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手中毛笔在洁白纸张上顿了一顿,猝不及防下,一滴墨汁掉了下去,在纸面上晕染开去,李建成搁下笔,将纸揉了,丢去一旁,淡淡应了一声。
纸团掉在一边,墨色透了出来,沉沉淡淡,如同夏日风雨前的阴云。
64.刺杀秦王
时值盛夏,天气愈发炎热,宫墙旁栽的榆树宽大的叶都蔫了。
李渊懒洋洋地卧在卧榻上,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身后的宫女为他轻柔地摇着团扇,往些时候,只要这偏殿的门窗一开,转角的风便从四周灌入,凉爽的很,这些日子竟一丝风都没有。
李世民和李元吉垂首而立,静静地等候李渊的命令。
李渊微睁开眼,瞟了二人一眼,缓缓道:“听说宜君的仁智宫已建设完毕,那是处绝佳的避暑之地,寡人已吩咐宫人准备明日启程,你们两个也跟着来罢。”
李世民低着头,略蹙起眉头,他原以为李渊找他与李元吉来是要说匈奴的事情,毕竟他们两个为了兵权的事闹的很不愉快,已经有箭拔弩张的势头了,可李渊这边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叫他有些吃不准意思。
“父亲,那……大哥呢?”李世民问道。若真要去仁智宫避暑,他是绝不愿同李元吉一起去的,二人反正是看不对眼,指不准就打起来了,而两人若真是闹起来,李建成那头,绝对是李元吉占优势。
李渊闻言轻笑一声道:“若你们三个都走了,谁在宫中主持大局?”
不可否认李渊是有私心的,李世民这一走,李建成就应有足够的时间为将来铺路了。宫中的局势表面上是倒向李世民,可李渊了解李建成,他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表面上虽风平浪静,私下里也没少做些小动作,然而,终究还是心软了些。
李渊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再给李世民说话的机会,便让二人下去了。待二人走后,他对身后的宫人招招手,待那宫人上前来,他适才道:“待我明日走后,你为寡人带句话给太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元吉回了齐王府,换上凉爽的夏衣,进了书房,书房内早已有一人等候在那里,他颔首,示意那人坐下来。
那人却一下跪在他的面前,双手交叠在额前,朝着他重重一拜。
李元吉一笑,阴狠的笑容令人生寒,他饮下一杯冰酒,冰冷的目光望着那人道:“想替杨文干报仇?”
那人又是重重一拜,沙哑的声音透着戾气道:“是!”
杨文干便是上次私运东宫兵甲的罪魁祸首,与其说他是罪魁祸首,倒不如说他只是被人利用,而利用他的人却将他如同弃子一般丢弃了,李元吉是不同情杨文干的,因他险些害死李建成,可他旧时的部下约是听闻齐王与秦王不合的消息,所以才会来投靠的罢?既然如此,这颗棋子是不用白不用的。
“明日主上会带我与秦王前往仁智宫避暑……”
他只是如此说了一句,那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道了谢之后便匆匆离去。
李元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横亘在脸上的青色印记犹显狰狞。
既然大哥不忍心动手,那便由他这个弟弟代劳罢。李世民,要怪就怪你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小时候如此,长大后依旧如此,实在令人生厌啊。
仁智宫的夜比宫中少了丝燥热,多了份宁静。饶是如此,李世民却睡不着觉,按理说赶了两天路的人应是困顿不堪,他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却无一丝睡意,索性披了外衣想去庭中散步。
刚打开门,一股肃萧的冷气扑面而来,他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庭院里没有守卫,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草木发出稀疏的响声。
一支箭从他对面的草丛中射出贴着他的耳际飞过刺入一旁的门柱里,紧接着从四面杀出几十名身着窄袖黑衣的人。
“来人,有刺客……”李世民大喊一声,关上房门,取了桌上的剑,从窗户中跃出。
刺客紧跟在他身后追上来,如此大的动静早已惊动守卫,举着火把迅速往李世民这边聚拢来。几十人厮杀在一起,几十名刺客哪敌得过宫中保护皇帝的守卫,处在下风,后路已断却又不愿被活捉,皆刎颈而死。
李世民大口地喘着气,白色的单衣被血渍与汗水浸湿,他抹去脸上的血迹,墨色的眼瞳深沉地可怕。
此事亦惊动李渊,他们一行人从宫中来仁智宫避暑,并没有多少人知晓,而今刚一落脚,就杀出一伙刺客,肯定是现行埋伏在此,而这事,必定是知情人所为。
李渊的卧房里烛台高亮,高士廉已现行一步来见李渊。
“主上,”高士廉道:“依微臣所见,这伙人的目标不是主上,而是秦王。”
李渊点头表示赞同。
“秦王在宫中鲜少树敌,而众人皆知,他与太子和齐王的关系比较紧张,”高士廉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李渊,发现他并没有制止的意思,便又说下去,“而齐王跟在主上身边,一举一动都在主上的注视下,应当是不可能……”
“所以高治中的意思是我大哥要暗害秦王吗?”李元吉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他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半边身子都埋没在黑暗中。
高士廉默然不语。
李元吉从黑暗里中走出来,脸上像是接了一层冰霜,叫人感到阵阵寒意,“现在这伙刺客都死了,死无对证,因而高治中便血口喷人么?”
“休要无礼。”李渊皱着眉头训斥了一句,他亦不认为李建成会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情来,“寡人会令人彻查此事,高治中便先去休息罢。”
高士廉正踌躇着要不要再说两句,李世民已经换好干净的衣物来了,他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望着李元吉道:“是谁想杀我,他自己心里清楚。”
李元吉暗暗握住腰间的佩剑。
李世民将手中的一纸书信交给李渊,道:“这是在刺客身上搜出来的,原来刺客还与齐王通过书信么?”
李元吉冷哼一声,道:“秦王若想嫁祸于我,也应使个高明的手段才是。”
李渊狠狠地将手中的信拍到桌上,怒道:“将齐王带下去,等候发落。”
两名守卫上前卸掉李元吉腰间的佩剑,就要带他下去,李世民转过身,背对李渊,对着李元吉轻道一声:“与我斗,你还差得远呢。”
65.山雨欲来(一)
齐王刺杀秦王一事再一次震动朝野。此次却不像上回杨文干反叛一般云里雾里,含糊了事。因着证据确凿,齐王立时被压入大牢待审,太子殿下也因与齐王过从甚密,在朝堂上一再为齐王求情而遭到李渊迁怒,被令不许出东宫一步,等同于变相软禁了。
众人实则并未料到对于太子的惩处竟也如此严重。李世民更是意料之外,他知道李元吉对他嫉恨非常,故而从未放松过对他的警戒,此番陪同李渊前去消暑之前,他便暗中布置了许多,李元吉按捺不住是迟早的事,却没料到竟会如此之快,既然他想要自己的命,李世民便顺水推舟,用早已准备好的“证据”狠狠反击,他也知道大哥定然会为元吉求情,但依照父亲对大哥的疼爱,应当并不会责怪大哥,如今却演变成如此紧张的局势,令李世民颇有几分措手不及。
李建成被软禁,李世民数次前往,李建成却只见了他一次。
“大哥,我这就去同父亲说,放你出来。”李世民皱眉道。
“不必了。”李建成执着书卷,平静地道,“父亲怕是在气头上,谁说都没什么用处的。”
“可是……”李世民还要再说,却被李建成打断了,“父亲这回并不是这么简单,若是他不这样做,朝野上攻击我的臣子有多少你应该明白。”
李世民沉默下来,他自然知道攻讦李建成的有哪些,几乎大半都是被归为秦王党的那一干臣子,包括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俱在其中,他不是没有约束警告,然而他们依旧如此,更有甚者如杜如晦,直接进言道:“殿下即便无意于天下,也当为秦王府上下考虑,臣等性命皆握于殿下之手。”
李世民只得沉默以对,他相信李建成,却不意味着麾下臣子也相信太子殿下对秦王毫无敌意,如今他在朝野中军功卓越,气势大有与太子分庭抗礼的趋势,任谁都不会相信他对皇位无所求。就这么一步步变成了如今的境况。
“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对元吉手下留情,世民,他毕竟是你的亲兄弟,实力也远不如你,他这回确是……”李建成叹了口气,他皮肤苍白,眼下有淡淡青淤,看起来格外疲惫而憔悴。
李世民抿了抿唇,握住李建成冰凉的手,“我答应你。”
看到李建成松了紧蹙的眉头,李世民终于心安了些,他不知自己所做的那些小动作是否为李建成所知,然而依着李建成的敏锐,怕早是察觉出来了,而他选择不再追究此事,也算是给李建成一个交代。
因着当下局势所限,李世民不好在东宫逗留过久,然而此后再来,李建成都避而不见,李世民只得黯然离开。
李建成却表现得很是平静,只是数次向李渊上书恳求李渊将李元吉放出来,加上李世民从中斡旋,过了两日,齐王被放了出来,同李建成一样,被软禁在自己的王府中,暂时免去一切职务,禁止他人探望。
朝野暂且安定下来,底下的暗流汹涌,却是呼之欲出,愈发危险。
李世民心烦意乱之下,连秦王府也不回了,整日整日地呆在军营里,对长孙无忌等人也不若以往。
长孙无垢倚在窗边,原本圆润的脸颊略略消瘦下来,显露出尖俏的下巴,她出神地想着什么,直到鸢儿过来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
“夫人,用些莲子羹吧。”
长孙无垢微微笑了笑,接过了汤碗,漫不经心地搅了搅,轻声道:“鸢儿,你还记得绮罗娘子么?”
“记得。”鸢儿垂首道。
“你最后一回给她送了我那方白绢过去,她说什么了?”长孙无垢啜了一口,轻柔地问道。
鸢儿犹疑片刻,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多谢秦王妃美意,然绮罗自有打算,王妃不必多虑。”
长孙无垢将碗放下,轻声道:“虽是商户之女,但见识倒还过得去,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又出神片刻,长孙无垢对鸢儿道:“三娘子曾赠了我一方帕子,是她亲手织绣的,你去取来送去驸马那儿吧,也算是慰藉了。”
鸢儿捏了捏握在手心的帕子,低低应了一声,退下了。
过了两日,一名俊挺青年出现在东宫。
“令武?”李建成诧异地挑了挑眉,他口中的令武是平阳公主秀宁的儿子,李建成也就在他年幼时见过他几回,自平阳公主去世后,柴家也被算作秦王派的,很少与东宫来往了。
柴令武进来后,先向李建成行了礼,规规矩矩地坐下后,李建成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眉眼间确是颇像秀宁,脸庞轮廓肖似其父,是一个颇为俊秀干净的青年。
柴令武先与李建成寒暄了一番,才道出来意:“近日整理母亲遗物,在其中发现了绮罗娘子赠与母亲的一些东西,故而特地送来给殿下。”
李建成怔了怔,秀宁去世也有两三年了,柴家忽然让小儿子来送东西,还是绮罗赠与秀宁的,颇有些怪异。
然而柴令武斯斯文文坦坦荡荡的模样无甚疑点,李建成也不好不收,便应了下来。
柴令武见东西送到,也不多留,很快便告辞了。李建成皱着眉思索片刻,也弄不清柴家此举何意,便唤了婢子,让她把柴令武送来的东西取来。
婢子很快取来了,托盘上零零碎碎放了些许小玩意,并不多。原本李秀宁与绮罗便不算亲近,这些大约是偶尔交往时赠与的。
李建成翻了翻,却在一方丝帕下见着一封信。信好好地叠着放在封里,纸张已有些泛黄。
李建成打开信,约莫是受了潮,字迹好些都模糊了,却能看出是绮罗那一手娟秀的小篆,李建成原本轻柔捏着信纸的手随着阅读的深入而缓缓收紧,直到脆弱纸张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方才抿紧了唇,放下了信纸。
他将信小心搁下,独自坐在日暮时暑气将散的房间里,琥珀色的眸子带着一点冰凉,怔怔地注视着面前轻薄的纸张。
慢慢的,一股深重的寒凉之意漫上心头,李建成狠狠咬住唇,喃喃道:“但愿不是如此……世民,你不要令我失望。”
66.山雨欲来(二)
太子被软禁的时日并没有持续太久,李世民原本便不愿这事牵连到大哥,便压住了底下一应将领谋士的反对,硬生生将“证据确凿”的刺杀给抹得轻描淡写,也不知李渊是否也正有此意,再没有像刺杀那日一般大怒,而是顺着李世民的意思,免了李元吉的重责,许他出府走动,只是职权还未放回。
太子的软禁也被解除了,这风波看似过去了,但李渊细长双眼里愈发深沉的眸色却依旧叫人捉摸不透。
在放出李元吉之前,李渊曾召李世民前去。父子俩密谈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李世民便带着一如来时那般漠然神情离开了。
李元吉一被放出,头一件事便是直奔东宫,向李建成请罪。
直裾曳地的清俊男子站在回廊上,眯着眼不言不语,跪在他身旁的青年便也不动,只将头垂得极低。
“元吉,你知错了么?”
“大哥!”跪在地上的正是平素阴沉暴躁的齐王李元吉,他惶惶然抬起头,咬牙道,“这次是元吉莽撞了,连累了大哥,元吉该死!”
李建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按理说,这次他不该为李元吉出头劝说的,整个朝野都知道齐王是太子这一方的人,若是他闷不吭声,甚至主动提出惩处齐王,那么父亲也不至于迫于朝野上秦王党的压力,将他软禁。
然而……眼角瞥了眼跪在地上一脸负疚的李元吉,李建成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没有下一次了。”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元吉,我只问你一句,这件事你是真的参与了么?”
先前他没工夫多想,也不愿多想,但他知道元吉敌视世民由来已久,若是有机会能陷害到世民,元吉定然不会放过,世民对待元吉也是如此。世民来看他的时候,他让世民放过元吉,也是想从元吉口中听到真相。若是他真的……李建成觉得头疼愈甚。
李元吉沉默半晌,眉眼间的愧疚之色转为阴郁冷漠,低低应道:“是。”
李建成白皙的手指抓紧了朱红栏杆。他仍旧压着声音,柔和嗓音就带上了深重的寒意,一字一句道:“我会与父亲说,给你一块封地,让你离开长安。”
“大哥!”李元吉霍然仰起头,伸手想去抓李建成的衣襟,却被后者微微侧身避开了,李建成垂首,俊秀面容上看不出什么神情,琥珀色眸子也不似平日般对他漾着微微的笑意,只见漠然一片,“我让世民放过你,并不是给你一次再来的机会,你们俩都是我的弟弟,我绝不能看着你们互相残杀,更何况你竟然下这么重的手。你若是不走,那你便只是齐王,是父亲的四子,却再不是我李建成的四弟。”
“那为何……”李元吉还想争辩,李建成眉眼里带着淡淡的哀愁打断了他。“这是我欠你的。”
李元吉不甘地握紧了拳。
李建成淡淡道:“输了一步便输了全局,落子无悔,你既做了便要有失败的觉悟。便是我不说,你以为父亲会放任你继续跟世民对峙么?你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