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他喃喃重复着相同的词,笑的那么漂亮。
「绒月……你到底怎么了……」韩少卿越发惊恐,使劲摇着绒月的肩膀,「快来人!快来人啊——!」
御医纷纷赶来,为绒月诊脉,直忙到夜深,也只换来叹息和摇头。
「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像个傻子?」韩少卿冲上去,抓着他们,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只想让绒月好起来,不要这么的可怕!!
「小公子怕是撞到后脑,伤到了什么地方……所以……」御医愁眉紧锁,欲言又止。
「所以什么?所以什么?!」
「所以,他就仿佛日子退了回去。外貌虽未改变,内里却是三岁孩童的样子,当然……任何事情,也都是不记得了……」
韩少卿目瞪口呆,一时木然。恍惚中他看见绒月下了床,正跌跌撞撞向他走来。
「公子……公子……」他一脸惊慌,喃喃叫着扑进韩少卿的怀里,如同牙牙学语的孩童。
韩少卿心如刀割,紧紧把他抱进怀里。
他的绒月,把一切都忘记了,惟独还记得他。
「乖了,我们回屋去歇息。」他轻声哄骗,把人驱散,抱着绒月回屋去。
如孩童一般惶恐不安,那一夜,绒月一直钻在韩少卿的怀里,一刻也不肯离开。
可是无论和他说什么,却都是无济于事。
他只会呼唤着公子,公子,然后痴痴傻傻的笑。
这样的情形过了数日也毫无转机,御医想办法配了最好的药。每次绒月却都因为苦涩而哭着不肯吃,即使吃了,也全都吐掉。
而韩少卿也知道,即使真的吃了下去,恐怕也不会有多大好转,所以,便舍不得再逼着他。
无奈之下,他用尽办法,找来了四处云游的花千鹤,为绒月诊脉。
「劝你不必再心存幻想,他的病,并无药可医。」花千鹤似早有预料,稍稍诊脉,便微微皱眉,无奈叹息。
「为什么?为什么?!」韩少卿焦躁万分,急的快要发疯。
「绒月的身体并没有生病,自然无药可医。他所伤的,是这里,」花千鹤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所得的,是心病。」
「心病?」
「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你的事,我从允叔那里也略有耳闻。自从你登基之后,与绒月早已隔阂深深,他并不懂得你的心,你也不懂得他的。他伤心欲绝,却又舍不得离开你,于是只能忘记那些不快乐的事,只记着对他来说,开心的,快乐的,由此再无忧虑。」
「可是……」韩少卿烦躁摇头,抓着自己的头发。
「即使你不愿意,那也没有办法。心病无药可医,或许哪天,他会突然恢复神志,又变成原来健康的孩子。」花千鹤微笑安慰,眉间却隐含忧郁。
「我知道,我会等着那一天。」韩少卿微微点头,苦涩的笑。
可这样的事终究没有发生,用了最好的药,日日细心照看,绒月却还是毫无起色。
韩少卿仿佛是养了一只小动物,乖顺可爱,却永远稚若憨儿。
绒月还记得一些过去的喜好,依然喜欢玩耍。他喜欢在花园里玩,蹲在花丛前痴痴的看着,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
韩少卿没有事情的时候,便也和他一起呆在花园里,看着他独自玩耍,嘴里哼着不知什么名字的小曲。
他再不会离开了,也不会生气,不会闹别扭,而只记得那些最快乐的事情。
「公子……公子……」耳边传来细细的声音,韩少卿回过神来,只见绒月捧了鲜艳的花束,高兴地奔跑过来。
「公子……公子……」他撒娇似的,直往韩少卿的怀里钻,举起手里的花。
「很香。」韩少卿赞许点头,抚摸绒月的头发。
「香……」绒月能听明白这是夸奖,甜甜的笑起来。
「和你一样的香。」韩少卿微微叹息,在他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绒月挣扎起来,立刻跳开,噘起嘴来,脸色微红。
韩少卿不觉微笑起来,心里却又是一阵酸涩。
绒月是什么都明白的,可是,又什么都不明白……
过不多久有武官前来,商讨征战之事。
「皇上,讨伐蛮族,是不是要另换日子?」时常看韩少卿魂不守舍,与绒月难舍难分的样子,武官担心问道。
韩少卿思索一下,微微摇头。
「不,不用换。朕虽舍不得离开,南境的百姓却更加重要,讨伐之事,不能拖延。」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挽回先王的名誉,家族的荣耀。他要做一个好皇帝,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改变。
尽管心里万般不舍,还是不能犹豫。
「公子……公子……」绒月似乎能感觉韩少卿要离去,呜咽着跑上来,紧紧抱着他。
「乖,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韩少卿也是满心不忍,不住亲吻绒月的头发。
绒月小声哭泣,依依不舍。
隔月,韩帝率十万大军攻入南境,势如破竹。蛮族几无对抗之力,短短数月即溃不成军。
春去秋来,宫内频传捷报,举国上下,皆赞叹韩帝之英明神武。
绒月不懂这些,每日只独自呆在宫里,象是明白韩少卿有事不在他身边,也不胡闹,每日偷偷跑到正殿,卧在龙椅上,喃喃自语。
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一定要抱着韩少卿的衣衫,嗅着那熟悉的味道方能入睡。
韩世允常来探望,和他说些韩少卿领兵打仗的事,给他念韩少卿写来的信。绒月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听的入迷,面露憨笑。韩世允每每离去的时候,绒月都抱着他的腿嘤嘤哭泣,怎么也不肯让他走。
「少卿过不多久就会回来,你不必这样着急。」韩世允微笑安慰,每一回总要这样重复好几次,绒月才好像明白了,乖乖放开他,不再吵闹。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蛮族之战,胜负已成定局,只等韩帝归来,便可举国欢庆,却想不到韩少卿率军回京途中,又出意外。
那本是很寻常的事,或许是征战疲累,又或许水土不服。回京途中,韩少卿不慎染了风寒。
同行武官纷纷劝他停下休养,他却是全不听从,只想快些见了绒月,陪伴与他身侧,硬是赶路,令身体越发疲惫。风寒久久不愈,最后竟是连站立行走都不能。
随行之人自作主张,在中途停下,入了小城里,让韩少卿好好休息一阵。
进城之时全不知情,等安顿了下来,韩少卿才发现,这竟是当年自己所住的那地方。
许久不见,小城已大不一样,却依稀还能辨出当初的模样。躺在轿里,隔着帘子望向外面,还能认出当年那些店铺都是什么模样。
也能记起绒月,是在哪里被花无幽和沈素捡到,领进了自己的家门。
那时是多快乐的,一去不返。
物是人非,韩少卿默默叹息,闭上眼,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绒月羞涩微笑的可爱模样。
「绒月……」他喃喃自语,伸出手去,那可爱的脸立刻化的无影无踪。
不是吗?他早该明白的,他的绒月早已不在了,在接他入宫的那天,或许更早。
在自己无情抛下他,为报家族之仇而远离家乡的那天。
病中无所事事,韩少卿每日想着过去的事,仿若时光倒流。有时突然想四处走走,他会瞒了随行御医,跑到街上去。
也曾回过自己过去住的那小院,接了绒月他们离开以后,下人也被遣散。如今的小院,已是一片荒芜。
推开破旧的木门,好象能听到当年绒月还小,在小院里调笑玩闹的情景。
那时他们都以为,一辈子都会这么幸福的。
痴痴地回想着,韩少卿不禁苦涩微笑,叹息摇头。
即使这一切再来一次,结局怕是也不会有变。他要报仇,他心中怀有仇恨,不能忘却。
天色渐暗,远处听闻吵闹人声,韩少卿想着该回去了,转身出了院门。
跨出门槛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阵晕眩,渐渐变的模糊。
视线里,好象看见了绒月的身影。不再是那样痴憨的笑容,而是和过去一样,黑眸清澈如水,微微含怯,一身细纱白衣。
他是那么的真,韩少卿不觉看的痴了,踉跄着,走上前去。
「公子……」绒月轻唤,慢慢侧过身去,浅浅地笑着。
「绒月……我不就快回来了么,你怎么跑出来了?」韩少卿温和走上前去,想到他身边。
绒月却只是笑,转身跑开。雪白纱衣在身后轻轻飘起,勾勒的身影朦胧。
韩少卿追上去,却怎么也碰不到他。那熟悉的背影,就那样一点一点的,越来越远……
绒月站在深宫高处,每日盼着公子回来,什么都不会说,却让人都明白。
他全然不知道,在遥远的,自己过去住的那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每天只知道痴痴的等着,等着韩少卿回来。
没人敢告诉他,韩帝已是再也回不来了。与蛮族征战未伤分毫,却因为染了小小风寒,终究是没能救回。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愿在屋内休养,而是去了一处废弃小宅。侍卫四处找寻,找到那处旧宅的时候,韩少卿早已全身冰冷。
他靠在那扇歪斜的门侧,微微含笑,像是在做什么美梦,马上就会醒来。
没有遗诏,也未曾留下血脉,年少天子就这样悄然逝去。
直到最后,天下人也不曾知道,他们的韩帝,并不是原本的韩帝。
韩少卿还曾想着要如何向天下宣告自己的身份,现在,永远都不用担心了。
没能摘下这伪装的面具,他是不是遗憾?或许是遗憾,又或许,是松了一口气。
韩帝突然驾崩,宫中瞬时大乱。皇位后继无人,太后又早已发疯自尽,众官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文武百官商讨之后,都欲请永庆王韩世允,暂替韩少卿主掌大局。然而韩世允却毫无意愿,推说抱病,最后竟辞了官衔,不再做永庆王爷,回了故乡去。
他未从宫中带走一分财富,离宫时唯一带着的,只有绒月。
天下无君,彼定取而代之。
当年韩氏打下的江山就这样从手中流走,乱世由此揭下开端,一时间天下纷乱。
成了平民的韩世允,带着绒月回了韩少卿的故乡,将那座废弃小院重新打理,安静隐居,颐养天年。
绒月是韩少卿托付于他,如今斯人已去,许下的诺言却不能变。
天真的绒月,还相信着他的公子有一天能回来,每天都搬了凳子坐在花园里,拿着布做的娃娃,一边乖乖玩耍,一边自言自语。
他是那样的期盼着,院子里那扇紧闭的门,有一天能被推开。他喜欢的公子,会微笑的走进来,与他一同玩耍。
永不分开。
即便淡然如韩世允,见绒月这样痴痴守侯,毫无怨言的等待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也不免心酸落泪。
他已无从说起谁是谁非,能做的只有让孩童一般的绒月能吃饱穿暖,每天都过的开心些。
花无幽和沈素,也时常会过来看。如今两人学着花千鹤云游四方,总算过的惬意。看见他们这样,韩世允也算稍感安慰,心里盼着他们能一世恩爱,一生平安。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的飞快,转眼又是夏日。院子里开满了红红绿绿的花,绒月喜欢花朵,总是采下最漂亮的,跑来送给韩世允。
然后又会采下另一些,跑到门边,高高举起。
「公子……公子……」他天真自语。
韩世允的名字,他总是记不住。公子二字,却从未曾忘记。
见他这般模样,韩世允心中一阵酸涩,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发。
「公子去了极乐之界,你再怎样等着,他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的话,早已说了无数次,可每次换来的,只有绒月茫然的眼神。
韩世允摇头叹息,知道无论如何规劝,他都是不明白的。
是夜,韩世允浅浅睡着,突然屋外传来嬉笑之声,将他惊醒。
「绒月?」他慌忙起身,以为绒月深夜还在玩耍。细细听来,却好象还有另一人的声音。
那声音温和熟悉,韩世允不禁愕然。他披衣出了屋子,寻着笑声传来的地方,最后小心翼翼的,停在花丛之后。
朦胧月色中,绒月一身细纱白衣,来回奔跑,发出清脆笑声。周围几点莹绿光芒,绕在他身边,灵动飞舞,似是与他一同嬉闹。
明明是没有第二个人在,韩世允却分明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无论过去多久,他都能分辨出的。
温和的,轻柔的笑,隐去那些恨与怨,只剩下万般的温柔。
「少卿……」韩世允不禁轻唤出声,缓缓落下泪水。
似是不愿踏入黄泉之路,他化作另一般模样,前来寻找他最爱的人。
绒月苦苦的等待,终究是没有白费。
从此以后,再无怨恨,也没有复仇。相恋的两人再无烦恼,嬉闹玩耍,也不用顾这世间的纷扰,无忧无虑。
在这般绝美的夜色之中,依依相伴,永不分离。
或许,这只是一场悠然美梦,可即便是冥冥幻境,又如何?
那莹莹绿光与白衣共舞,韩世允简直看的痴了。他未曾想到就在一墙之隔的屋外,有个人正默默站在门前,听着门内清脆的笑声。
那人一身玄色长衣,低垂着头。他没有料到自己只是在门外驻足,绒月居然似有察觉。
只要跨出一步便能再将他拥入怀中,然而手在门环上停留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落下去,犹豫着缩了回来。
「吾皇英明神勇,有胆量率兵攻进南境,却不敢敲响这一扇小小的门?」身后传来调笑之声,一身红衣的花千鹤正坐在门槛边,眯眼望着他。
那人抬头无奈苦笑,露出俊秀而温和的面容。韩世允只怕不会想到,他在院内独自哀思,自己的皇帝侄儿却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我……没脸去见他们。」韩少卿垂头叹息。
「罢了,他人的家务事我也无心去管,由着你去吧,」花千鹤摆摆手,「只是我救你一命之事,恳请吾皇牢记在心,有朝一日勿忘报答我。」
「我自然不会忘了花神医的恩德,今后若有麻烦,尽管来找我就是。」韩少卿笑笑。
「算了吧,你如今也不是皇帝了,我找你何用?就当我这神医是给自己积德了吧。」花千鹤瘪嘴嗔怪,不等韩少卿说话便一个旋身跳上屋檐,转眼就不见了。
韩少卿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心中是万分感慨。
当日在此弥留之际,他已觉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情急之中想起怀中还有一枚药丸。那是出征前花千鹤送给他的神丹,嘱咐他伤重病重之时赶紧服下,必定保住一命。
他吃了下去,却不料陷入假死,气息全无。多亏入葬之式昭告天下,云游四方的花千鹤得知此消息,情急败坏地赶来,深夜撬开棺木带走韩少卿,又塞进一具假人,方才瞒天过海。
之后韩少卿被带上花岛精心调理,过了数月才终无大碍。而此时天下早已易主,韩世允也告老还乡,这江山再也不是韩氏一族的了。
然而韩少卿心中却并无悔恨,反倒觉得一身轻松。旁人只以为他是个温柔随和的翩翩佳公子,却不知他其实急躁易怒,又有野心。他总陷在古怪的思绪里无法自拔,甚至要到鬼门关里走一遭方能大彻大悟。
当年偷盗夜明珠中了暗器之毒,绒月脱衣为他退烧时如此;现今假死一回又活过来时,也是如此。这次他再无颜面回到绒月面前祈求他原谅,听闻他如今过的无忧无虑,又见他面色白嫩红润,方才落下一颗心。
就这样,也好。
就让他继续做一个已死之人,在旁默默守护绒月也好。
他这样想着,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院子的门被打开了。
穿着白衣的绒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绒月!」紧跟在他身后,韩世允也急急地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