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家种,种好了送给你。”像对待价值连城的宝贝那样,严樊旬把毛茸茸的浅绿再次小心地藏进手心,“种在土里
不会枯掉,它会一直在那里,直到生命结束。”
严樊旬停顿了一下,看看手指上的草戒指,说:“如果每一个婴儿出生的时候,父母都为他种一棵树,一个世纪后,这个
孩子已经老死了,树会代替他活下去。因为是代表这个人的树,所以它和那个人的性格是一样的,想念他的人可以来到树
下来寻找他。”
这段话被严樊旬描述之后,似乎获得了存在的可能性。
寒冷的风从远处吹来,左贤看着身边的严樊旬,男人小心地保护着那棵小小的狗尾巴草,用另一只手遮挡来自远方的风。
左贤轻轻握住男人的胳膊,领着他坐上绕城市一圈才绕回家的公交车。他们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如同小学生一样端正地坐
着,看窗外的灯火。
回到家,严樊旬先把小小的绿色植物种下,接着站在那里看着上次买来的盆栽,看完了所有,他像一个收齐了所有作业本
的孩子,满意地回过头冲左贤笑了。
一直是一个人的家中恢复了生气,左贤走到厨房,弄了夜宵和严樊旬一起吃,两人盘着腿坐在地上端碗看电视。电视剧里
的人说着戏剧般的台词,但是在电视之外看起来,没有太奇怪的地方。严樊旬盯着并不好看的电视剧,一口一口地吃完碗
里的东西。等到全部吃完了,他用手撑着茶几,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
“我吃完了,帮你也盛一点吧。”严樊旬说。
左贤看了一眼站着的男人,把手里的碗递了过去。严樊旬接过碗,往厨房那边走。他把左贤的碗装完,送过去给左贤,接
着回到厨房里给自己盛,再走到左贤身边坐下。
“你明天上班吗?”严樊旬问。
“只上半天。”左贤回答,“门诊现在大部分都是专家门诊,我就负责帮人开开刀,还有些琐碎事情。你明天有事?”
“明天下午我想去给外公扫墓。”
“我下班了给你打电话,我们一起吃个中饭之后过去。”左贤说。
“我等你。”严樊旬回答。
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左贤把碗放在背后的茶几上,想等严樊旬也吃完了一起拿去洗。就在电视播放广告的间隙中,严樊旬
也吃完了。他把空碗放在茶几上,然后用手撑起身体站起来,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两个碗,往厨房走。
“你放着我来洗。”左贤冲严樊旬的背影喊。
严樊旬没有听左贤的话,他走到厨房,站在水池前,把碗和锅都放进去,拿起旁边的洗碗巾。
左贤望向严樊旬并不高大的瘦削背影,目不转睛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慢慢站起来走进卧室,拿出彼此
换洗的衣服,放到浴室的架子上。
等严樊旬洗完碗,两人又坐到地上聊了一会儿。明明是熟悉的,却越说越觉得不熟悉。左贤为了求得对方对自己的单方面
了解似的,把自己现在的工作,以前求学的道路都说了一遍。说完这些之后,严樊旬只是作为交换般说了句“妈妈以前会
寄东西给我,现在已经很久没和我联系了”,便没有了下文。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钻进浴室洗澡。脱衣服的时候,严樊旬被裤脚绊住,险些跌倒,左贤赶忙扶住他,严樊旬说了声
谢谢,不好意思地靠墙站着。冰冷的瓷砖贴着皮肤,他靠在那里将外裤和内裤慢慢脱下来,赤裸地站在那里。
左贤避免去看严樊旬身上的伤痕,但和每次看到男人裸体的时候一样,都没有办法不去注意那些身体上的痕迹。
瘦削的背上布满长条型的旧伤口,是被竹条抽过的痕迹;脖子后方有个红色的伤口,被没有修剪的头发盖住了一半,能依
稀看出是烫伤……而更多的伤口,左贤也猜测不出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时候看到的严樊旬挨打的样子和严樊旬真正承受的痛苦相比,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已。
像是不称职的哥哥带领着到处是伤的弟弟,左贤轻轻地推着严樊旬的肩膀,让上半身已经冰冷的严樊旬先站到热水下。等
到严樊旬的身体被热水浸得发热了,左贤拿起肥皂,帮严樊旬涂抹着背部。这个姿势没持续一下,严樊旬就转过身来,把
左贤拉近热水中,自己则赤脚站在水流的范围外面。
两人在不带任何色情意味的爱抚中结束了冬日的热水澡,左贤坐到床上,用毛巾帮严樊旬擦干头发,严樊旬伸出手,把左
贤肩上残留的水滴抹去。互相看向对方的眼睛后,顶着那块干燥的毛巾开始接吻。
关了床头灯,如同想要汲取对方所有温度那样拥抱着,冗长的情事开始了。
仿佛第一次的性般,笨拙着去吻对方的嘴唇,感受着还带着残留水迹温度的身体。抵住鼻尖的吻青涩得好比少年之时包含
着兴奋和罪恶感的偷吻。
冬日干燥的皮肤在嘴唇下变得温热,含住彼此的性器,蜷缩在被褥下为对方口交,听到彼此的呻吟被被褥闷闷地盖住、扩
散。舌头尝到了精液味道,没有思考便吞了下去,带着苦涩味道的唇感到了寂寞,连忙爬回到床头紧紧地抱住对方的身体
,接吻。
沉默的拥抱中,听到了严樊旬口中溢出的“我喜欢你”,温暖得如同被棉絮包围一般。左贤把脑袋埋在男人的怀中,任凭
他温柔地抚摸着自己,温柔地重复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26
如同知道中药是苦涩的还是要把它喝下去一般,知道在未来的方向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不确定,依旧什么也不顾地抱在一起
接吻。手臂、胸膛、脊背紧贴在一起,用脑袋和颈项磨蹭对方那带有熟悉气温的肌肤,不愿移开埋在对方胸口的脑袋。被
拉开身体吻了之后,绵长的吻往脖子下面延伸,虔诚而带着禁欲意味,如同花期很长的植物一般蔓延开。
温柔的手指抚摸着脑袋和脸颊,从性事开始到最后,都不断地安慰着莫名感到恐惧以及痛苦的自己。愈加觉得幸福便愈加
体会到痛苦,孤独的感觉从身体中升腾。
像鼹鼠一样把脑袋埋在对方的怀中,被温暖的手臂紧紧地拥抱住。
仅仅用了唾液的润滑,即使温柔也带着汗液的气味和撕咬的气息,但这仿佛是与自己做爱的过程,能体会到对方的任何感
觉。
因为痛苦而扭动着身体的话,对方就会停下来小心地吻自己的嘴唇,因为疼痛而发出呜咽的话,对方也会掉下眼泪。到了
最后,反而变成自己对对方说“不要哭”的状况。
保护和被保护的边界逐渐模糊,令人眩晕的性事之间,机械而本能地动着身体。因为相爱所以需要性的存在,也正是有了
性的存在,才知道彼此是相爱着的。摩擦着身体内部的性器刮着肠道的内部,感到呕吐感之后,对方仿佛知道自己的痛苦
一般执着地道歉。
不断地接吻不断地接吻,差点连唾液都被榨干,浅薄的甜味终于因为干涩而变得醇厚。舌头和嘴唇柔软地碰在一起,再小
距离地离开,又继续碰在一起。
颤抖着射精之后,没有擦拭性器就换上新的避孕套重新进入。
痛感随着反复的摩擦变得不清晰,麻痹中传来的快感仅仅是因为规则性的、并不粗暴的律动。身体被翻过来之后,在腰际
的吻重新带来了灵敏的触觉,紧接着感到了深刻的痛和极大的快感。不断地呻吟不断地想要结束,却被人停下动作压住脊
背慢慢地吻起耳根来。
就这样在根本没有动作的插入中,颤抖得呻吟着射了出来。
射精之后,性器被轻轻地握住,布满汗水的颈项也被温柔地吻着。等到麻痹的感觉慢慢过去,才又一次感到性器在身体中
缓慢地动了起来。
被手指捏住下巴吻了,仿佛桉树下的故事般,有篱笆上残留的野玫瑰的苦涩清香,也有墙角爬山虎被太阳炙烤过的清甜味
道。沉迷在这样的吻中,不经意地睁开眼睛,面前人紧闭着眼睛,像是第一次接吻般虔诚而谨慎。再次闭上眼睛配合对方
的懧真,幻想着永远就这样下去,从心里感到了揪住心脏的幸福。
第二次射完之后,严樊旬泽掉装满精液的避孕套,左贤则趴在床上把头往枕头上移。严樊旬拽过被子将左贤盖好,抽出纸
巾擦拭起自己潮湿的性器。擦完之后,他钻进被褥里拥住左贤的身体,把薄嘴唇贴在左贤的肩膀上小鸡啄米般一下一下轻
吻着。
左贤转过身来,让严樊旬趴在自己的身上。严樊旬把脑袋枕在左贤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很快,左贤也在昏昏沉
沉的感觉中睡过去。再醒来时,外面依旧是一片黑暗,但已经传来了早点店的小摊开始出摊的声音。
渴望着黑夜不要过去,但眼看白天就要到来,从心底觉得恐惧。左贤把头把被褥当中缩,不小心弄醒了靠在身上的男人。
“再睡会。”安慰喜欢闹腾的孩子似的,男人抚摸左贤的头发。
随着那慢节奏的动作,变得不是那么恐惧,在细微的担忧中又一次睡着了。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害怕白天就要到来的左贤把脑袋再次埋在被褥中。
房间里有性事结束不久的味道。
还没有准备好,就要在这种暧昧的味道当中迎接新的一天了。
27
和以往一样的时间起床。准备早饭。吃完。和严樊旬道别。
上午的工作在和以往一样的节奏中结束,左贤换上衣服,坐上与以往一样的公交车回家。
回到家后,发现长时间没有整理而显得凌乱的家被严樊旬收拾得井然有序,小盆栽也都浇过了水,那株狗尾巴草看起来是
正式在盆中生了根。
吃完中饭,去花店买了悼念用的白菊,本以为气氛会因为这束白菊而沉闷,但严樊旬说起了小时候和外公在一起的故事,
看着沉浸在回忆中的严樊旬,左贤也变得轻松起来。
到墓地需要坐很久的车,等于从城市的一边去另一边。不过城市本来就不大,从距离上来说,并不是那么远。
“以前大部分人都是把死去亲人的骨灰寄存起来,领回一个骨灰证——就是手掌大的一个小本。清明节扫墓时,人们用骨
灰证换骨灰盒,祭拜完了,再把骨灰还回去,拿回骨灰证。我外公一开始就是葬在墓地,我和妈妈没有经历过这些复杂的
步骤。四五年前,开始全部采用一人一块墓碑的形式,外公的墓也要和那些新的墓移到一起。买新墓地需要钱,我把存款
拿出来,加上妈妈的一起,为外公买了块新的墓。钱交得不多,墓地就靠下面;钱交得多,墓碑就大,地势也高。帮外公
买新墓那会儿,我想给自己也买一块。墓地的价格一直在涨,等我死之前,搞不好就买不起了。不过后来我越来越没钱,
就算了。”
车开到了宽敞但灰尘很大的路上,路边没有商店,一看见就知道是新开发的区域。向前方望去,能看见连绵的波浪般的小
丘陵,如同一个又一个卷曲着的肢体。
下了车,往左边的道路里走,不一会儿,一条长长的坡道出现在眼前,沿着坡道往上走,便看见了陵墓区的大门。从大门
走到墓地,还有很远的路程。严樊旬和左贤一言不发地顺着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坡往上走。两旁的树木安静地立在那里,
汲取着山的养分。
过了十几分钟,终于走到了制高点,看见了山另一边密密麻麻的陵墓。虽然墓碑的形状有所不同,但看起来还是整齐划一
。因为太过于规整,即使山中很安静,也没有任何可怕的感觉。
“8月份田里面搭架子种丝瓜或是其他的,看起来就和这差不多。”严樊旬拿着花往下走。左贤跟在他的身后。
一直走到下半部,严樊旬才带领左贤往墓地里面穿。沿着整齐的墓碑往里走,在靠近中间的地方,严樊旬停下脚步。
他站在墓碑前,凝视着墓碑上的字和照片。放下花束,双手合十。
老人的照片被镶嵌在墓碑之中,简单的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最后跟着严樊旬母亲和严樊旬的名字,以及一个
从未听说过的人的名字。
左贤没有思考下去,他和严樊旬一样,双手合十站在墓前,闭上眼睛。
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得仿佛深处的海洋。
过了一会儿,左贤睁开眼睛,听见了严樊旬的声音。
“帮外公移墓碑那年,妈妈回来了。她说原来准备让我过去和她一起住,看见我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就算了。
妈妈在那边生了个女孩子,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妈妈把她的名字也写在了墓碑上。我看过她的照片,不过没见过她……
那次我以为会和妈妈说很多话,但太久没见,一点都不熟,没说什么……把外公的墓地弄好,妈妈就坐车走了,没多留一
天。妈妈前年好像是带着妹妹来扫过墓,不过她没有和我说。那年清明的下午我过来的时候,墓碑前已经放下了两束白菊
,应该是妈妈和妹妹来过来……妈妈其实很少和我联系,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像爸爸。一般说男孩长得像妈妈,女孩长得像
爸爸,我正好颠倒过来了。”
严樊旬蹲下来,把墓碑上的尘土用袖子擦掉,再仔细地拂去照片和字上面的灰尘。
墓地的过道地方很窄,严樊旬用右膝盖跪在地上,侧着身体蹲着。擦完灰尘又过了一会儿,他想站起来,但晃动了一下身
体,也没能站起来。左贤赶紧上去扶了严樊旬一把,严樊旬低着头很快道了谢。
今天的墓地没有多少人,三三两两的扫墓者提着装碗筷的篮子,手捧鲜花,穿过大大小小的墓碑里面走。
左贤指指另一边的墓碑,说:“我们从那儿回去吧。我家里扫墓习惯走不同的路,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说法。”
严樊旬应了一声,迈开步子。左贤和严樊旬一前一后往另外一个方向走,穿过一个个素不相识的墓碑。
走在墓碑旁,眼睛止不住地被墓碑所吸引了。每一个墓碑都在沉默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虽然对来扫墓的人来说,只有一
两块墓碑是特殊的,但每块墓碑对一部分人来说都是无比重要的。
墓碑上,有的老人的照片下面写满了儿孙的名字,有的却只有几个名字;大部分的墓碑都是儿女立给父母,但偶尔也有父
母给儿女立的,一看就让人觉得心痛。
严樊旬走在前面,他步速不快,腿却跛着。左贤想叫他慢些走,还未将这句劝说吐出来,严樊旬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惧的
东西一般停下了脚步,面对一块墓碑站住了。
28
严樊旬上下转动着眼睛,不断确懧墓碑上的字。这个细微的动作在几秒之中频繁持续,如同被魔怔般。终于,他像接受了
无法避免的事实似的停止了眼珠的转动,视线停滞在墓碑上。
经过似乎很长但实际上只有短短几秒钟,他抬起头,看着左贤。
左贤走过去,也站在那块墓碑前。和严樊旬一样,他把目光放在墓碑上,确懧着是不是眼睛出了错。
墓碑上的照片还很年轻,中间用最大的字体刻着“爱子叶若飞之墓”蒳个字,下面是他的父母和弟弟的落款。
安静的山间,不远处的人们在墓碑前说着话,声音撞到山,返出些许回声。有了这突兀的回声,山被衬托得更加安静。
墓碑上方黑白照片里的叶若飞和印象中没有分别,下面的数字显示着他在五年前就失去了生命。
透过墓碑上简单的信息,无法猜测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死亡。
他这样性格的人一定不会选择自杀,所以大约是由于某个无法治愈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