李青臒讲得是陈谅?这个问题李青臒不想研究,他更想问问李丹砂:没了陈谅你是不是就不能活了?
想问,未必真能问出口。问了,也未必是什么好听的答案。
不讨没趣,求重生。
中国人有个成语,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佛家有句禅语,叫做必死即生,必生即死。即是说,只有被逼到绝境之地,方能大彻大悟,痛下决心,奋勇寻生。
此前惹恼陈谅的李青臒被李丹砂投入死地,化成白烟,风一吹,无迹无痕。若问曾经狡黠一世的李青臒为何在此役失陷阵亡,他总结:因为之于陈谅,他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优越感。
现在,李青臒拽着手机,半躺在陈谅婚房的大床上重生了。他脱了胎,换了骨,不该有的优越感统统抛去。
拢人心,博好感,万般花样,上一世的李青臒玩透玩遍。此次重生,定要和陈谅练练兄友弟恭经典桥段,不成不休。
李青雘会打扮,但不刻意打扮,更不是时下流行的孔雀男。平日里上班,他通常是手往橱里一伸,拽到啥穿啥。然而,每当他预备攻略一个人,就会注意形象起来,而且绝对要添置一身新行头,甚至会酌情购买新款香水、新品手表、新式的手机套,最疯狂的一次,他买过一部新车。要说其中的好处,让别人看得顺眼舒服是其一,更重要是能对他本人的心理层面和精神层面产生一种激励作用,就好像战士在迎敌前须身披战袍,手持利刃,脚踏战靴;赌王在出场前必要梳个油光光的头、套上笔挺的西装、黑亮的皮鞋。简而言之,这就是迎战前准备。
正因如此,此次拿下陈谅,李青雘显得底气不足,别说乡下地方哪里去买新衣服,就算想翻翻行头,打扮得和昨日焕然一新都做不到。唯一能换换的只有李丹砂给他塞背包里的两件衬衣,不仔细看,感觉尺寸正好,一仔细看,就觉得品位烂透。
光着两膀子的李青雘对着这两件衬衫面露难色,最后心一横,两样都没选,索性一身都穿昨天的,脏点比难看好多了。
没有新衣服穿,没有干净好看的衣服穿,李青雘心情很不爽地出了屋,立即被焦急的陈谅一把揪住,先前摔门的事似乎已被他抛到脑后,火急火燎地拖着人去洗漱。
看李青雘刷好牙、洗好脸,陈谅揉搓着被他用好一丢的毛巾,随口问起:“青臒,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呢?我差点以为你又睡过去了。”
照着镜子的李青雘正在梳理他翘起的头发,可惜手边没发胶,发型怎么也整不好,直叫人与“纠结”二字生死相许。听到陈谅的问题,他懒得跟他提起李丹砂的电话,只回答:“要怪怪我哥的衬衫实在丑,我试来试去不满意,最后没办法,你看,脏衣服又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