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古学庸出现,他拧熄烟,递过一只保温瓶。「试试这个。」
「什么?」
「白兰地奶茶。半糖、温的。知道你酒量差,喝点酒比较好睡。」
「……谢谢。」他接过保温瓶,突然觉得好沉重。
「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
古学庸想了想,摇头。
「那烂人还是没消息?」
点头。
「别傻等,三天让他想也够了。真等不及就主动联络,我陪你。」
「嗯,我知道。」
翻成白话就是:「我还想再等等」。
宋天宁忍不住翻白眼,懒得去计算自己到底想把古学庸拎起来装进雪克杯里疯狂雪克多少次,最后只能叹气。
「你啊……」
古学庸试图微笑,「别担心,我没事。快回去吧。」
「我最近比较忙,但有事一定要打给我,听到没?」
乖乖点头。
拍拍古学庸的头,忍不住把手停在左耳两颗水钻上摸了摸,宋天宁强迫自己放手。
「走啦!掰。」
「再见。」
这一回,是古学庸抱着保温瓶目送宋天宁离开,直到身影消失,引擎声都远去。
19(上)
那款宋天宁特制的安眠饮料陪古学庸度过剩下的期末考周,跨越漫长暑假,直到再开学。
升上大四,不必担心再碰到毕业的卓立树,但要面对四年来的成果验收:毕业制作。
同学们全心投入埋头苦干,专注得连讲八卦嚼舌根的时间都没有。
只有在咖啡店打工时,偶尔会听见褚惟勋又画出什么画、拿到什么奖……但那三个字入耳的瞬间,已经不会心头一抽,泛开淡淡甜味。
除此之外,褚惟勋音讯全无。他也渐渐习惯没有这个人的日子。
或许,真是缘份已尽。
心想再拖下去不是办法,他决定趁着刚开学比较闲,这两天就去找人把事情讲清楚、说明白。
打定主意的古学庸一转身,撞上端着保鲜盒要摆蛋糕的宋天宁。
「啊!」
「Fuck!」
上头装饰的巧克力叶片受到撞击,深深插进半球体的加拿大枫糖慕斯里。
瞪着那颗首当其冲惨遭横祸的慕斯,宋天宁电光石火间想到被插进长刀的夏日大西瓜。
幸好其他几个只是稍微歪斜,顶多偷偷卖给熟客。
宋天宁挑出那个被碰坏的慕斯,递到古学庸面前,「张嘴。」
古学庸依言张嘴,被塞进半块慕斯蛋糕。
宋天宁也没忘善待自己,把对方咬剩下的那半边放进嘴里。
他嚼了几口,露出不甚满意尚可接受的神情,然后对古学庸宣布:「现在你也是共犯了。不准向店长告密!」
古学庸觉得好笑,连忙点头,又看见宋天宁的手突然伸到他嘴边。
指甲总是修剪得很短、保持清洁的食指按上唇角,将不小心沾到的慕斯捺净。
「不可以浪费。」伸出舌头仔细舔掉指尖慕斯,宋天宁一本正经说明后,转身回厨房继续忙。
古学庸呆站目送对方,下意识捂住被摸的唇角。
——刚刚那样,只是他喜好甜食的表现,没别的用意……吧?
那天是忙碌的礼拜五,点单如雪片般飞来,开店前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专心工作的古学庸遗忘。
下班后,他特地等到大家都离开,避过宋天宁,骑车回到许久未归的住处。
站在门口,当初他织的门帘和脚踏垫都还在,但手上的钥匙却怎样都打不开那扇门。
古学庸愣了一下,反覆尝试好几次才终于承认:门锁被换过。
握进那把冰冷而无用的钥匙,好像听到什么破碎的声响。
隔天上午,古学庸抽空打电话给房东,得到的回覆是没换过门锁,褚惟勋也还住在里面。
还有什么不死心的?
那句「我们分手吧」迟迟没有说出口,但先断绝连络又把他拒于门外……比当面亲口说出,更伤人。
握着手机,站在服设系馆旁的玫瑰花圃,古学庸觉得浑身冰冷肠胃翻搅,忍不住弯腰蹲下。
那天之后,古学庸变了。
微笑弯起的眼睛依旧美丽,却少了些许温度。
更加沉默惜字如金,连答应店长的营业用笑容都有气无力。
宋天宁这回没再多问,想方设法拖他出去散心,买东西、逛展览、看海、赏花,甚至参加电影系的聚会,只希望那群疯疯癫癫没个正经的同学们能帮忙逗他开心。
他还回家把那辆老爸很少开的Peugeot 207cielo开到学校,变成古学庸的娃娃车,不顾当事人反对载他往返学校和咖啡店。
不管多忙多累多晚多远,一通电话,使命必达。
从不知「怜香惜玉」怎么写的宋天宁如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变成同系死党狂亏猛笑的目标,其中笑最大声的就是他曾追求过却被一秒拒绝的剧本组学妹项竹音。
「学长大人,您追男友追成这样有失英明啊。」
项竹音晃着咖啡杯,对亲自送餐出来的大厨摇头叹气。
「……你的凯萨沙拉想加料就直说。」
「加料不加价怎么好意思?甭麻烦了。」项竹音连忙抢过餐盘,笑得十分欠打,「把您的满腔爱意留给招蜂引蝶的Bartender吧!」
「项同学你有青光眼吗?这里不是酒吧。」
「站吧台的不叫Bartender叫什么?没酒也无妨啊,反正醉翁之意也不在酒。瞧瞧那些满脸饥渴的豺狼虎豹,恐怖喔……恐怖到了极点喔……」
宋天宁挽起袖子,「很久没被学长扁,那么想念?」
「不不不,我只是专程来笑你的。现在笑完了,你跪安吧!」项竹音优雅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满足地叹气。
要不是毕制剧本还卡在这个混帐学妹手上,他一定连桌带人踹飞十公里远!
青筋爆跳的宋天宁在好几个深呼吸后,转身就走。
「兄台请留步。」
宋天宁头也不回,「项大编剧还有何吩咐?」
「当驮兽是没有未来的。」
这阵子被笑到快麻痹的宋天宁自暴自弃扯扯嘴角,「什么驮兽?我这等级起码是圣驮兽吧?载载西王母蟠桃之类的。」
「蟠桃没法度,但攀亲带故给点福利、让您揩揩油,本编剧还办得到。」
那个胸有成竹的笑容太诱人。
反正快打烊的时段店里没几个客人,古学庸站在吧台里当人型立牌,店长自己也跑去楼上摸鱼。
他向外场的工读妹妹交代完,脱下围裙一屁股坐定,「说来听听?」
爱演的编剧大人捏细嗓子,怪腔怪调:「且听奴家娓娓道来……」
项竹音难产半个月的剧本因为偶然看到一部纪录片,彻底翻盘更换主题,挑战从没写过的题材。
那是个带有实验性质的剧本,伪装成记录片的剧情片,讲的是宋天宁不熟,但古学庸知之甚详的时尚圈秘辛。
故事从一出道就让所有大牌设计师神魂颠倒的十七岁男模展开,华服、金钱、烟酒、毒品与性爱。
设计师与模特儿共生的暧昧关系,镁光灯前的风光无限和背后的阴暗丑恶……十足话题性。
宋天宁听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你会不会影射得太明显?」
连对时尚新闻陌生如他,都觉得这故事很像许多真实事件东拼西凑的产物。
大编剧笑得灿烂,「半真半假才更引人暇想啊。」
「你确定素人有办法演?」既有隐晦纠结的内心戏,也有狂放夸张的肢体表现,太难了吧?
「时尚icon的重点就是美色和独特性,那位两样都不缺啊。虽说最近看起来有点无神啦……」项竹音往吧台迅速瞄了一眼,「总之,细节可以再谈咩。」
听起来还挺有趣的故事,但这样预定的工作人员和演员就要再调整。重点是,就算古学庸愿意突破尺度帮忙,他自己的服设毕制也得开始准备。
那家伙缝起衣服向来都没日没夜的忙,加上还要来Rain cats打工,哪有时间帮忙?
想像很美好,实行很困难。
听完新剧本满脑子愉快幻想的宋天宁卡在最要命的时间分配问题,难得迟疑:「他会答应吗?」
项竹音的沙拉吃了一半停下,咬着叉子歪头笑开,「您是导演,这是您的业务范围吧?」
很久以后,宋天宁想到当时谄媚献计的学妹,再想到之前在同样地点随口向古学庸讨得的承诺,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真有定数。
19(中)
睁眼是总统套房金碧辉煌的天花板,华丽大床上交叠着好几个赤身裸体的男女。
你从宿醉和过度纵欲的疲倦中醒来,盯着那支忘记是哪个金主送上的百万钻表,模糊想起下午两点有场试镜——早就内定是你,形式上的试镜。
推开环住腰间的男人手臂和勾住小腿的女人手掌,你跨越横躺在地毯上,各种发色与国籍的男男女女走进浴室。
行进间,不知哪个混帐又没戴套射在里头,湿滑黏腻的体液随着动作,缓缓流淌而出。
早上七点,整屋彻夜狂欢的人们还在睡梦中,你按了服务铃,从低眉顺眼的管家手中接过好几瓶指定温度的加热鲜奶随手注入墨黑按摩浴缸,没有金贵的番红花只好随手洒点玫瑰花瓣,泡个舒服的牛奶浴。
能否如埃及艳后芳华不老并非重点,挥霍奢侈的快感才是你要的。
热气氤氲间,场景转换。
你随音乐踏着慵懒台步现身巴黎时装周,展示Dior Homme当季春夏男装。
经典法式优雅,简裁俐落而细节动人,强调病态纤细的过窄版型,只有你能穿得恰如其分,天生如此。
冰蓝双瞳微睨,你是翩然君临伸展台的最后贵族,连VOGUE美国版总编投射的赞赏目光,都只是臣服足下的追随者,不值一睐。
你是Godric,来自上帝的住处,流淌童话之都的血液,以梦幻般不真实的精致脸孔和与生俱来的贵胄气质,十七岁登台即颠倒众生,各大品牌捧着合约前仆后继的时尚新宠。
既是压轴,也是领场,怡然自若接受设计师的亲吻,享用全场似乎为你而生的疯狂喝采。
「卡!」
「又怎么了?」饰演设计师的演员甲捂着脸哀号。
一下说他和男主角的拥抱太亲密,一下又说他的肢体太生硬,嫌东又嫌西,短短几分钟的走秀镜头拍了一整天还不能收工。
「那是碰脸颊的礼貌性亲吻,假的!你真亲下去干嘛?」宋姓导演一把抓过无辜的男主角,指着他脸颊上的口水印,对演员甲怒吼。
「这时假亲才奇怪吧?我还没嘴对嘴咧。」
「这是公开场合!」
「这里是你睡我、我睡你的时尚圈!」戏剧系大三的演员甲翻出注记写得密密麻麻的剧本,指着白纸黑字振振有辞,「剧本说我们有肉体关系!太清纯才奇怪吧?」说要拍淫乱颓废时尚生态的不就是导演你吗?
看清上头的演员笔记,宋天宁悻悻然走到一旁点烟,「编剧咧?叫项竹音过来!」
被推出来当炮灰的场记小姐诚惶诚恐,「学妹她说她回家睡觉了。」
「什么?」
「她说……」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重现项大编剧的说法:「不过几个棚拍过场也要一整天?一样打瞌睡,小姐家的床还比较——」
没等场记说完,宋天宁掏手机就要兴师问罪,但早就学乖的项竹音直接关机,让他满腔怒火无处宣泄。
「……导演?」
「干嘛!」吼完才发现不对,宋天宁转头,发现叫他的人真的是男主角,抹抹脸放轻语调,「怎么了?」
媲美川剧变脸的绝技让古学庸百看不厌,但被折腾一天实在笑不出来。
他出声越殂代庖,「改牵手呢?没尺度问题,也能表示亲腻。」
盯着那双自己都还没正式牵过的手,宋天宁看看古学庸,又看看一脸不满的演员甲,思考十秒后,做了一件项竹音在场绝对会骂他是卑鄙小人的事。
宋天宁牵起古学庸的手,「怎么牵?是要这样?还是这样?」
在十指交扣和四指被握紧的手势变换间,宋天宁勾起唇角,笑看古学庸略显困窘的脸色。
「都、可以吧。」
「好啦,爱怎牵都随你。」假公济私吃完豆腐的宋天宁放开古学庸以男生而言太细嫩漂亮的右手,低头看表,「时间不早,最后再一次,拍完就收工!」
四周一片欢呼。
自此之后,眼睛雪亮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人正心又好的男主角,是对付宋大导演的最佳利器。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
升上大四,原本想专心准备毕制的古学庸在放暑假前就向店长请辞,却被强力挽留。
和他同进退的还有本来就常熬夜忙碌,只是爱逞强装悠闲的宋天宁。
为了他们的前途,店长只好退一万步,答应让两人一周只上班一天,另外再找新人递补。
「我真是个念旧的大好人啊。」店长喝着宋天宁泡的热茶感叹。
相处三年,店长是真的关心他们,宋天宁想要到辞职也很不舍。
如今能商量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固然开心,表面上还是不能让店长太得意。
他撇撇嘴,「是是是,我等一下画个好人好事的狗牌给你挂脖子。」
「我才不要!爽哥你的画比我两岁的侄女还丑!我要小庸画的。」
「好。」古学庸二话不说。
「他已经焦头烂额了,别再增加他的负担!」
「干嘛?这样就心疼喔?」
「谁跟你心疼!你才心疼!你全家都心脏病!」
幼稚拌嘴彷佛成为Rain cats的招牌风景,就算在虞姬毕业离职后,也没有改变。
大四课少,打工也变少,暂居咖啡店二楼的古学庸没有情绪不稳的恋人要应付,多出很多时间忙毕制,也有馀力兑现当初的承诺:帮忙宋天宁拍片。
这是项新鲜有趣的体验。
为了开场台步,他专程回家找名模母亲特训,练了半个月勉强及格。
戏服有好几套借用他以前模仿经典品牌的练习作。
剧情也是从小听闻的时尚圈点滴,他还可以根据来自母亲的真人真事,提供意见调整。
最担心的是,毫无表演经验的他该如何「演出」这角色?
幸好他的担心是多馀的。
宋天宁为他请来戏剧四的资优生一对一上课,讲解表演概念,加上这角色不需要太多表情和台词,眼神特写也不多,内心戏大多用旁白补足,他勉强能应付。
但碰上和其他演员有亲密互动时,NG次数特别夸张。
古学庸想,自己毕竟是门外汉,或许在人前裸露或当众走秀在他看来不算什么,但要肢体互动得自然不僵硬,还是要专业训练吧?
山里的季节感比都市明显,略有寒意的十月悄悄来临。
片中男主角此时染上毒瘾,加上当时纸片人名模的风气极盛,还患有轻度厌食症。
原本就过瘦的古学庸被强化颧骨肤色制造立体感,加深青紫黑眼圈还抹上苍白唇彩,套上当季走暗黑哥德风的新装,就像具来自地狱的骷髅。
他被养在金主提供的豪宅,阖家团圆的圣诞夜却一个人对着十几人份的丰盛大餐双手并用狼吞虎咽,露出一秒的满足微笑后,弯腰挖喉咙催吐,呕得天昏地暗。
盯着萤幕画面的导演震慑得忘记喊卡,是副导看情况不对赶紧喊停,拉了宋天宁上前。
自知没有演技可言所以尽量力求逼真的古学庸,吐得眼冒金星,慌张的宋天宁只能扶着他,避免呕吐物被呛入气管,等他吐到一个段落时再揽进怀里,转头交代工作人员拿盐水来,同时把人抱离那个异味勾动呕吐欲望的现场。
导演抱男主角离开的那一幕,正好被负责侧拍纪录的同学照下,当晚就上传到电影系毕制宣传的部落格和脸书粉丝团。
虽然说明文字讲的是演员求好心切,剧组力求完美呈现云云,但没有人关心。
暧昧光影没拍清导演低头的表情,但广大八卦群众都知道那必是万分心疼的深情款款;吐到晕眩的男主角为了平衡身体勾住导演脖子的双手,也被脑补成我爱你、你爱我、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内心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