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睿阳嘴开开,脸被小阿姨捏了几下,很痛,确定不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呀呼一声从玄关后空翻三圈到达客厅
,而薰听小阿姨用日文重复一遍后,也开心地跟着冲到客厅。
小阿姨摇摇头看着那两只猴,进厨房准备晚餐。
「恭喜!」
薰大喊,然后看着激动的江睿阳站上一旁的钢琴椅。
「首先感谢我的父母抚育我成长茁壮,再来感谢饭岛姨丈感谢小阿姨的鼎力相助,还有,我要特别感谢这位——」江睿
阳将手伸向薰。「我的好朋友,薰君。」
薰愣了愣,握上江睿阳的手。江睿阳的手心很热,不若以往的凉。
江睿阳弯下腰,薰在他微弯半垂的眼里看见自己,衬着一些暖意。
「谢谢你喔,薰,谢谢。」一句谢谢是中文,一句是日文。
江睿阳的声音低柔地抚过薰的耳朵,他从来没有看过江睿阳如此毫不保留的喜悦,连平常淡然的表情都透出一些动情的
红,而江睿阳的脸又靠得这么近,近到他能感受到江睿阳的吐息,薰双眼一懵,脸颊又染上了樱花的颜色。
全世界我最喜欢你,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可是你都不知道。
瞬间薰的眼中只剩那微弯的红唇,循着本能,他一秒万年地缓缓接近。
就在那个即将天元突破的摸门特,突然一声巨响,吓得薰瞪大双眼,整个人归位。
原来老旧的钢琴椅因为承受不了一个白痴阳的重量,应声崩毁,而爽过头的江睿阳根本毫无防备,太阳穴在那瞬间顺势
往黑色钢琴的角角撞去,倒地不起。
小阿姨听见声响跑到客厅,看见那一地惨相,脸上很是平静。
薰听见她喃喃念着「莫气莫怒莫计较」,抬手运气一个周天之后呼了口气,一手捞起软绵绵的江睿阳,回头对薰笑着说
:「去帮妈妈看一下锅子里的水,妈妈要检查一下阳阳哥哥还活着没。」语尾带有杀气。
薰握着双手,抖抖抖地点点头,赶紧跑到厨房,盯着锅子看。
锅里的水逐渐滚沸,热气弥漫。
他捧着脸颊,感觉自己也像被放在里面煮一样。
波波波波,很热。
心也波波波波跳个不停。
13.
来日本后,江睿阳第一次打电话回台湾。
「妈我阿阳啦!我呷你寄来欸铁牛运功散,我心抗斩斩(胸口郁闷)中气不顺已经厚啊,铁牛运功散可以去寒解郁、通
血透中气效果美卖,亲情重如山,铁牛保平安——」
嘟嘟嘟。对方挂了电话。
「你讲什么屁话浪费电话钱!」小阿姨一个手刀把江睿阳砍趴在地,气呼呼地把电话拿过来重打。
「欸,刚刚是你儿子啦!喔拜托,诈骗集团是会来骗你买运功散喔?嗯,找到工作了,哈哈,好,让你跟他说。」小阿
姨把电话拿给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江睿阳。
「快,你妈要跟你说话。」
江睿阳坐在地上抓抓头,把电话拿了过来,听见江妈妈的声音,内心突然浮起一阵类似近乡情怯的不自在。
带着非游玩的心情来到异乡,不是被迫来到这里、不是没有开心的事情、不是说已经离开故乡很久、也不是说要离开很
久,但在连结上故乡的这瞬间,还是有某种情绪悄悄凝聚在胸口,热上他的眼角。
隔着一片海洋,联系不易的距离,异乡幽静的夜晚总是让思念轻易蔓延。
在简单报告完近况后,江睿阳轻轻说:「妈……身体要顾好喔。」
远距离同时也让平时常见面却不常说出口的关心变得容易。
无视小阿姨在一旁瞪大眼睛看他的模样,江睿阳正要为自己的感性喝采,话筒对面却传来液体喷出的声音。
「弟啊!你怎么了?吃坏东西?唉呦我的珍奶去喷到鸡排了啦!」江妈妈嘴巴含卤蛋似地说。话筒传来一阵忙碌的杂音
。
依照她话里的情境推断,她是一手鸡排、一手珍奶、头夹电话在跟异乡的儿子通电话。
他,江睿阳,一点也不羡慕珍奶跟鸡排,反正他在这里有十胜牛奶跟猪排,他一点也不在意珍奶跟鸡排,一点也不在意
江姓妇女的不感性。
江睿阳说了再会挂掉电话,抱着膝盖闭眼生闷气。
薰从浴室热呼呼地走出来,弯腰戳戳江睿阳宛若入定的脸,却反被「卡拇」上脸颊,又笑又惨叫。
******
七月中旬,薰开始放暑假,正好也是江睿阳第一天上工的日子。
薰为此有些小落寞。
阳阳哥哥开始打工了,这表示除了阳阳哥哥放假,他在暑假期间还是无法整天跟阳阳哥哥待在一起。
不过阳阳哥哥找到工作是好事,他应该要开心,别乱想!
薰打打自己的脸,让站在他身旁的江睿阳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好了,这样就可以骑了!」
家门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饭岛擦擦被太阳蒸出的汗,拍拍轮胎刚充饱气的带篮淑女车,要江睿阳试骑看看。
这就是以后要伴他跋山涉水前往打工地方的好伙伴。江睿阳怜爱地摸摸淑女车的把手。
就叫你萌萌吧!
他长脚一跨,帅气地坐上淑女车,按按铃,骑出栅栏,在家门前绕了两圈。
绿色的日式垂樱下,他骑着白色淑女车铃铃作响;徐徐微风吹起他的发,平时懒懒的眼神此
刻专注而锐利地直视前方,彷佛胯下是匹骏马,而不是让他一双长脚弯起的淑女车。
好帅。薰脸颊微红一脸憧憬,让饭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下午四点半,江睿阳热了些冷冻炒饭来吃,出门赶五点的班。
「加油喔!」薰在玄关对他说。
江睿阳比了个赞,开门迎向外头那片橘黄色的天空,留给薰一个壮烈赴战场的坚强背影,然后把背包放到篮子里,跨上
萌萌,几几拐拐地噜走。
小阿姨说他第一天上班,先跟她的车探一次路比较保险。于是江睿阳尾随着小阿姨的车,往休息站前进。
「江睿阳!你还好吧?真不中用耶。」小阿姨停下车,探出窗外看向后方牵着脚踏车、气喘吁吁爬坡的人。
「这里的上坡……也太多了吧……」江睿阳非常喘,上次坐小阿姨的车还没有感觉,自己一骑才发现位于半山腰的上坡
多得吓人。
「快点快点,迟到你就完蛋啦!」
江睿阳娇喘一声,跨上萌萌用力踩,跟上小阿姨毫不留情的斯巴达车速。
一样是休息站的侧门,江睿阳把脚踏车锁好,回头对一脸担心的小阿姨也比了个赞,走进后门。
窗口小姐对他甜笑,好像还对他说了恭喜之类的话,领着他经过上次面试的办公室,往铺着防滑垫、摆着货物的长廊里
走去。
这是休息站里每间餐厅共通的后走廊,走廊上有一道道的门,每道门连接着不同的餐厅,有些门还可以从上面的透明小
窗看见外头餐厅人员忙碌的模样。
停在尽头的一扇门前,窗口小姐压下把手推开门,室内的光景立刻呈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一间采光明亮、以银色工作台面与烹饪机器组成的大厨房。
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锅子散布在各个工作区域,有的区域上方挂着煮面网,有的则是吊平底锅。铺着褐色磁砖的地板有一
条覆着铁网的水沟划过每个区域,水沟通到户外,方便清理厨房。隔着一个长形的工作台即是外场服务生的工作区域。
内场成员清一色都是戴着头巾、穿围裙的欧巴桑,身着白色厨师衣的则都是欧吉桑,各自在负责的区域忙碌着。
滚烫的水冒出的白烟、杯盘碰撞的声响、出菜声,热闹非常。
收回打量的目光,江睿阳看着一个笑容和煦的厨师走过来,窗口小姐对厨师打了招呼后就离去了。
「你好,我是鹤田,这间店的店长,请多指教。」
「你好,我是江,今后请多指教。」
江睿阳把在心里重复无数次的自我介绍讲得发音标准一字不漏,让鹤田店长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鹤田开始劈哩啪啦地介绍这里的工作环境与规矩。
他丝毫没有因为江睿阳是外国人而慢下讲解的速度,让江睿阳听得一愣一愣,有些冷汗却无胆请对方说慢一些,于是不
管鹤田说什么他也只好一直嗨嗨嗨。
「没问题吗?一直嗨嗨嗨的,听得懂吗?」鹤田似笑非笑。
「嗨。」只有这句听得懂,其他都听不懂。
「唉,好吧,山田桑,可以请你来一下吗?」鹤田看了看他,抬手叫来一个擦着蓝色眼影、看起来非常精明的欧巴桑。
「江桑就麻烦你了,今天我有事得先下班。」鹤田把他托付给山田太太之后,就进到一旁的小房间去了。
江睿阳将目光从鹤田的背影收回,转头颔首:「我是江,请多指教。」
「我是山田,请多指教唷,那么请江桑先到外面着装吧。」山田太太对他笑了笑,让江睿阳从进来以后就一直紧绷的神
经稍稍松懈下来。
鹤田虽然笑容温和,但给人一种紧张的气息,而山田太太虽然看起来精明,笑起来却让人安心,她体贴地放慢讲话速度
,江睿阳感受到了。
江睿阳在门外绑上头巾,系上半腰的白色塑胶围裙,穿上高筒塑胶鞋,深呼吸一次,重新打开通往厨房的大门,开始第
一天的工作。
他负责的工作是清洗碗盘。
这间餐厅虽然是西式装潢,但因为也有贩售和食,所以碗盘种类相当繁多,江睿阳得从外场服务生手中接过这些碗盘,
清洗完后将它们归位。
虽然他一双手没做过什么家事,但清洗碗盘对江睿阳来说不是难事,难的是记那些碗盘的位置。
和食的器皿就有二、三十种,再加上西式餐点的白盘,第一天上班就让江睿阳有些头晕。
记颜料的颜色他非常厉害,但是那些看起来都一样的盘子可就让他伤脑筋。
非假日的晚餐时间过后,大厨房就闲了下来。
无视外场的女服务生看着他窃窃私语,江睿阳正试着在手心画出那些碗盘的位置来进行默背时,山田太太叫了他。
「江桑,喝茶喔。」
喝茶?
江睿阳走到晚班人员聚集的平台旁,上头摆了一些仙贝与腌小黄瓜,欧巴桑们靠在平台旁人手一杯咖啡看起来很放松,
山田太太也端了一杯给他。
「休息时间,闲的时候才有,别让鹤田知道喔。」山田太太对他眨眨眼。
看来这里没「大人」的时候也会偷闲。江睿阳解读完山田太太的意思后点点头,捧着咖啡跟着靠在桌子旁。
「江桑是从哪里来的呢?」
负责煮拉面的长田太太讲话很温柔,被对江睿阳感兴趣的欧巴桑们推出来当搭讪代表。
江睿阳喝了口咖啡,回答:「台湾。」
「台湾?」
众欧巴桑们听见这个国名后小小地讨论了一下,有的人说不太清楚、有的人说有去过,最后江睿阳听见她们的结论。
「台湾的香蕉很好吃呐,在超市都卖很贵唷。」
长田太太跟欧巴桑们互相「呐」了一声认同这个对台湾的印象。
他一直以为台湾是个小归小功能不得了、还算有名的国家,结果竟然是香蕉。
清洗完负责的区域,在晚上十点结束第一天的工作,江睿阳在夜色中骑萌萌沿着下坡一路溜回家,思考着台湾是个岛,
而他是岛民的这件事情。
「我回来了。」
听见他的声音,已经换上睡衣的薰放下手中的NDS,咚咚咚地跑到玄关。
「欢迎回来!辛苦了!」
「辛苦了,还好吗?」小阿姨也走了过来,看起来有点紧张。
「很OK,非常受欢迎。」江睿阳边脱鞋边点点头。
「我真的是没看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去洗澡吧。」
对他鄙夷地挥挥手,江睿阳却看得出来小阿姨明显松了口气。
洗去一身油烟味后躺在床上,江睿阳觉得非常疲倦却毫无睡意。
语言不通果然有点难熬。
虽然在之后回想对话内容都能想得出来大概代表什么意思,在当下却无法立即反应,或是说,很难用自己稀疏的词汇表
达完整的意思,通常还得加上一些肢体语言,还有纸笔来辅助沟通。
他想起大三做现代艺术报告时访问过的外劳们,当时还无法体会他们的感受,现在他真的完全可以懂得他们不安的心情
了。
在陌生环境接受陌生的眼光、在异乡孤军奋斗、下班回家路上的浓厚孤独感。
好啦,其实语言不通也有好处,就算别人干谯你也听不懂。
又想到鹤田似笑非笑的表情,江睿阳虽然不想承认那声「唉」给他的打击有多大,但内心还是起了疙瘩。
翻了个身,听见拉门被拉开的声音,他瞬间闭上眼睛。
「阳阳哥哥?」
穿着睡衣的薰走到床旁边。
「睡着了吗?」
江睿阳闭着眼不说话,内心口桀口桀两声,正想着要用跳起来空中旋转还是后拱背挺起来吓薰时,脸颊就被亲了一下。
小小的,轻轻的,热热的。
「辛苦了喔,晚安。」薰在他耳边小声说,非常温柔。
肚子被盖上凉被,灯转昏暗,拉门被拉上的瞬间,江睿阳突然放松下来,脚一蹬、头一歪,整个人沉沉睡去。
梦中他骑着萌萌,后座是紧紧抱着他的薰,他们在结满香蕉的日式垂樱下绕行,试图用萌萌的前篮装满不断落下的香蕉
,要带给欧巴桑们吃。
14.
虽然说肢体语言与书写汉字可以帮助沟通,但那是在闲暇的时候才有时间这么做,真要忙起来的时候,谁有空理他?
装了一整晚的香蕉,江睿阳有一点黑眼圈,虽然睡得沉但梦太多。他一起床就拖着小阿姨问了几句日文,包含厨房的常
见用具啦、人家可能会对他吩咐的语句啦、如何应对等等。
看着江睿阳认真书写日文的侧脸,小阿姨非常欣慰地收起拳头用心指导。
这孩子终于要开始积极了吗?小阿姨暗自拉弓说YES。
「阿姨,最后一个问题。」江睿阳将笔抵在下巴,思考了下。
「请说。」小阿姨慈眉善目整个人散发佛祖的光辉。
「除了马跟鹿生的野种、畜生、冷血以外,日文有没有更脏更脏的脏话?」
「……」
一大早,薰就目睹佛祖收妖孽的血腥场景,刀光剑影,吓得他边吃荷包蛋边皮皮挫。
一样是太阳褪色成夕阳的下午四点半,跟窗口小姐点点头,使用电子磁卡逼逼两声打卡上班。江睿阳走进长廊,从大厨
房门外的架子上标示自己名字的地方拿下头巾,开始着装。
江睿阳是有心想做好这份工作的,这份简单的工作。
除却语言的问题,从字面上来看,「洗碗」是个非常简单的工作。
将碗浸入水槽、用沙拉脱清洗、冲干净、放进大型洗碗机、拿出来烘乾、归位,非常简单,除非你做错流程或没洗干净
或碗盘摆错地方才有可能被骂,不会有同事间的勾心斗角(有什么好勾的抢盘子洗吗)、不会有客户因为具有丑陋的美
感而沾沾自喜(客人总不会因为盘子太丑来找他麻烦关他屁事)、不会有老板在你旁边碎念(鹤田不屑鸟他)、不会因
为赶稿赶到三更半夜还不能回家(营业时间一到就关店碗再洗就那些)。
这是份相较之下简单万分的工作,所以绝对不能搞砸。
一来是因为他靠关系进去,他再怎么自我中心也不该给饭岛姨丈丢脸;二来是因为要是连这个都搞砸了,他真的不知道
他还能做什么。
连这个都搞砸了,就真的什么都站不起来了吧?
「没关系,薰可以帮你推。」
想起薰认真的口气,以及在他背后一下又一下推着的温暖小手,江睿阳挺直腰杆,绑紧及腰的白色塑胶围裙,按下门把
。
「早安。」在日本的职场,不论任何时段的班,上工的招呼就是早安。
跟内场的每个欧巴桑、欧吉桑都打过招呼,也向外场对他开心挥手的服务生点点头,江睿阳走到自己负责的区域,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