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那河流远去的方向眺望,却看不见应当立在极远处的那座背阴山,薛清叹气,果然这幻境并不完全,不然若是可以借此直接将董原的魂魄送入六道轮回,也不用担心灵柩灯会如何挫损太一的元神了……
想到这里,薛清忽然一愣——他为什么要顾忌太一的元神是否受损呢?
太一和他并无什么交情,甚至彼此还有几分龃龉。又兼牵扯上了沈暄的事情,混沌钟的事情,薛清对太一其实还很有些不满……趁此让太一死个干净,现下想想,倒也不错。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转瞬即逝,随即薛清便摇了摇头。此时太一也算是英雄末路,一个凡人罢了,就这么让他仅剩的元神也万劫不复,好似有些计较太过,又显得是趁火打劫。古语便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薛清还真狠不下这个心。
料想玉微也已经算计到了这点,明知薛清不会任由灵柩灯吞噬掉董原神魂,就必定要惊动燃灯,所以才设下此局。他倒是分毫不担心,如果薛清真的能狠下心来,送太一去死,又该如何?或者他其实并不在乎,还有别的手段逼薛清回去……
还未想完,薛清又蓦地记起一桩事来——这灵柩灯,有多少年不曾被点燃过了?
如果是一两百年,那还好办,一两个人的灵魂就足以祭炼这灯,让薛清将它重新熄灭,不再祸害他人。如果是长时间没有点燃过,一时又贸然点亮了,这灯还没有灯芯——灯芯似乎是自己修成了人形,逃遁出去了——那这灯可能要等燃尽无数人的神魂才能罢休了。
这么一来,除却杀灭燃灯元神,掌握住这灯,一时间还真没别的办法了。就算是拿出混沌钟,不惜灭了太一元神,也不过是一时半会儿安全无虞。薛清总不能一直耗费法力,将混沌钟顶在灵柩灯上,不想灭掉大半的人间界,就必须祭炼灵柩灯,以自身法力点燃这灯。
原来玉微真不是赌薛清对太一会不会心软,而是在赌,薛清能不能眼看着人间界死伤无数,六道轮回也因为神魂被杀灭,因而崩毁。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赌了,薛清怎么可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不说善恶之心,不说恻隐之念,就说这事本是因薛清而起,因果牵连,就不由得薛清选择。
那这灵柩灯,兴许也不是玉微安排在这里,而是……他和西方那些人纠结在一起了?
这个想法让薛清心中一窒,兄弟之间再如何隔阂争执,总是自家的事,二师兄如果真的和西方的那些外人联合起来,要对付亲兄弟,那可真是……
只是这么一想,薛清心里就忍不住怒气上涌。即便是斩却善恶二尸,却也不是纯然没有喜怒之情,更何况,不论是薛清还是上清,都可说是性情中人,被亲兄弟弄了这么一回,引外敌入室,真要说一声,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此时也不过一个猜测,且玉微早已回了三十三天外,找不见踪影,薛清也只能在原地站了片刻,强自收敛了情绪。此时想这些,也全然无用,难不成还能仗着这一股怒气,全然抛却了此间的事情,杀上三十三天外,去找玉微理论?只怕那样才顺遂了他的意。
为今之计,先灭掉了燃灯的元神再说,若是他真敢找上门来,反倒是薛清要质问他一些事情了,到时候却只怕他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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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主意,薛清便朝前走去。燃灯那一丝元神也和他本体一般,欺软怕硬,狡诈无比。分明薛清已经侵入了,他却龟缩起来,并不出现。不过薛清朝前一望,便知道前方那座山,上面就该藏着燃灯的那一丝元神,毕竟那里便是征兆着灯芯,是灵柩灯的中枢。
先前因为灵柩灯没有灯芯,消耗巨大,薛清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担心顿时让董原魂魄化作了灯油,此时反而体现出没有灯芯的好处了。
既然没有灯芯,那这灵柩灯之内的环境之中,灯芯所化的那座山就算崩毁了,于整只灯盏也没什么妨碍。且没有实体的灯芯,虚幻之中的灯芯就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薛清动念损毁,毫不费力。惟独要提防燃灯在旁偷袭,或是他借助地利,耍什么花招。
此时薛清也只是分出一丝元神,法力也相应削弱,尤其要小心谨慎,免得阴沟里翻船。自远处走近那座山峰,和远瞧时也并无什么差别,顶天立地,好似天柱一般,却不是绵延甚远的大山,仅仅一座独峰而已。这就好办得多。
在心中计算一下距离,薛清从发间抽出发簪,在手中化作青萍剑,以剑代笔,在地上画下了阵图。没有什么别的法宝,既可以镇压法阵,又不会直接毁掉灵柩灯,薛清虽有些不大情愿,仍旧化出了业火红莲所化的分身,令他镇压阵法。
那一身如血红衣的红莲道人朝薛清轻轻一瞥,似笑非笑,站到了阵眼之上,口中道:“本尊,少时阵法运作,若是损毁一点半星,也别责罚于我。”
薛清无奈,点了点头。青萍剑主杀伐,不及业火红莲攻防一体,偏生业火红莲又多了几分戾气——也罢了,反正灵柩灯是燃灯伴生法宝,就算是毁了,薛清不过少一件法宝而已,燃灯却等同于去了半身,又杀灭了他一丝元神,横竖不吃亏。
又想了一遍阵图开启之后,各方运作,薛清便对红莲道人道:“阵法一起,你便专心主持阵图,我自去诛杀燃灯元神。你千万小心河中火焰,莫要让里面的灯焰溢出,干扰外界。”
红莲道人漫不经心地道:“溢出又如何?外头不过一个人一条蛇而已。纵使毁了整座山也算不得什么,还要特地为此小心!本尊,何不让青萍道人诛杀燃灯,你自己看守灯盏,着意小心?我却十分不耐烦这等琐碎之事。”
被自己的分身顶撞,薛清也有几分意外。从未听过还有这种事情,不过世间能斩尸之人本来就寥寥几个而已,薛清更不能挨个去问过那些人,斩尸之后,分身究竟是如何与本体相处的,唯独沈暄彼此熟悉些,可惜他今回闭关才将将要斩尸而已。
不过听这红莲道人言辞,便能瞧出他是恶尸——若是善尸都能说出这样的话,薛清可就真不指望自己的人品了。既然是恶尸,他说这些话薛清就权作没听见,不管不顾,又道:“稍停等我诛杀燃灯,你便掌控灵柩灯,开始祭炼此灯,不必等我回还。”
说罢,薛清便抬手一挥,平地升起一朵彤云,薛清低头瞧了瞧,原来在这一片暗红天地之间,连架起的祥云都染成了红色,可见燃灯对这灵柩灯的祭炼程度非同一般。也是,毕竟是他的伴生灵宝,只是今日,薛清是定要将他那一丝元神斩于剑下。
就此断了燃灯和灵柩灯之间的联系,一者是得了灵柩灯,二者就是给燃灯一个教训。不论他这次是不是和玉微勾结,一道算计了薛清,薛清都已经下定决心,给他留个永生难忘的教训,最好打得他不敢找上门来。
抬手一剑,一道青色法力雷光自天际而降,青萍剑果然威力不凡。薛清兴起,干脆趁着这里是幻境,不必担心会不会不小心破坏太大,将天地崩毁,又将另一分身放出。
青萍道人才一现身,便长啸一声,旋身而起,直入云霄。片刻间便听见一声巨响,抬头见一道粗大的青色电光柱直劈上那座山峰。青萍道人化身为剑,自云端直直坠下,插入山峰之中,山石也崩裂开来,整座山都显出一道巨大裂痕。
善尸也这么暴力啊……薛清心中叹了一声,干脆袖手站在一边观望。外有红莲道人主持大阵,束缚住了这灯芯化身周遭,青萍道人损毁这山峰,燃灯元神分身若是被逼出来了,必死无疑,若是他不出来,就要和这山峰一道化作灰粉了。
不过,若是燃灯元神不在这山峰之中,那倒是正好被他逃了……薛清皱了皱眉,转念一想,等他开始祭炼这灵柩灯,就算燃灯元神分身要躲也是不成了,除非他想要和灵柩灯一道被炼化了,成了这盏灯的膏油。
只不过略一分神,眼前青萍道人已经将巨大高山劈成碎片,块块巨石崩裂而下,轰隆作响,落得四处飞溅,原本好似天柱一样的地方,成了一片废墟。
青萍道人面容冷肃,手中执着青萍剑,自一片烟尘之中缓步而来。及至薛清身前三尺之外,双手捧起青萍剑,奉上到薛清面前,道:“本尊,不负所托。”
薛清点头,接过青萍剑,青萍道人顿时化作一道清光,闪现不见。青萍剑也重新化成一根非金非玉的簪子,自动挽起了薛清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斜斜插在发上。
已经毁掉了灯芯,红莲道人不等薛清发话,便径自开始祭炼灵柩灯。薛清也闭目,从进入幻境的这一丝元神之中,再分出一缕来,融汇进灵柩灯之中。
这灯不比玉虚宫灯,那原本就是被元始天尊放在宫中当做摆设,兼以照明而已,那位二师兄才不会费心去祭炼那么一盏对他来说并无用处的灯。灵柩灯可是被燃灯用了无数载,若是不祭炼圆熟如意,日后燃灯一叫,这盏灯又回去了,岂不是十分丢脸?
好吧,丢脸或许还算是小事,但是现在既然知道,这盏灯,并其他一共四盏灯,是为了补全诛仙剑阵,就不能平白再放跑了这盏灯。
作者有话要说:
嗯,本章写完,碧忽然觉得,其实阿清也可以自攻自受来着,而且还是3P……远目
分身神马的比二师兄好……
第四十章:杀灭
方才青萍道人损毁了整座山峰,却不见燃灯的那一丝元神出现。如果是燃灯太过胆怯,看到了薛清便自行退避三舍,不敢近前,将灵柩灯拱手送人,这不是不可能。
不过按照薛清对燃灯的印象,他就算是要死,也要垂死挣扎反抗一番,顺便沾点便宜,是所谓就算不利己也要损人的典型,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伴生的灵柩灯。
这么说,方才没有看见他的元神,此时他那一丝元神应当还活着?
薛清看着站在阵法之中,已经开始祭炼灵柩灯的红莲道人,只见他顶上逸出股股清气,直朝方才山峰所在的地方汇集而去,片刻间,就恍惚能看见原本矗立着山峰的地方,又隐隐想出了山峰的虚影。只是这次的山峰远比之前的独峰更为雄壮,似乎要绵延成山脉。
业火红莲满是煞气,和这象征死亡与轮回的灵柩灯正相符合,由红莲道人祭炼灵柩灯,反倒比薛清本身来祭炼更快一些。但是分出来掌管祭炼这盏灯的元神还是要出自薛清,随着那新的山峰渐渐成型,灵柩灯灯芯重塑,薛清只觉得自己在这幻境之中的身形逐渐飘渺模糊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红莲道人耗费的法力、元神,都是来自于这一丝侵入灵柩灯的元神。
要快些祭炼完毕了,薛清抬起手,低头看着手心,已经能透过手掌看见地面上的红色,这身体难道是渐渐透明化了?好像幽灵似的……
要是燃灯想把握住最后的机会,就该现在来袭吧……红莲道人正主持阵法,本体元神侵入了灵柩灯之中,而青萍道人现身则需要巨大法力。
如果不知道正祭炼这盏灯的是上清圣人,那么就该趁着现在的时机,来个大翻盘。薛清轻笑一声,左手捏住法诀,只听得背后一声破空风声,便叱一声:“出!”
瞬间发簪又化作青萍剑,青萍道人并未显出身形,只一柄剑蓦地出现在虚空之中,朝背后飞射而去,一往无回。
正主持阵法的红莲道人张开眼睛,朝薛清瞥了一眼,旋即又微微一笑,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专心祭炼。薛清回过头,青萍剑径自在空中挥舞,眨眼间已经和那个偷袭的人交手数十招,打得那人不住后退。
那偷袭的人形貌古怪之至,额头凸起,眼睛深陷,鼻梁弯曲,下巴却又伸出老长,可说是奇丑无比。偏生气质清雅,身量修长,穿一身淡黄色袍服,衣襟袖口都纹饰着精致花草绘画,头顶一轮功德金光,从背后看绝对是风度翩翩。
可惜他此时被青萍剑削去了头上发髻,头顶一片光秃秃的,倒是名副其实——薛清一直都奇怪,不论是准提接引,还是燃灯乌巢,他们西方教就是后世的佛教,他们也就是和尚,但是却不见他们与后世和尚一般剃光头,反倒是要留长发挽髻子,准提还要在发髻上簪花。直到现在薛清才终于通过亲自动手,第一次看到了秃头的和尚。
终于和薛清打了照面,燃灯元神分身满面愕然,果然先前他并不知道侵入灵柩灯之内的是薛清。惊讶之余,燃灯更是连连朝后退了几步,回过神来才止住脚步,连忙行礼,口中道:“参见教主,不知圣人大驾……呃……来此,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都已经把这盏灯祭炼了一半了,还问什么此来为何,难不成燃灯还指望他这么一问,那边红莲道人就自动停下来,把灵柩灯还给他?要顾忌面皮,也不是这会儿事情。
但是,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薛清干咳两声,道:“燃灯,你枉为这灵柩灯之主,将这等危及人间界的法宝随意丢掷,如今又贸然点燃,眼见要祸害一方,你可知错?这业力日后却是少不了你的!本尊今日免了这一场灾祸,你还不快快自行退下。”
燃灯元神分身听得面上一阵抽搐,怕是没想到薛清也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只一犹豫,眼见那薛清元神烙印的山峰已经又由虚转实,明显了几分,一座青峰立在天地之间,与满目的暗红颜色截然不同。再不阻止,就算他还在这里,灵柩灯也不是他的了。
自然燃灯心中大急,连忙道:“教主,弟子也实属无奈。先前封神之战时,这灵柩灯灯芯化形之人早已遁去,后来这灯也被本体遗失,千年不曾点燃,弟子只是一丝元神分身,实在是掌控无力,教主宽宥,容弟子勉力为之。”
到了这时候,他还指望着薛清顾忌辈分,不和他争夺?薛清哼笑一声,道:“等你勉力为之?那却不知道要几时几世了。本尊亲自出手帮你,你且谢恩便是了。”
要他对薛清动手,燃灯自然是不敢的,不过薛清却期待他动手,这就好有借口将他这一丝元神彻底杀灭。
那座红色山峰已经被轰至崩塌,燃灯于其上的元神烙印也就此湮没,只剩下眼前这一丝元神,是为了方便掌控灵柩灯,才分入这幻境之中。他要是想自己脱离而去也是可以做到,就怕日后他又悄悄潜入进来。
总是留着别人的元神在自己的法宝之中,心里自然是十分不舒服的。丢了法宝,如果不想抢回去,或是没法抢回去,聪明人就自己将元神收回,权当是送了个人情给对方,顺便结个善缘。就比如太一,薛清将混沌钟祭炼完毕,也不曾发现他的元神分身——混沌钟之中连个烙印也全然没有,固然这其中有道祖的手笔,他自己乖觉也是一方面。
像燃灯这样,磨磨蹭蹭不干不脆的,就尤其让人讨厌。又不敢动手抢夺,又不想拱手送人,只一味耍弄心机,想要用颜面尊严辈分人情来说事,叫人分外瞧不上眼。再者,想叫人卖他人情,也需要此人也知道顾忌面皮,像燃灯这般,出了名的不要脸面,就别提这个词。
既然已经动了杀意,薛清也就不和燃灯废话,右手遥遥一指,又多加了一道清气,朝那座正生成的青峰而去,瞬间那山峰似乎又高大壮伟几分,几乎横亘天地之间。
燃灯元神分身眼见人情脸面都难以薛清,眼珠一转,干脆大哭起来,道:“弟子生于西方,本就贫瘠之地,身无长物,这伴生的灵柩灯无甚长处,教主为何还要强夺去?教主仍旧舍与我罢,仍旧舍与我罢!”
薛清冷笑道:“你德行微薄,道行浅显,还配不上这盏灯。不过幸而是棺材化形,凑到了这灯盏旁边罢了,这灯若在你手上,是明珠暗投!”
燃灯仍旧哭叫道:“灵柩灯随弟子身侧无数会元,天道初成便有燃灯,也有此灯,教主法宝无数,何必与燃灯争夺这细微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