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了左贤的短信。
“今天早点睡。”屏幕上只有这几个字。
严樊旬拿起手机,又把手机放下,没有回短信。
他去卫生间洗漱完毕,只穿了一条内裤躲进被褥里。
皮肤贴着柔软的床单,严樊旬躺在床上不断地不断地想念左贤。
他翻来覆去,想念左贤的声音,想念左贤的样子,想念那个他只见过两面的27岁的左贤。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严樊旬伸手拿电话,来电的人竟然是左贤。
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端端正正地挺直身体,按下通话键。
“你还没睡吧。”电话那头的左贤问他。
“还没有。”严樊旬回答。
“我上次拿了你的伞,走得急没时间还你。现在把伞寄给你,你地址给我一下。”
“不用还我。”
“把地址给我吧。”左贤说,半是命令半是请求。
严樊旬怕左贤生气,把地址报给了左贤。
左贤笑了一下,说:“谢谢”。
严樊旬紧张地说:“不用谢。”
接下来的交谈里,严樊旬愈发紧张起来。
昨天头昏昏沉沉,可以不用惧怕和左贤的交谈。但现在,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左贤的差距。自己的工作被很多人看不起
,而左贤是个大城市的医生;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左贤就是班级中引人注意的类型,但自己除了成绩之外没有出彩的地方
,更何况现在还跛了腿。
连续几个话题,都是左贤在说,严樊旬只是附和几句,如果是其他的人早就受够了切断电话,但左贤的声音还是那么安静
而温柔。
“去年医院组织了旅游,去看了黄河上的瀑布。黄河和长江都是长河,长江就称为江,黄河只是河。”左贤说着像小学生
一般的话。
严樊旬沉默了一下,回答:“大概因为古代人不知道黄河很长,只知道长江很长。”
“为什么?”与小时候一样,左贤喜欢在严樊旬说话之后问为什么。
严樊旬想了想,回答:“古代的人们每天看着长江和黄河,一定会想,它的尽头在哪里。然后有个好奇的人,沿着长江走
,走了很久也没有尽头,他回来之后说,这个江它没有尽头。但是黄河到了旱季有的地方会断流,人们就会以为那里是尽
头……”
严樊旬说着他所懧为的历史,不知不觉讲了一长串。电话那头的人笑了起来,严樊旬赶紧闭了嘴。
“你说下去吧。”左贤说。
“没了。”严樊旬回答。
“你小时候就喜欢说奇怪的故事,原来现在还这样。”左贤笑了起来,严樊旬紧张地挺直脊背。
很久都没有说出奇怪的故事了,只是现在遇到了左贤而已。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左贤对严樊旬说。
“嗯。”严樊旬回答。
“晚安。”
“晚安。”
两人分别挂了电话,严樊旬窝到被褥中去,他看着墙上的水迹,开始想着新的故事。
在那些水迹中,他想起巷子中的雨,想起那个陪在他身边的十几岁的左贤。他记得初中的时候对左贤保证长大以后一定要
请他吃饭,但现在他明显没有勇气去实现这个愿望。
他只是希望左贤不要为他的食言而生气。
13
左贤放下电话,走到窗边。
租的房子比较靠近市中,远处的霓虹看得清晰,川流不息的车辆像是一个一个小的玩具。
隔壁的卧室里,一起租房子的同住人已经睡下了。左贤站在窗边,看着夜晚的天空。
每天的工作都很充实,平时无事之时会找些别的事情干。两年来,并没有感到一点寂寞的情感。然而,十月以来,却不断
地被寂寞到全身疼痛的感情包围着。
本以为遇到了严樊旬,就算没有以前那么熟识,至少还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但很明显,那个人在尽力逃避和自己的
接触,虽然不断地制造和他联系的机会,但这些做法在没有得到回应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无力。
和严樊旬一起去江边,找借口去严樊旬的家,发得不到回复的短信过去。
就是因为这个人对自己来说重要到无法想象,才不想就这样形同陌路。
左贤一直在自我安慰严樊旬的冷淡只是他自我保护的方式,然而不断地被无视,左贤没有足够的自信支撑那无力的自我安
慰。
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医院值班,每天晚上发一条短信给严樊旬。即使石沉大海,也满载着情感;即便这种情感无法传达给
严樊旬,也依旧把这些短信发出去。
左贤把严樊旬给他的那条单色毛巾放在房间里,用盒子装好。他在想,如果以后严樊旬打定了主意不再和自己联系,那么
这条毛巾和那张照片,将成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纪念。
初中时,经过严樊旬家门口,常常会听见严樊旬被殴打的声音。
左贤无法做任何事情,他站在门口,用牙齿咬住手腕,在那里留下齿痕。
那个男人用棍棒殴打严樊旬,把受伤的严樊旬泽在门口。
左贤跪在地上叫严樊旬的名字。
眼睛肿肿的严樊旬爬起来,擦擦鼻血,靠在门边的墙壁上。
左贤也坐下来,在严樊旬的身边。
严樊旬在流鼻血,左贤把自己的袖子伸过去,帮严樊旬擦掉流下来的血迹。之后,他托住严樊旬的手臂,那里到处都是伤
痕。
左贤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眼泪滴到严樊旬的手腕上。
“没关系,我习惯了。”严樊旬拍拍他的头。
左贤的眼泪没有停下来,严樊旬抹去他的眼泪,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打左贤的手臂。
“我们长大了,去别的城市吧。”严樊旬说。
左贤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还是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仿佛夜间游荡的鬼魅。左贤把头埋在严樊旬的怀中哭泣,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带严樊旬
离开这里。
他希望严樊旬可以等到他长大的那一天。
第二天,从早晨开始下起了大雨。
严樊旬和左贤坐在教室中,看窗外的雨看了一天。
晚上,他们撑同一把伞放学,走在同一个巷道里。
左贤远远看见前面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他下意识地挡在了严樊旬的前面。
“没什么,找你借点钱。”近乎光头的瘦高个子学生走进,对左贤说。后面两个高年级的学生同时伸出手,做出要钱的手
势。
“没有。”左贤一边回答,一边领着严樊旬往前走。
高个子狠狠推了一把严樊旬,瘦弱的严樊旬一下子跌到了地上的水洼中。
三个学生都哈哈大笑起来,左贤握紧拳头,冲到推严樊旬的高个子面前,朝着他的鼻子打了一拳。
高个子捂住流血的鼻子,一把揪住左贤的头发,把左贤泽在地上,朝他的腹部踢了几脚。另一个学生则去殴打倒在地上的
严樊旬。
“叫你再打。”高个子蹲下来给了左贤一巴掌,左贤的头发沾上了泥水。
左贤没有说话,他擦擦嘴角边的血迹,瞅了个空挡,又给了高个子一拳。
“他妈的。”高个子火了,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不知道哪里买来的弹簧刀,打开它,朝左贤这边划过来。
左贤坐在地上没有反应过来,严樊旬推开殴打他的人,从后面冲过来,用手臂挡在左贤前面。
高个子的刀子划了过来。
“滴答。”
红色的血液滴在地上,严樊旬捂住流血的小指。
左贤没有空理睬那三个高年级的学生,他赶紧帮严樊旬压住小指上的静脉。
高个子看见流了血,有些慌,带上两个跟班,撂下句狠话跑了。
血液比想象中流得更多,它滴在地上的水洼中,雨水混合在一起。
“不把钱给他们,就要挨打。”严樊旬用另外一只手抹去左贤嘴角的血迹。
“我凭什么要把我的钱给他们?”左贤反问。
大概是被自己的语气吓到了,严樊旬低下头。
左贤扶严樊旬站起来,说:“我们去医院包扎一下,要赶快止血。”
严樊旬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是不是很痛?”左贤问。
“有点。”严樊旬回答。
去了医院,才知道伤口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它足足有一公分,而且险些伤到小指肌腱。医生为严樊旬缝了四针。
如果当时把钱给了那些高年级,严樊旬就不会受伤了,是因为自己的固执,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左贤不知道要如何和严樊
旬道歉,回去的路上,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点都不痛。”严樊旬对左贤笑。
看着严樊旬手上的伤,因为不甘心和懊悔,左贤的眼泪不争气地沿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用手背擦拭眼泪。
严樊旬小心翼翼地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把左贤擦眼泪的手拿下来,握住。
他们握着手在雨停了的夜晚走,清凉的风从前方吹过来,空气因为湿气变得温柔。
严樊旬在黑暗的巷子,握紧左贤的手,说:“以前都是你保护我,今天我特别有成就感。”
左贤也握紧了他的手。
细碎的、温暖的、心痛的感情在心头缓缓铺开,仿佛在沾了水的宣纸上作画。
左贤低下头看着黑色的道路,不断地在心头默念。
如果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挡在严樊旬的前面。
总有一天,自己可以强大到保护他,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那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温暖而柔软,在回家之前,它们一直握在一起。而回家之后,等待左贤的依旧是父母“和严樊旬玩
在一起只会学坏”的责骂,而等待严樊旬的依旧是无休止的殴打。
14
自从那天晚上睡前通过电话之后,通电话变成了每天的习惯。严樊旬总是早早地收拾好,坐在桌前等着电话响起。
左贤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严樊旬想不通电话是怎么做到将声音分离成讯号,再重新组合在一起
的。这个原理超越了他的那些古怪故事的模式,所以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完整的解释。
严樊旬每天这样静静地、静静地等待左贤的声音,就像是少年时躲在巷子里静静地、静静地等左贤来找自己一样。
觉得寂寞和痛苦,就会想要左贤陪在身边。就算一言不发,也会感到包围全身的温暖。
可以和左贤一起去遥远的城市,或者只要在自己所呆的城市里面,有左贤的影子,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
懵懂的少年时代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只是知道想和左贤在一起,只是知道和左贤在一起很幸福,只是知道不想让左贤
受到伤害。对于这是不是那种所谓的爱情,严樊旬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只是知道,见不到会想念、而见到了则会更加想念
。
现在的严樊旬,对于他对左贤所抱的那种情感依旧没有任何自觉。
他只是本能地渴望见到那个人,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本能地知道自己和那个人差距太大,无法走到一起。所以他无比珍惜
那每天几分钟的电话。
听到左贤声音的时候,严樊旬闭上眼睛,想象左贤的样子。
小时候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左贤,但今天,左贤的样子已经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
九点差一分,桌上的手机响起了。
严樊旬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在耳边。
“严樊旬。”那边传来左贤的声音。
“嗯。”严樊旬回答。他喜欢左贤叫他的名字。
曾经肺炎发高烧的时候,他梦见在黑色的森林里面走,一直走也没有尽头。那个时候,左贤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严樊旬回
头看,看不见左贤。他向声音的来向跑去,大声呼喊左贤的声音。
醒来之后,他发现左贤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那时候严樊旬明明没有哭泣的气力了,眼泪却还是顺着面颊滑落。
左贤揉揉眼睛醒来了,他用手指帮严樊旬擦掉眼泪。
“别这么哭,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因为这么哭得过中耳炎。”
严樊旬一点也不记得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将严樊旬的记忆牵扯到了现实之中。
“我今天晚上值班,现在在楼梯间和你打电话。”左贤的声音显得很空旷。
“你赶快回去吧。”严樊旬不放心地说。
“还有一个医生和我一起值班,别担心。”
左贤的声音比以前更加温柔,严樊旬窝到床角,坐在那里。
“我今天寄了伞给你,注意查收。”左贤说。
“谢谢。”严樊旬回答。
“应该是我说谢谢。”左贤说。
“你不用说谢谢。”严樊旬赶忙回答。
“谢谢。”左贤说。
“不用谢。”严樊旬在床角窝成小小的一团,仔细听着左贤和他说的每一个字。
“今天天气预报说,冷空气要南下了,你注意多穿点。”
“我知道。”严樊旬回答,“谢谢。”
左贤笑了笑,说:“那就好。”
电话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还是左贤先开了口,他问严樊旬,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去龙虾的那个池塘吗?”
“是后面的浅池塘,现在那里已经造了房子。”严樊旬回答。
左贤顿了一下,说:“现在回去很多地方我都不懧识了。”
“以前我们常常去的地方大多都没有了。”严樊旬回答。
“如果能早点回去拍下来就好了。”左贤说。
“它们都在这里。”严樊旬指指自己的脑袋。
“什么?”左贤问。
“没什么。”严樊旬笑着说。
他抱着腿在床上想起那些一起钓龙虾,一起捉螳螂的日子,那些过去的事情,完整而清晰地印在脑海中,如同用最好的油
墨印上去,怎么也无法抹掉。
这些事情,或许在左贤的记忆中已经是不清晰的模样了,但因为自己老是回忆的缘故,每一件都那么清晰。打开记忆的匣
子,里面的事情都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而那里的左贤,也永远是那张少年时的笑脸,永远是那个和自己吃一个碗里的面条、为自己和别人打架的十几岁的左贤。
已经无法和现在的左贤保持那样无忧无虑的友谊了,那么就让记忆中的那个左贤,陪自己一路走下去吧。
15
周日的时候,严樊旬收到了左贤寄过来的东西。
他把那个包装的好好的快递放在桌上,不清晰的第三层快递单上有左贤的字迹。
严樊旬抚摸那张承载着左贤字迹的纸,仔细地看:左贤以前写字也是这个框架结构,但现在的字比以前成熟。
严樊旬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在纸上随意写了几个字。他放下笔,把纸拿起来,仔细地看,再对照着左贤的字看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字比高中时代难看了很多。
严樊旬趴在桌上,照着左贤的字一笔一划地写,他把左贤的名字写了很多遍,把自己的名字写了更多遍。他努力地让自己
的字看上去更像左贤一点。
他写了满纸的名字,然后把那张纸拿起来看。
如果每次签自己名字的时候都能用左贤的字迹,也算是在两人之间找到牵绊的一种方式吧。
严樊旬把写满两人名字的纸放进抽屉,从那里拿出剪刀,熟练地将包装上的快递单剪了下来,放在抽屉中收好。然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