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是……」
「千寿,你的书法承自阿阇梨方丈,笔迹很像。你把这封信抄一次,只要留下你的署名跟盖印,不能有丝毫偏差,要写得一模一样,赶快去练习吧。你练习的时候,我会来调查这类文书的正式写法。」
「这是……你要伪造正式文书,再让我去假办手续吗?」
「哎呀,石头诸兄这次反应很快嘛!」
业平嘿嘿笑着说,让诸兄的脸一路红到脖子。
「任何一项都是会被剥夺官位的重罪啊!」
「这是为了千寿喔。」
「呜!」
诸兄闭上了嘴,千寿则紧张地叫出声来。
「为、为了我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来……请不要这么做!」
「喔,你家可爱的千寿有意见喔?」
「业平大人请不要这么做!诸兄大人不会听您的话的!」
千寿拼命地喊着,这时卖艺的头头开口了。
「听说「权宜之计」这句话是从寺里流传出来的吧。」
「正是如此。」
业平继续说:
「我们的所作所为,目的都是要伸张正义,所以为了达到目的难免需要动用一些手段,这就是「权宜之计」啊。」
「嗯……」
「你要是不能接受这种说法,考量一下利弊得失如何?打个比方,我提议的「伪造公文」与「诈欺」的做法,若是被发现会导致官位遭剥夺,还会被判重罪,所以才决定不走这条路。如此一来。得到好处的会是谁呢?是原本打算进行伪造及诈欺行动,但却在中途发现犯罪是不好的而停手,就此躲过犯下重罪的危机,过着与以往相同、安稳无事的官宦生活的我们;抑或是让千寿逃过一时(真是大伤元气)而烦恼不已,但因为眼尖又忠心的手下找到了千寿所在,只需要一封文书就侥幸地将千寿带回去的嵯峨山如意轮寺德高望重的新任住持拓尊阿阇梨方丈?相对地,在这件事情中吃亏的人又是谁呢?」
「我知道了!」
打断业平的三寸不烂之舌,诸兄大人打从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口说:
「我懂了。不管伪造文书也好,诈欺也罢,都只是一种变通的手段而已。」
「这就对啦!本来就该这么想。」
业平大人认同地开心笑着,然后说出接下来的计划。
「事不宜迟,现在赶快去玄蕃寮,逐一调查是否有如意轮寺住持卸任相关文件。」
「我知道了。」诸兄点了点头,接着说:
「不清楚到底有没有送上慈圆阿阇梨方丈表示愿意放弃住持之位的「卸任文件」。要是有卸任文件的话我就把它偷出来。」
「咳咳!」
业平狠狠地岔了口气。
「搞清楚,诸兄。你跟我都不想要成为扰乱法律的大罪人吧。」
「是你自己说求取方便的方法,怎么现在还说这个呢。」
对着一脸不满的诸兄,业平抱着头说「我说啊……」
「诸兄,你听清楚!」
「我从刚刚就在听啊。」
「啊,是喔!那就给我好好的用脑筋听清楚!」
「你干嘛那么生气啊!」
「闭嘴啦,你这个呆头鹅谈了恋爱,变成更蠢的一颗大石头啦!」
狠狠地骂着诸兄的业平,又碎碎念着继续说道:
「听好了,千寿的事情问题只在于「千寿是谁的私奴婢」,不管到哪里都只是个人私事,没错吧!就算对你来说千寿的命比皇帝、父母,甚至自己都还要来的重要,不能遵守法令就只算是枝微末节的小事。你懂吗?」
「呜——嗯。」
「所——以——说,关于千寿,伪造证明文件或是诈称手续未完成,都还不是大问题。当然只要不被揭穿也不会有事情。但如意轮寺住持的问题,怎么说都是公家事件。而且还是跟拥有四座庄园的大寺庙住持相关的「大公事」!把这种文件偷出来改造,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违法行为,懂不懂啊?」
「这个我当然知道。」
诸兄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若表面上的手续已经正式办妥的话,我们对于拓尊的阴谋不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我是觉得如此一来不是更应该想别的权宜之计吗?」
业平已经快要不耐烦的回嘴说:
「是是是。所以才说要把小野参议员、良相大人及宗贞大人都卷进来不是吗!」
「嗯……」
「我们是要把如意轮寺住持换人这「表面上正式的手续」的「不合理」「修改」过来。原本这出住持改朝换代戏码的背后真相,就是刻意组织的「阴谋」。我们要以「正当的手段」打击阴谋!不是用什么偷窃文件之类的违法手段,而是利用小野参议的头脑和良相大人、宗贞大人的政治力量,堂堂正正地干!懂了没,砚石!」
「原来如此。」
深深地点了点头,诸兄大人满面笑容地说「嗯,我终于弄懂了。」
「的确,我的理解力真差,不好意思,让你花了那么多时间解释。」
「别客气,对你的顽固脑袋我早就习惯啦。」
业平说人喃喃念着,让千寿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对诸兄大人的信赖。业平就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虽然嘴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诸兄总能抓到重点。对业平来说,诸兄大人是不管说什么都没关系,打从心底值得信赖的好友。
而诸兄大人对业平大人的话(有时候会讲得很过分),也能够毫无疑惑地接受,是因为业平聪敏过人,并对他全面地信任。
(这两个人真的是「好朋友」呢。)
心里满溢着愉快的心情,千寿看着开始讨论其他事情的两人,突然业平停了下来瞄了千寿一眼,开口说:
「别光只是在那里发呆,赶快开始练习模仿笔迹啊。诸兄如果是砚石的话,你难不成是不用手拿起来就不会动的毛笔啊?真是的,就连没用的地方都这么相配的一对。」
千寿满脸通红地赶紧跑向书桌。听话地开始磨起墨来练习写字,心里想着(业平的坏嘴巴,我到现在还是很不习惯)。
当天直到夜深,千寿终于完成模仿慈圆阿阴阇梨方丈笔迹所写出的「养子申请书」。不管再怎么努力练习模仿,总是写不出有名家美誉的阿阴阇梨方丈字中的况味,万一被问起什么的话,只好说明本文部分是由侍童千寿代笔来当籍口,只有署名印花押(代替印鉴的签名)书其所能地努力写到一模一样。
「嗯,模仿地相当完美。」
「这样应该可以蒙骗过去了吧。」
拿着伪造申请书的诸兄大人跟业平大人,隔天一整天都为了这件事情奔走着。由于判断留在藏人所町屋可能会遭遇危险,所以留在诸兄大人家中的千寿并不清楚他们奔走的过程。
但那天傍晚,回到家中的诸兄大人怀中,收着清楚盖着红色公文朱印的正式文件「副本」,「正本」已经保管在校书殿中。
「如此一来。你便正式成为慈圆阿阇梨方丈的养子,不再是奴婢之身啰。」
面对开怀笑着的诸兄大人,千寿惶恐地道谢。
「还有啊,明天一整天要在左近卫的马场练习骑马。」
「是,我会努力的。可是……」
是为了什么?
「小野参议和良相大人,今天发生了一点小争执。」
「哦……」
「后天要在嵯峨的野外猎鹰,看谁的猎物多来决一胜负。」
「在嵯峨野猎鹰……」
「小野参议那一组是由我跟良峰右少将加入,良相大人那一组则是业平。业平驱使老鹰的手法很厉害,一人抵两个,很不好对付喔。」
「是。」
可是这种时候怎么还能满不在乎地去狩猎?
诸兄心情绝佳地继续说着:
「只不过业平大人的老鹰就跟主人一样任性,常常会逃跑。」
「啊……」
「在早膳之前,老鹰会飞离猎场,飞进某间寺庙内。」
「啊?」
「懂了吗?」诸兄大人眯起了眼,「果然你的理解力比我快多了」笑着说。
「我要做什么呢?」
「你只需要当个锦上添花的小童仆衬托这场狩猎比赛。之后……」
这个计划只要一想到,心头就雀跃不已,让千寿当晚难以入眠。
而且睡不着的理由并不只因为这样。阿阇梨方丈遭遇到这样的磨难,可自己却满心想着淫靡的事情,千寿斥责着自己的身体。
隔天,在北野马场练习骑马,对千寿来说就像是在开心地玩乐。
虽说有骑过马,可都只是跨骑在马上而已,自己控制马匹骑乘这还是头一遭,但千寿身负卖艺者的灵敏及平衡感,很快就上手了,就连负责教导他的诸兄大人也都惊讶地脸呆滞。
「要教导你的话,可得把东国的武者给找来啦。」
「提到东国的人,之前受到左马寮的赖直大人照顾,都还没有跟他道谢呢。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啊,那位「沉默」的赖直吗……嗯,那个男人的确很有用。好,明天也把他一块儿带出门吧。这样一来计划可就更加有趣了呢,千寿。」
隔天。
一大早连天气都赏脸,是个气候舒畅且晴朗的好曰子。
草叶还略带湿意,天将明未明,西边仍残留一抹夜色。
一行人就在西京极的二条大路上会合。人数大约有五十人左右吧。参议和中将、少将等贵族,各自带了约十人左右的家仆随行。
跟着诸兄大人的三人,则是卖艺的人们。而假扮为业平大人家仆的五人,则是「平曰气味相投」的年轻近卫卫士。每一位都是豁达又爱开玩笑的年轻武人,跟诸兄和业平一样在腰间佩带着太刀,背着箭筒,手中拿弓。
这些「家仆」混在其中,诸兄、业平,还有千寿这些骑马的人约有十五位。其中有让老鹰停在手腕上的宗贞大人和抱着幼鹰的良相大人,以及满脸胡子的赖直。业平大人也带着自己的老鹰。
剩下的人就徒步慢慢走着,只有一个人乘坐牛车出现,那就是小野参议。
「就让老人家坐车慢慢走吧。」
有着瘦削尖锐的脸型,一开口仿佛就讲话尖锐、相当严肃的从四位参议大人,对着其他的贵族如此说着。
虽说比其他人年纪稍长也只是四十五、六岁,还没到一定得坐牛车的年龄。千寿了解背后真正的理由,便深深地一揖致谢(打从内心感谢您)。
聚集这一群狩猎老鹰的行列中,千寿对自己所担任吸引人群目光注意的角色感到困惑。
大人们都穿着出游时重视实用性的柿子色和蓝色朴素猎衣,连诸兄口中「热爱华丽衣裳」的业平,今天早上都穿着与家仆相似的服装。
可是千寿身上穿的,则是红绢上衣搭白裤,紫底织绵花纹的猎衣,就好像宫中的人微服出巡般的华丽服装。连乘坐的马匹都是业平大人自夸的「相模」,就好像千寿才是这场打猎比赛的主办人,周围的人只是侍奉他的仆人一般。
且诸兄大人在远远听到冬、冬敲响「开大门鼓」时,便整队让一行人先往嵯峨野出发,排列出保护着千寿的队形。
打头阵出发的是以胡子赖直为首的四位骑马武者。接着是左中将良相和右少将宗贞两位大人,他们各自让心爱的老鹰停在手腕上,旁边还分别跟着两位骑着马负责照顾老鹰的侍从。
接下来才是千寿,骑着白马的千寿两旁跟着距离半步远装扮成近卫士兵、骑着粟色马的诸兄大人和黑色马的业平大人,三人之后则是参议乘坐的牛车,其他的人有的骑马、有的徒步跟在后面……
即使京城外的人家没有注意到,天色也已经亮了,在田野工作的农民们和离开市区工作的人绝对不会没有看见这一行人。于是看到这一行人的民众们纷纷窃窃私语讨论着,「不晓得是哪个王公贵族的狩猎行列哪」、「那位骑着白马犹如花儿般的贵公子,究竟是哪个贵族?」谣言便渐渐传了开来。
「这是哪一家的家纹?」
「牛车的家纹应注是参议小野篁大人家的。」
「小野参议……莫非是那一位?」
「喔喔,我有听说过。拥有名判官(法官)之名,听说啊……就连阎罗王都延请他每晚前往冥府判案呢。」
「听说都是深夜乘坐着鬼差驾驶的车子,越过天际出庭是吧?」
「这、这我可就不知道啦。车子在天空行走……不就是飞过去了吗?」
「应该是吧。听说好像在天界也是来去自如呢。」
「这么说,那是小野参议的车的话,那位美公子是何方神圣……」
「搞不好……不是这世上的人哪。」
「什么!难、难不成是从冥府来的?」
「怎么可能啊,那么俊朗美丽的人。应该是从仙界来人间玩耍的童子或是仙子吧……」
「真、真的吗?」
「笨蛋,我怎么会知道。只是心里这么想,看起来就更像是那么一回事啦。」
「呜——嗯……的确美得不像人间的人哪。」
「喔喔,距离这么远,已经看不到长相了吧。」
「讲这什么话,看看映在我眼中的美丽身影啊。」
「噗!你还真是会讲话咧。」
「不不,越想越觉得那姿态真是不可思议。你看,他额头上不是系着红色的布吗?那应该是什么神力的证明吧?或者是……」
……其实那是为了遮掩额头上尚未痊愈的伤口,由负责替千寿装扮的业平拿来代替纱布包裹上的。
没听说有神仙的额头中央有第三只眼,所以才用那个隐藏起来吧?」
「那是军荼利明王吧。」
「如果是为了隐藏眉宇之间的白毫的话那不就是如来或菩萨了?」
「喔喔,搞不好就是呢。」
「别开玩笑了。好了好了,赶快走吧。」
这两个人是在官营公共市场「西市」工作的小小官员,正赶在已经些许迟了的上班途中,心里各自想着(又有有趣的话题了),便以各自的解释方法把消息传播开来。
提到市场,也就是为了物品流通而聚集众多人们的场所,只要有人聚集就会嘴杂。互相交换的讯息中,除了有物品交易的重要情报外,还有对政治的批判以及对权力中心人士的传闻中伤。事不关己的流言等更是受欢迎。而且把消息传播出去,还不如听别人说这些流言还来的容易流传。
于是就这样,这两人口中的「不可思议的狩猎队伍」话题便传了开来,很快地在西市里成了人尽皆知的传闻,喜欢听闲话的人们纷纷热烈地讨论着「是不是要去凑热闹看看这群狩猎队伍回来啊」。
「从二条大路往西行进,铁定是去了嵯峨野啦。」
「嗯,如果是北野的话就是别条路了。」
「若是皇上去狩猎,搭营也该要个两三天吧。」
「好啦,我想应该只有今天,到傍晚就会回来了。」
「嗯嗯,我也这么猜。」
「要不要带酒跟食物出来啊?」
「呵呵,前几天不是才看过祭典吗?你还真是个对玩很热中的家伙哪。」
「你还不是一样。喂,赶快把刚领的钱拿出来买酒吧。」
……看样子千寿他们的归途上已经等着许多看热闹的人群。
当然千寿一群人并不知道这件事,狩猎一行人从嵯峨野直往西走,直到在山间可以看到如意轮寺塔楼的地方。
「篁大人,营地要扎在怎么地方呢?」
诸兄询问着大人的想法。
篁大人离开京城没多久,便说「下车吧」,下了牛车换成骑马,抛下牛车跟徒步的人跟在后面,率领着骑马的众人快马加鞭提早来到这个地方。
听到诸兄的询问,篁大人立刻从马背上观察着周遭情况。
「这块地全都属于公有地,既然这样就堂堂正正地在山门前扎营吧。」
「遵命。」
诸兄点着头,脸上露出正如我意的表情。在他身边假装低着头,其实是在拼命忍着笑意的业平,悄悄地对千寿说: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诸兄居然会耍计谋,果然身上留着藤原家的血脉……这家伙如果对权力产生兴趣的话,绝对会成为很厉害的权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