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只担心绮罗的安危,孩子的死活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你这是在说什么傻话,”李建成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以后还会有的。”
绮罗笑了笑,笑容苍白无力,“绮罗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便是遇见了太子殿下,不仅没有嫌弃妾的出身,还待我那么好。即使你的心不在我处,但是能够在您的身边伺候那么多年,妾也已经很满足了。”
“妾这辈子无憾了……”
绮罗深深地望着李建成,恍惚中又回到了十五岁那一年,站在书架旁执着书卷,回过身来便看到一位温润的公子,琥珀一般的眸子流动着美丽的光彩。
她轻呵了一口气,思绪慢慢飞远了。
李世民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这山间的景色确实不错,柏木青葱碧水环绕,若无功名之扰,在此居住实在是惬意。宫人来禀报消息的时候,他与李建成在一起,便一同随着来了,倒也无它,只是想在李建成伤心的时候陪伴着他而已。
他听到身后响起稀疏的脚步声,便停下脚步。
“秦王殿下,奴已按照您的吩咐做了。”身后那人说道。
李世民回过身去,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名粗布短衣的男子,此时低垂着头,双手拘谨地贴在身体两侧。他冷哼一声,凌厉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我只要你不留下那个女人,可没让你连孩子都杀了。”
就算李世民再不喜欢绮罗,那孩子身上毕竟流着李建成的血,何况长孙无垢生下李承乾之后,李建成没有丝毫不悦,他更没有资格责怪李建成。
男子抿了抿干燥的唇,解释道:“昨日绮良娣接到太子殿下的信,让她回宫,我若不下手,以后便找不着机会了。可没想到下手太重,竟连孩子也没能保住。”
李世民负手而立,轻声叹了口气,他明白若是拿孩子同绮罗相比,李建成更在乎绮罗一些,孩子没了就没了罢,也怪他福薄命薄。而且听说李建成的两名侍妾也都有了身孕,约摸会冲散他心头的悲痛罢。
至于那两名侍妾,李世明却是不担心的,因为她们之于李建成,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你走罢,”李世民背对着他道:“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是的,秦王殿下。”
李世民摸着腰间温润的玉玦,心道此人也不能留,应该尽早除去。
夕阳下斜,时候也不早了。他回到院子里,绮罗住的那间屋子亮着蜡烛,想来是奴婢们在为她收拾,而李建成呆呆地在回廊上坐着,好不孤寂。
李世民的心狠狠地抽疼了一下,他坐到李建成的身边,握住他冰冷的手,轻轻摩沙他的手心。
李建成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悲痛,哀伤又或是别的,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两次离去而自己又无能为力更痛苦了。他自觉是个沉稳内敛的人,鲜少将真正的情绪表达出现,然而现下,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苍凉。
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李世民扳过他的身子,注视着他的双眼,坚定道:“大哥,世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李建成没有说话,他低垂着一双没有神采的眸子,轻轻地回握了一下李世民的手掌。
李世民倾身在他额上一吻,他极力地抑制住心中的喜悦,因为今后,大哥便只属于他一人了。这也算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昵了,若在平时,早换来一声呵斥,可这院子里的人都各忙各的去了,李建成也就没有在意。
“你们——”忽地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
李世民抬头望见李秀宁,她双手捂着嘴,似乎看到了什么世上最惊恐的事。
李秀宁怎么会在这里,然而没时间容李世民细想了。
“大哥,世民——你们在做什么——”李秀宁连声音都颤抖了,胸膛剧烈起伏好似喘不过来气一般。
李建成只是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秀宁的目光在李世民与李建成来回巡视,最后狠狠地瞪了李世民一眼,转身出去了。
李世民并没不打算出去,他安静地坐在李建成身边,揽过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旁的事暂且不想,他现在只想好好地陪着李建成,这是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李建成只属于他一个人。
57.平阳公主
绮罗不过良娣,若是那孩子还活着便也罢了,谁想竟没能保住孩子,故而葬礼很是简单,而其中也有着战事又起的缘故。
自窦建德大败于李世民之手,于七月斩于长安之后,他的部下死的死,逃的逃,多数隐遁乡里,关上门来便由将军武夫变成的一介农民。李渊一面是爱惜人才,一面也担心这些将领中有不甘平庸的,便命令手下官员大肆搜寻几个有名气的将领,一旦找到便带回长安。
这命令一下,原本熄了心思的残兵剩将顿时骚动起来,他们原本便有窦建德旧部的身份,加上薄有资产,平素便一直被当地的唐朝官员欺辱压榨,而前头王世充手下的几员大将在押去长安后,都送了性命,这些军官商量之下,决定重新造反,而他们选择的首领便是原先为汉东公的刘黑闼。
李建成还来不及为绮罗的死而悲痛时,便不得不分出心神来应对这场出乎意料的反叛。
李世民自是不惧战争,但他长年南征北战,已算得上是威名赫赫的将军了,李渊也无意再多增他的战功,便派了旁的宗室亲王前去剿灭。
但是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被派去的淮安王李神通带着三千步骑精兵,外加各地兵力五万,幽州总管李艺也受命配合这位亲王,两军于九月在饶阳城南决战,原本是极其有利于李神通的境况,他竟然仍是大败,狼狈不堪地逃回了长安。
李渊于长安闻讯大惊,此时刘黑闼一军气势大振,短短一个多月,便攻克了连续攻陷瀛州、观州、毛州、定州、冀州,每到一地,便大肆屠杀唐朝官员将领,无一放过。
李渊又派了李孝常前去,同样也是大败。
于是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李世民得到了命令,于正月前去讨伐刘黑闼。
此番前去,李渊唯恐不够保险,再次命罗艺配合李世民,同时平阳公主李秀宁早在十二月末便前去娘子关,这是她所负责的地方,正好便处于前线,此时也需要协同作战。
那日李秀宁见着兄弟两人亲昵,原本李建成已是做好了准备,等着自己这个妹妹横眉竖目冲上门来的。结果向来脾气直率的李秀宁竟一直沉默着,并未向李建成发难,只在出发前来同李建成作别,神态一如既往,李建成这段日子心神俱疲,既因绮罗之死而精神不振,又要应付战事后方一应事务,见秀宁并没有要责问他的意思,便没力气再多想什么,只是提醒她要小心,他晓得自己这个妹妹同李世民一样,骨子里杀伐气也是极重的,一向喜欢打头冲锋陷阵,他同时也记得上一回秀宁便是在对刘黑闼的战争中受了伤后没能养好,病死军中,于是秀宁前来告别时,他便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多说了两句。
秀宁英气勃勃的眉眼绽放出一种格外强烈的自信神采,她默默听完,只是笑道:“大哥放心吧,秀宁定能为父亲分忧,为大哥分忧。”
这话说得果敢而利落,李建成咳了两声,有些无奈地垂下眼道:“只盼你能安安全全地回来便好。”经绮罗之死,李建成几乎不再对改变身边人的生死抱有愿想,此刻却仍存着奢望,他拢了拢衣襟,再度劝道:“秀宁,你乃平阳公主,千金之躯,这等沙场争战之事便交给我们来做便是了,你又何必非得上前线呢?”
“有些事,必要做的,正因我是李家女儿,是大哥你的亲妹妹,才决不能退缩。”李秀宁乌黑眸子光彩耀然,她握住大哥的手,十分珍重地道:“大哥,绮罗一去,你身旁便再无能好好照看你的人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微微蹙起浓黑的眉尖,难得的有了几分女儿忧愁之态,李建成心下隐隐不安,眼前甚而黑了一黑,但很快便缓过神来,笑道:“我自然晓得。”
李秀宁抿了抿唇,便毅然站了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早些回去拾掇行李,大哥便和父亲在长安静候佳音吧!”
李建成喉咙动了动,却没能再说出挽留的话语,他心里头有些恍惚,面色苍白地看着李秀宁走了出去。
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东宫中,脑中纷纷乱乱的是前世今生亲近之人死去的场景,连屋内炭火熄了也未曾察觉。
直到李世民推门进来。
“大哥!”李世民见他雪人一样儿垂着眼睫,虽则裹在密密匝匝的衣物中,却全无一点儿热乎劲,冰凉凉地跟房里头凉了许久的空气一般,忙唤了人来重新燃了火盆,又往熏球里搁了几把安神碎香,屏退了侍女仆从后,便坐下展开手臂将李建成抱紧怀里,拿脸颊贴着他冰冷鼻尖,低声道:“怎么了?”
便是大冬天里,李世民身上也大多是热的,尤其李建成体凉,此时被李世民的温度一激,便猛地打了个哆嗦,缓缓嘘出一口气来,茫茫然道:“什么?”
李世民垂眸看着他,只觉自那次承诺过后,怀中这人对自己再不是温柔中带着抗拒和隐约的强势隔阂,而是将所有柔软都向他展开,像现下这般脆弱的样子换做以往,是决计不会让自己看到的。
这样想着,李世民便略微收紧了手臂,十分珍惜地责怪道:“怎的炭火熄了,也不叫人来添?你最近有些咳嗽,若是着了凉去可怎么好?”
“哪儿那么麻烦。”李建成已醒过神来,便推了推他道:“起开,你又跑来做什么?”
李世民皱了皱眉,道:“若不是我过来了,这炭火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有人来添呢,喏,别喝茶了,喝杯米酒暖暖身子。”
他将温好的米酒塞给李建成,紧紧靠着他,道:“秀宁来过了?”
李建成不意外他会晓得这个,遣走了紫英,还有别人,只不过不会像原来那么过分。这样的人李建成便也懒得清理了。
他倦怠地半阖着眼,淡淡应了一声。
“她说什么了?”李世民犹豫了一下,问道。
对于这个姐姐,李世民自小便很是亲近的,那日被撞见,李世民也是措手不及,然而到底是不愿意放开大哥,更有种隐隐期冀天下皆知的念头,故而并不为所动。事后想来心中还是忐忑,但李秀宁那边却波澜不起,他心存疑虑,对大哥这里便格外在意。
“……来向我辞行的。”李建成皱起了眉,微微别过脸去。
李世民怔了怔,方才想起秀宁要先他一步出发的事,他松了口气,道:“她后日左右便要走了吧……”
“恩。”李建成拿过一份文书来,却不翻开,蹙眉想了一会儿,道:“世民,秀宁虽然厉害,你也要多看顾着点儿,毕竟是女儿家,又是公主,冲锋在前之事便不必让她来做了。”
李世民自然满口答应,原本有他在,他也绝不会让亲姐姐陷阵杀敌去的。
李建成好似累极了,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文书,便撑不住要睡,李世民当即死缠烂打,硬是留下来同李建成一起睡了。
如此,到得正月初四,李世民便率军前往河南地区,征讨刘黑闼。
58.秀宁身死
“世民。”李秀宁掀了帐帘进来,见李世民正伏在案前看着候骑探得的消息,一旁还坐着长孙无忌、杜如晦等人。
她皱了皱眉,道:“如何?”
李世民头也不抬,闷声道:“刘黑闼似乎想避开我们,先去攻打罗艺那边,正午时已带着大部分兵马沿着洺河过去了。”
“我们要追过去么?”长孙无忌道。
“不。”李世民直起身来,将纸卷推到一边,翻出地图来,摊开道:“追了未免被动,他不是想去打罗艺么?留在洺州城中的兵马定不会多,想必他心里也颇为担心吧。”
“那我们便要攻城了?”李秀宁道。
“也不。攻城耗时耗力,即便我们攻下了,也没能消灭刘黑闼的主要力量,不划算。”李世民摇了摇头。
“殿下的意思是佯攻?”杜如晦垂着眼,规规矩矩地问道,“好让刘黑闼朝令夕改,回头来救城,反而乱了阵脚?”
“正是此意。刘黑闼确是个人物,但他勇猛有余,此计定能使他回转。”李世民点了点地图,“另外现下洺州城、洺水县城和我们所在的肥乡分处三个犄角,互相之间距离不过一百二十里,若是攻下洺州城或洺水县其中之一,刘黑闼对我军的合围之势便破了,加上外有罗艺配合,刘黑闼慌乱之下,要从他手中收回河北大部土地就方便多了。”
“洺州城中驻守的想必是刘黑闼的亲信,恐怕不行。”杜如晦抬起眼,道:“派几个能说的潜入洺水县,煽动一番,洺水县想必当很是容易。”
“这事便交与你了,事成之后,让王君廓率一千五百骑兵即刻驻扎进县城。至于佯攻,便让那程名振去吧。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嘴角挂着一丝冷淡笑意,李世民吩咐道,“他要如何做便如何做,跟他说,闹得愈大愈好,这佯攻之戏要是演不好,他便死在这里罢了。”
“臣明白。”杜如晦站起来,行了礼,便同长孙无忌等人一起出去了。
李秀宁方才一直站着,见众人都退出去了,便大步走到李世民面前,道:“世民,我有话问你。”
李世民将地图慢慢卷好,闻言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姐姐请说。”
“你是不是对大哥……有不伦之情?”饶是李秀宁女中豪杰,说到这里仍有些不自然,声音放低了很多。
果然来了。李世民此时唇角笑意一丝也无,原本自他们到了肥水,这个姐姐便极少来见他,见了面也极少说话,神色沉郁,显见便是对他十分不满,只是没说出来罢了,方才也是,进来时若不是有外人在场,恐怕已经早已问出口了。
“是。”毫无起伏顿挫的一个字,却显得格外磊落坦然。
李秀宁与他如出一辙的凤眼登时凌厉起来,一下子拍上案几,银白莲花铠吭啷一声,便是咄咄逼人的训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你们是兄弟!都是男人!竟然做出这等违背人伦之事,你让去世多年的母亲,让父亲,让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如何想!”
“我对大哥的感情,只要你不说,那些人便不会知道,也无所谓想法,至于母亲,将来我自会亲自去向她认错,不劳姐姐费心了。”李世民漠然道,他留了个心眼,既然李秀宁只是说他对大哥有情爱之心,那么还是得把大哥从这事儿里摘出去才好。
“混账!”李秀宁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还道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老往东宫去,缠着大哥做什么,原来竟是抱着这种龌龊心思!大哥一向宠你,我却不能由着你胡来,还拖累了大哥,这次战事结束之后,你再不许进东宫一步!”
李世民从小到大,饱受宠爱,他这个姐姐更是疼极了他,从来都是不舍得动他的,每回父亲因着夫子的事要打他,秀宁也总是护着他,这是第一次,秀宁对他动了手。
李世民白皙脸颊上鲜红掌印格外明显,李秀宁不比闺阁里出来的女子,娇娇柔柔手下没什么力道,她自小习武,也是惯于沙场的,这一下显然是恨急了,力道极重。
李世民摸了摸脸颊,道:“恕我不能从命!”
“你!”李秀宁咬着牙,道,“你不肯认错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