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时候就过世了。”
陶瓷碎裂的声音在生命深处的底色里绽开,都铎玫瑰的纹印从中央四分五裂,花瓣骨肉分离,四散到不同的轨迹里去。
我感到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随之涌溯而来的悲伤中回过神,已经过了许久。然而事实上时间并没有因为我无能为力的祈
愿而放慢脚步,这点时间仍不足以让一位老练的管家把杯子的碎片收拾好。
于是我赶忙自己动手把杯子恢复原样,用魔法清理掉茶水的污渍。这些事情由我自己来只需要几秒。我想没有谁会希望
这些承载着漫长命运的物件经由凡人之手而损坏。
“请节哀,少爷。”艾尔伯先生帮我重新倒了一杯茶,我感到他的语气中有些犹豫,却无法理清缘由,“夫人的去世让
我们大家都很难过…虽然…夫人的病半年多来一直没有起色,也许这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
解脱,没错,对比母亲不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来筑起亲情与爱情的一生,也许在诸多能够拉近她与父亲的方式中,死亡
是最贴切的一种。
可是又有谁知道母亲是否真正觉得解脱,毕竟她是如此爱她的孩子。甚至支撑她这些年生活过来的与其说是她对父亲的
爱,不如说是对她守望毕生的家所秉持的信念。
“母亲葬在梅利弗伦世家的墓地么?”这成为了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是的,我可以领您去。”艾尔伯先生点点头,“不过您刚刚回来,不用休息一晚么?”
“不必了,我喝完茶自己去就好。”我望着杯中的倒影,忽然极其厌倦自己。
“那么您保重身体,有需要的话随时叫我。”艾尔伯先生若有所思地坐直,“还有,您去祭奠夫人之后,晚上能不能去
看看三小姐?”
“娜塔莉娅怎么了?”我再度警觉起来,过去多年无知无觉的报应似乎并没有结束。
“她的情况…不太好,”艾尔伯先生更加吞吞吐吐起来,与平日稳重镇定的他甚不相符,“自从夫人去世以后她就情绪
很不稳定…有时候很安静地看书,但有时候就又哭又闹,砸碎她房里的东西,谁也不认识了。夫人去世后不久她新换了
个叫艾玛的侍女,因为原先的被她发作起来扔的烛台弄伤…艾玛说夜半时常听见她在梦里凄厉地又哭又笑,叫夫人和您
的名字。现在夫人和老爷都不在,我们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暂时把她看管在她的卧室里,免得她出什么事。我想如果您
能去看看她,或许对她有点帮助。毕竟她现在已经不知道大小姐他们了,却一直都记得夫人和您。”
“我知道了,晚饭后我会过去。”我放下已经见底的瓷杯,拿过一张纸巾,站起身来,“你先休息去吧,这段时间恐怕
还要辛苦你。”
“不胜荣幸。”艾尔伯先生向我行了个礼,收拾起茶具,随即迈向了另一个方向。
Land of bear and land of eagle,
Land that gave us birth and blessing,
Land that called us ever homewards,
We will go home across mountains…
已有一年未踏入白桦林了。
这片终年馨香满盈的树林处于洛丝罗林的最后方。在不能改变空间的庄园里,我从主建筑徒步大约十五分钟后,终于再
次站在那些身穿乳白色制服,姿态笔挺的卫士脚下。这是洛丝罗林唯一一片不被红蔷薇覆盖的地方,倚托身后起伏绵延
的丘陵,为深红的女王永久地立稳一方。这些深爱着女王的卫兵们如同一把把剑一般笔直耸上天空,表皮沧桑的纹路是
它们的战勋。宽大的叶片盛着悠久的年华,风声过处沙沙倾下,满地松脆时光,踏上去柔软而惊心动魄。
白桦林守卫的中心便是梅利弗伦历代亲族最终安眠的床。密集的红玫瑰向内簇拥着它们在梅利弗伦的宿命中周而复始的
主人。我想起一年前我还和娜塔莉娅并肩坐在不远处谈论亲人和梦想。而今转身即是永诀,我在离开时从未想过,再见
到父亲时已是最后一面,而母亲却连告别也成为奢望。曾经在这里嬉笑着度过优美青春的孩子,而今业已各奔东西,生
死两茫。当年都曾笑得灿烂的人们,殊不知玫瑰已枯枯荣荣几世代。
比起在整座庄园里恣意灼烧的红玫瑰,母亲生前更喜欢百合之类素净的花朵。但我预先没有准备,只能在庄园里采了一
束玫瑰放在碑前。尽管我愧于在她生命的最后旅程中未能陪伴她,但是我想如果她能看见,不会拒绝这束花,毕竟那是
自她十八岁嫁与梅利弗伦以来,几乎用了一生去守望的灵魂。
母亲的墓碑很简单,除了生卒年月,只有一个古腾堡体的单词。
Reborn。
母亲在教团做了几个月文员后就与父亲结婚,随后相夫教子,抚养六个儿女成长的生活本是可以称为丰功伟业的。然而
在她终于得以休息之后,我竟无法认为这样一段简洁的墓志铭之于她简陋分毫了。
我记得少年时母亲曾对我们说,终有一天她和父亲都会离开我们,我们也终有一天会在彼岸团聚。
在那之前,要怀着爱与梦想,不卑不亢地活在这世上。人终究没有坚强到不怕任何伤害,从而没有信仰地活下去。
因为,死亡不过是去旅行。
自有记忆起我就一直和雷格勒斯,凯珊德拉等生活在洛丝罗林庄园了。因为父亲要常驻蔷薇教团,所以日常生活均由母
亲打理。上学之后,母亲坚持每天清早便起床,亲自指挥仆人给我们准备早餐,检查我们是否忘带了什么东西,全部收
拾停当后才让司机送我们出门。冬天路上结起薄冰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给我们做好防滑的魔法,直到我们能自己
动手为止。那时我们戴的围巾和帽子都是她清闲时亲手织的,一如她的掌心那样温润柔软。
父亲忙得没时间回来的那几年里,母亲每两周都坚持安排好我们所需的一切,然后去爱丁堡探望他,风雨无阻。后来教
团终于消停一些,父亲也开始能抽出空回家的时候,每次父亲回来,母亲都会把一切收拾地格外整洁光鲜,然后独自一
人微笑着坐在客厅里等他。
我和雷格勒斯都并非经她的血肉而来到这世上。事实上,我们的存在恰恰证明了那贯穿她一生的爱情是多么无望。然而
没有人听到过她抱怨一句,她从未质疑过自己选择的道路,以一种持久而温润的姿态水一般渗入她所珍视的家人中去,
默默支撑着她以亲情相待的爱人。她奇迹般地做到了,并坚持到最后。
现在她终于可以休息了,而我甚至无法把她深爱的人带回到她身边,让他与她一同躺在馨香的白色剑士和卓绝的红色女
王共同构筑的城堡里,只能怀揣着以她的儿子身份被庇佑的二十年,希望过去那些洁净灿烂的年华和笑容能给予她片刻
安慰。
因为如今我们连这样的笑容都失去了。
我默默伫立在墓前,抬起头仰望被白桦的枝叶切割遮蔽成零碎图案的天空,像是天然的华盖。我似乎已经站了许久,苍
穹的一角泛起酡红,火烧云从夜幕的另一端渐渐浮起,将全世界镀上一层血色边缘。洛丝罗林常见的金红色阳光从缝隙
中倾泄而下,玫瑰灼烧起来。
这是我自幼成长的地方,是几乎全部我引以为豪的流金岁月上演的舞台。时光在这里淌过,又从这里流走。
少年时那些被学校生活占据大半的华岁里,全家团聚的日子为数不多。这种时候我总是早早起床,去餐厅里找父亲和雷
格勒斯。他们之间正襟危坐的交谈往往以我的出现为标志告终。吃完早餐后我就和雷格勒斯去他的住处聊天或者做作业
,途中经过安琪琳娜的小院,总是可以看到她把画架放在院子里,穿一件绸质睡衣坐着画画。凯珊德拉时常会坐在一旁
看着,我们便过去和她交谈几句,欣赏安琪琳娜的作品。偶然娜塔莉娅会找我说话,但一般都会看准雷格勒斯不在我身
边的时候。而维罗妮卡只要有事,无论任何场合她都会直接找上来,而雷格勒斯却总能把她妥妥帖帖地哄回去。将所有
人应付妥当后雷格勒斯会和我在房间里说一整天的话,偶然我会在他房间里睡着,把照顾我的仆人急得满庄园跑。但几
次之后他们就会习惯,不再惊动父亲和母亲了。
雷格勒斯,雷格勒斯。
到最后我还是只能想起他,多么可笑。
72.奥菲丽娅
天色无言暗沉,墓碑上的字母渐渐融入夜色中,看不清了。
我环顾一下四周,按洛丝罗林的惯例,晚饭的时候已差不多,我也该准备回去看看娜塔莉娅。
然后我转过身,随即被暮色中陡然冒出的一对眼睛惊得差点向后摔倒。
她的整个轮廓都沉没在灰蓝色的空气中,若隐若现,那双继承自父亲的碧眼却在凹陷的面容上发出极不自然的,炯炯的
光,如同猫头鹰的眼睛一般直直地盯着我。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无疑她刚才没有发出丝毫动静。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扶着一棵白桦的树干,似乎
成了一具化石。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棕色纱裙,被风吹得缠住了植物。
她的眼神狂热而明亮,如同悬浮在空中的两盏灯,委实吓了我一跳。但是她几乎立刻就复活了一般冲上前来,扑进我怀
里。
“维尔…维尔……”她像筛糠一样颤抖不止,我几乎抱不住她,她却以一种异常的执着紧紧地攀着我,“你回来了…我
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是你…对不对…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对,我回来了,娜塔,”我轻轻的拍她的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我从来都没有哄女孩子的天赋,“你放心,我回来
了…”
“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她的声音逐渐哽咽,将我抱得更紧,几乎是缠在了我身上,“你回来就好…你不会再走了
对吧…不会的…你会陪着我…维尔…”
“恩,放心,有我在,”她语无伦次的呢喃让我不甚愉快地想起了一星期前艾琳的样子,而且我也不保证会长期留在洛
丝罗林陪她,但此时此刻我还是尽量安慰她,她枯叶一般单薄的身躯让我感到心疼,“不怕,我会在你身边的,什么都
不用怕了,娜塔。”
“真的?”她猛得抬起头来望着我,形销骨立的面容上眼睛亮得令我心慌,那一瞬她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你…你不会
骗我吧?都离开我了……梅丽莎…妈妈…只有你不会骗我,对么?!”
“我不骗你。”我摸了摸她随着生命一起黯淡下去的头发,感受着那种枯萎般的质感,惨痛地想起这个少女曾经那么优
雅美丽,更加厌恶自己的谎言,“答应我,好好地睡一觉就没事了,好么?”
她伏在我肩上一动不动。
我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苦笑,然后弯□抱起她。一年前我们坐在白桦林里聊天,她在最后睡着了,我也是这般抱她回房。
她曾是如此秀美的女子。继承了梅利弗伦的血裔,娜塔莉娅虽不如维罗妮卡和凯珊德拉美艳地显而易见,却因一贯的温
润得体而别有芳名。但是她的美丽连同她那温柔娴静的灵魂一起凋谢了,瘦得骨节外凸,头发蓬乱,神情仓皇,像秋末
一朵被遗弃的花。
现在她微阖着眼,像一只满足的小猫般蜷缩在我怀里。我忽然不忍,赶紧挪动脚步。
Land of bear and land of eagle,
Land that gave us birth and blessing,
Land that called us ever homewards,
We will go home across mountains…
她一路低低唱着,我也便任她去了。以往这首歌我时常听见维罗妮卡用长笛吹,声音高旷悠远,绕过山地和沼泽,最终
荡入灵魂里去。
我叩开她卧室的门,再把灯打开,柔和的光线把整幅画面的轮廓陡然凸显出来,我又是一惊。
在过去,娜塔莉娅从不会放任自己的房间乱成这样。但现在任何一个局外人都会把它认为成一个任性公主的闺房。写着
诗的纸片散在窗边,两本撕破了的书翻扣在上面,床单和被子堆在床的一角;一只精巧的八音盒在墙边大张着嘴苟延残
喘,发不出任何声音,看起来已经被摔坏很久了,两个小人身上的油漆也已被蹭掉,男人的头都断了。
我忍住叹息,把她放到床上,准备先将就一晚,明天让仆人来好好清理。
她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角。
我认命般坐回床边。
“呐,维尔。”
“怎么了?”我帮她把台灯打开,关上光源不明,用以照明整个房间的灯。
“你喜欢我么?”
“当然喜欢了,”我有些奇怪她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但还是说出了原本的答案,“你是我出色的妹妹,所以一定要赶
快好起来。”
“是啊,你对我说过,”娜塔莉娅疲倦地笑了,那一瞬我忽然感到其实她在此刻是完全清醒的,甚至比以往更加清醒,
“你说过…娜塔莉娅小姐是我们最优雅,知书达礼的名门淑女,是舞会的明珠,理应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你依然是,”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好睡吧。”
“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她忽然又睁大眼望着我,把我拉得更近。我心下一凛,“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再离开我了…
”
“好,我陪着你。”尽管觉得有些不妥,但我还是转到另一侧,在她身边躺下。
“跟我说说话吧。”她像小孩子一样拉了拉我的衣袖。
“好啊,”于是我再次无法拒绝,所谓孩子气本就是成长的残留物,“你想说什么?”
“给我说故事…”她显然已有些睡意,往我这边又靠近了些,“我要听…”
“好,我们来说故事。”我感到有些好笑,也只能开始搜肠刮肚地回忆以前听过的那些故事,却总想不起来全局,只能
拼凑着开始说了下去。
“从前哥本哈根有户人家,院子里有棵树,树正对着小女孩卧室的窗口。”我按着安徒生的风格,开始说这个没有预定
好结局的故事,“树上住了一只夜莺,所以小女孩每天都会坐在窗前听夜莺唱歌。”
她往我怀里钻了钻。
“就这样,夜莺为小女孩唱了整整一个夏天。到冬天的时候,夜莺要飞到温暖的西班牙去了。夜莺走的时候,小女孩很
悲伤,生怕夜莺不再回来,每天都坐在窗前等。
小女孩等啊等啊,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等到了圣诞节。她的圣诞礼物是一只夜莺形状的八音盒,它能唱许多著名的曲子,
外表也被漆得金碧辉煌。小女孩可喜欢她的礼物了,她伴着那只假夜莺的歌声度过了冬天的余下日子,渐渐地她也开始
相信,假夜莺才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歌唱家。
雪融尽的时候夜莺回来了,可是小女孩已不再听它唱歌。它感到失望,但它是一位天生的歌唱家,没有什么能阻止它高
贵地歌唱下去。
但是另一只夜莺注意到了它,它那上天赐予的声音和自由让假夜莺羞愧地无地自容,但也渐渐地明白了真正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