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用我摘的草亲自做的喔。做好就想说要送给桂子啊!」
「哎呀,斋王大人……」
桂子夫人掀起衣摆转过身来,接过药球的同时,也紧紧抱住斋王大人小小的肩膀。
「谢谢您啊,我真的好开心呢。可是下次请千万不要做出像这样的举动,不然的话桂子就不能够再来这里啰。」
「那可不行!请一定要再来,我等你喔!下次我一定会好好守规矩的。」
斋王大人眼中满是泪水地保证一定会遵守礼仪,回头看着桂子夫人,自己慢慢走回殿内。
「自己一个人离开皇宫真的很寂寞啊。」
桂子夫人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家中所有女人全体出动,每个人似乎都很期待这一年一度的野游,不论老少皆乐在其中开心得很,就只有千寿满脑子想着明天的骑射和竞马比赛。
业平大人是左近卫的代表,两项比赛应该都会参加。脑海中只要想像着大人威风凛凛的活跃姿态,内心便兴奋不已。
那天晚上因此很难入睡。正觉得好像要睡着的时候,却被奶娘吼着「太阳都晒屁股啦」给叫醒,急忙跳了起来。
桂子夫人为了这天,特别替千寿准备了新衣服。
「啊,太好啦,很适合你呢。这是叫做「杜若」的双层外衣,外层颜色是「淡萌黄」,里层颜色是「薄红梅」。我犹豫很久不知道该挑这个或是「若菖蒲」款式,本来已经决定要挑「若菖蒲」,不过最后选了「杜若」,
看来还真是选对了。」
「我会好好珍惜着穿的。」
千寿嘴中道谢,打算在傍晚时将衣服送回——因为之前曾发生在贺茂祭获得的衣服却于骚动事件报销的前例。
今天在头发上也插了菖蒲枝。牛车的边缘上也妆点着艾草和菖蒲。
被吩咐要一起乘坐牛车,虽然刚开始千寿坚持拒绝,但桂子夫人顽固地绝不退让,他只好跟侍奉夫人的侍女小糸一块儿坐上妆点着华丽羽毛的车子。
「如果你又被抓走那可麻烦了,诸兄大人叮咛吩咐好多次,绝对不能够让千寿一个人落单,我们夫人也很清楚。」
被这么一说,千寿也无法再拒绝。
第四章
糸毛牛车比之前与诸兄大人一起乘坐过的草编席铺成的车相形之下,外型来得更巨大,里面宽广地可以让四个人坐。
牛车的上下车位置是从后方上车,再从前方下车。前方的席次是上座,多人乘坐时,由身分高的人先上车或下车。席次还有分成右列和左列,两人以上乘坐时,前方的位置以右侧为上座,后方的位置以左侧为上座。
男女共乘时则男方坐在右侧。
千寿依照桂子的指示,在前侧左边的桂子夫人对面坐下来。
侍女小糸则坐在桂子夫人的旁边。
要是被了解礼仪的人看到这种情形,恐怕会大吃一惊吧。拥有天皇家血脉的藤原大纳言正妻桂子夫人,竟把上座让给只是家仆身分的千寿,自己却坐在下座。
可是对有生以来第三次乘坐牛车的千寿来说,他并不知道这些细节,因此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刻意这么做的桂子和听从女主人吩咐的小糸,也都装作不知情的模样。
……其实桂子从丈夫大纳言那儿听来的秘密知道了千寿的身世。「这可是秘密中的极机密,一定要深埋心中不可透露。」丈夫吐露实情时,事情的重大程度让夫人脸色凝重起来。那时她早把千寿丸当成心中期盼以久、迟迟得不到的第二个孩子般疼爱着,所以毫不犹豫地便发誓「我愿意站在千寿这一边」。
大纳言点点头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信任你。」得到夫人的信任之后,大人才继续说明真相。
「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我跟你之外,还有在原朝臣业平大人、小野篁参议和慈圆阿闇梨。诸兄也还不知情,我们一致决议可能的话,尽量不要让小少爷知道实情继续过现在的日子。这理由聪明如你,应该不需要说明就能理解吧……
必须十分小心且有所顾忌不能说出来的理由乃因东宫太子目前身体虚弱,在太子身边虎视眈眈,想趁机磨爪以待的人非常多。如果被发现小少爷的存在,还不知道会衍生出什么样的争端啊。
而且这样的骚动对我们天朝来说可是百害而无一利,真是灾厄。对于皇上或是东宫及小少爷来说,肯定也只是不幸的灾难而已。
我们四个人判断,不知道身世真相以诸兄疼爱的人身分过日子,对小少爷来说应该是最极致的幸福生活,所以我们订约发誓要暗自守护小少爷,还有这个秘密。
我把事情全盘告诉你,就是希望你也能一起分担这个密约,好吗?」
桂子了解地答称「我懂了」,但心中也觉得(真是可怜啊)。
前几年,贵族们的权势争夺战下发生数次替换东宫的事件,关于政治上的事她知道丈夫的危机感以及判断都是正确的。可是从千寿丸的角度来替他想,丈夫以及其他人的做法是以政治判断为优先,却无视人伦上的道理。
如果揭露身分的话,丈夫便身为「臣子」,而千寿则是「君上」。然而千寿丸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选择就被推上他人所选的道路,从君臣道理来看其实是种僭越。
可是千寿丸才十四岁……现在就知道全盘真相,似乎太早了些。
经过一番仔细思考后,桂子决定以自己的方法来面对,当然她并不会把秘密告诉千寿丸,不过对待千寿时要尽量以适合他身分的做法来照顾他。
因此在前往观赏骑射的武德殿路上让他乘坐马车,也考量到乘坐的位置。
可是对小糸,夫人并没有告诉她这些考量。只是吩咐她不要泄露自己所做的事情,也不要多嘴对千寿解释什么。小糸虽然隐约察觉到有些事情,但在宫中工作的经验告诉它,什么都不要多问。
另一方面千寿坐在嘎嘎摇晃着前进的车中,心中想着(我还是喜欢走路啊)。
走路的话就不需要在意路上的凹凹凸凸,只要避过不踏上去就好,坐车上说老实话真的非常颠簸。而且每当压过沿路的不平处,车蓬更是摇晃得厉害。
有时两边的轮子还会同时压过不平处,右边的车轮嘎地辗过凸起处时,左边的车轮便会嘎嘎陷入凹陷的地方,这时车蓬便会倾斜摇晃个不停,而路上又不停出现凹凸不平的地方。此种情况下,不习惯乘车的人就会晕车。
千寿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坐正桂子夫人面前正襟危坐的身子,在不住的摇晃下感觉连胃部在不停翻搅,车子左右是壁板,前后又盖着帘幕,风吹不进来相当闷热。在狭小的车内充满两名女性身上的焚香味,更是刺激着千寿想要呕吐。
「骑射之仪」是在大内里西侧角落的武德殿马场举办,车子往最靠近武德殿的大西门前进。从二条大路快抵达西大宫大路正要转弯时,千寿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十分……抱歉……」
看到开口说话、又很快用手捂着嘴的千寿,桂子夫人急忙叫车子停住。
「晕车了是吧。该如何是好呢?」
「稍微休息——下应该会好一些。」
「不,不用了,请让我、让我下车吧。」
桂子夫人和小糸两人对看了会,便答应千寿的请求。
只是下车踏到地面便觉得舒服了些,呼吸着吹拂过道路两旁柳枝而来的风,更让千寿恢复不少元气。
「夫人,千寿这样走路前进就可以了。」
他拜托道。
「我会跟着车子前进的。」
「是不是不习惯坐车?」
「是的。千寿是用自己的脚走路的下贱身分,车子摇摇晃晃的,身体不太舒服。」
「千万不可以说什么下贱之类的话。」
桂子夫人大声地斥责千寿。
「我知道了,就照你想做的去做吧。」
夫人又说。
「那应是你喜欢在微风吹拂下散步的缘故吧。」
夫人接着说的话,同样是斥责千寿不能说些贬低自己的话,因此便示范教导他要以这种说法来表达。
「谢谢您。」
「其实我也想要下来用走的。车内满热的呢。」
再次吩咐车子前进的桂子夫人,从车内跟千寿说话。为了听清楚她的声音,千寿不得不放弃在后面跟随,紧跟在桂子夫人座位附近的车子边。
「有身分地位的女性无法随心所欲地在外面行走,颇为不自由吧。」
「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不到三天就受不了了。」
听到桂子夫人好笑地说着,千寿连忙低头说:「是啊,那肯定是。」从外面无法窥见帘幕后方的模样,可是从帘幕内却可以看见外面的状况。
「现在走到那儿啦?」
「终于走进西大宫大路了。」
「附近有别的车辆吗?」
「有的。前面有一台槟榔毛牛车,后面还有一辆糸毛牛车。」
「告诉居饲(负责拉牛车的人)不要超过前面的车,也不要被后面的车子追过。」
「遵命。」
总算抵达上西门,前导仆役告诉守门武士「这是藤原大纳言正室夫人的车」及千寿的身分,得到对方许可后,便把牛车引导进门内。
平常在大内里有规定必须下马及下车,但今天特别许可让车子得以进入「宴之松原」。当然,只有身分够高贵的人才能这么做。
从上西门直直走进,在图书寮和大歌所(专门处理祭典歌舞)之间往南走,右手边就能看见武德殿,左手边则是「宴之松原」这块广阔的场地。松林中林立着一人可环抱起的巨大赤松,遮着今天的日照,恰好成为绝佳的观赏位置。来观赏活动的舍人、杂役及身分低下的官员们,都各自在这等着活动开始。
车子为了寻找视线佳的观赏场所继续往松原西侧南进,千寿也混在仆役当中一起走着。
在武德殿正面有沿着南北方建立的马场,区隔两侧的栅栏边插着挂有五色旗帜的旗竿,从出发点北端到终点南端间,典礼工作人员和骑手们的休息用帐幕各自搭在其中。武德殿两侧建起了马房,数十匹配上华丽马具的马儿全绑在那儿。
武德殿的窗户已经拉起,因为潮湿的走廊及屋檐皆垂挂着屏障用的帘子,因此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今天的活动是为了供皇上观赏才举办的,诸兄大人一定也为了随侍在侧而上朝了……
(是不是还没有抵达呢?)
千寿忍不住往武德殿方向看去,脚步也跟着移动,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前面走来的人。等到他发现时,已经不小心撞上对方肩膀了。
「请原谅我的失礼。」
千寿即刻开口道歉。
「失礼的家伙!」
被大声怒骂的同时,对方突然挥拳打了过来。(什、什么?)千寿急忙止住脚步,同时稳住身子不让自己跌倒。
回头一看,对方是个满脸胡须的壮丁,千寿对他粗暴的语气感到相当火大。
「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
千寿回嘴道。
「你说什么?」
男人怒睁着大眼,突然抓住千寿的衣襟。
「自大任性的小鬼头!你敢从我家主人前面横越就已经很无礼了,现在居然还敢大放厥词!」
仔细瞧这个壮丁,的确是一副保护着身分高贵、穿着华丽衣裳年轻贵族的先导仆役,千寿心中想着(我才不是故意要横越过去,只是没有注意到而已)。
「是小的粗心没注意到周遭,还请您原谅小的做出失礼的事。」
千寿说着便低下头来慎重地再次道歉。
这时头上传来声音说:
「你是哪一家的人,报上名来!」
千寿伤脑筋了。在这时报上名字说是「藤原诸兄大人的家仆,千寿九」,要是造成诸兄大人的困扰那真是太对不起大人了。
正当他拼命想办法要找应对方法时,壮丁的主人——那位穿着礼服的年轻贵族走了出来。年纪看来约莫十八,九岁吧。
至于他那端正的美貌及模样跟自己就像兄弟般相似这件事,千寿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长相只有在绑头发时就着水中倒影才会看到,根本就像是别人的长相般陌生。
年轻贵族踏着优雅步伐走到千寿面前,抬着下巴,趾高气昂地往下看着千寿说:
「你,没有名字吗?」
他的语气和表情分明就是看不起千寿的态度,不知为何竟让千寿燃起一把怒火。
「小的没有。」
千寿答道。
「没有名字再加上这副长相,真是无礼的家伙。」
年轻贵族说出千寿搞不清楚意思的话。
「道歉!」
贵族接着又说:
「你做出了僭越礼节的事。要是真心想道歉,就给我跪下来。」
对方硬是要自己跪下来谢罪。可是究竟为什么要道歉呢?
「实在很抱歉,小的不懂您的意思。」
千寿回答道。
「小的应该要为了什么道歉才好呢?」
「你的长相。」
年轻贵族用桧扇遮着嘴角说道,而且还皱着眉头一脸厌恶的样子。
「是因为您对小的长相不中意吗?」
「看了很碍眼。」
这么过分的说话方式,当然令千寿觉得愤慨。
「原谅小的无知,尚未听说过有「碍眼」这种罪名。还请大人给予指教,告诉小的究竟是哪位大人制定出这样的名义?」
千寿瞪着对方如此回问,彬彬有礼的话语却是故意反讽对方桀骜不驯的说话态度,让年轻贵族一张白皙脸庞顿时红了起来。
「哪个人教一下这山猴子一点礼节!」
「是!」
朝着几个奉命靠过来的男仆,千寿也摆出(来呀)的态势。原本就没想到会赢过四、五个大人,只要踢飞两、三个应该就可以逃掉了吧。
这时有人过来关心状况。千寿注意力全放在前方如虎般的壮丁们,从他后方有个声音靠过来问道:
「哎呀哎呀,发生什么事啦,国经殿下。」
有个穿着礼服的男人边说边带着几个仆役走过来,对原本打算一口气溜走的千寿来说,他根本是堵住退路的后门之狼。
「良门叔父大人。」
这个叫国经的年轻人,向贵族大人亲昵地露出一丝苦笑。
「我只是想惩戒一下无礼之人。」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说话的语气和对那个什么叔父讲话的眼神,怎么看都像在撒娇,千寿心想(什么嘛,这家伙真讨厌)。
「喔?」
那叫良门的人看向千寿,而后眼神便停在千寿脸上,似乎有些惊讶地「喔」了一声,收回眼神再次开口说:
「不过是个孩子嘛!」
「他什么都没说。没带仆役一个人走来走去,肯定是个身分低下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良门问道。
千寿正想着该如问回答时,发现有个桂子夫人的仆役从人群后头关切着这里的状况,让千寿不由得叹了口气。
假使骚动继续扩大,造成桂子夫人的麻烦那就不好了。而且他又想到,倘若随便动手,桂子夫人精心准备送给自己的衣服有可能又会弄破弄脏。
千寿很快地下定决心:心中虽然咬牙切齿地念着(可恶),但他还是当场双膝跪下,将手放在膝盖前方,把头低了下来。
「小人名叫山之猿丸。在高贵的大人面前引起骚动是小的不对,请您原谅小的无礼,还请您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
「哈,猿丸这名字还真是适合你!」
国经听到他的回话吐出讪笑,可叔父良门却问道:
「嗯……你的父母是?」
「小的没有父母。」
千寿回答。
「小的既无亲兄弟,也没有栖身之处,被某位大人捡回来,才得以苟延残喘留下一条命。」
「喔,是谁把你捡回来的?」
「小的惶恐,不能在这里告诉大人。若小的有冒犯之处,还请让小的一人承担。」
「你害怕会祸及恩人吗?」
「是的。」
「如果我不答应你怎么办?」
「这……」
双手摆放的地面非常干燥,一颗颗的土刚好可以拿来洒出去遮掩视线。千寿脑中盘算着(万一有什么事情,就把土洒向周遭仆役趁机逃脱」,正打算回答「我会逃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