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谁的声音,仿佛牙尖上咬着刃,冰寒一片冷光。
莫斐被惊醒转,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洞穴之内,洞外天色昏暗,似已入夜。周围围坐着几个人,有叶红冷,也有宣
羽。更有一人远远坐于火光背后,目色阴沉,只望篝火。
不是上官白又是谁?
莫斐看见他整个人坐在阴影里,只有面部被火光映着,阴晴不定的样子,越发冰寒刺骨,煞气遍身。而这时,不知他是
不是也有感觉,竟缓缓抬起头来看了莫斐一眼。
明明还有一段距离,但莫斐就觉得有一只冰凉的鬼爪子在抚摸着自己的颈项,一遍一遍地摸过。
“主公。”
这时,从洞外窜进一条黑影,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跪倒在上官白面前。
“我刚刚从涿州回来。老夫人她……她带领全体家眷奴仆奋击抗敌……以身殉国!”
黑衣人将满脸血污的面孔重重地磕在泥土上。
上官白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他缓缓抬起眼睛,朝着莫斐看过来。
那目光,竟生生从莫斐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方才还围着火光的那批死士蹭的一下全站起来了,一个个激昂澎湃,满脸悲色。宣羽唰的一声抽出长剑,以剑做刀,对
着莫斐左臂挥舞过去。宣羽为东府府主,天下能挡住他必击之剑的不超过五个人。莫斐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长剑划着剑芒
流星般落下,只是躲不开。而这时忽然一声暴喝“住手”,竟让宣羽生生顿了手,随即吐出一口鲜血来!
“主公!”“主公!”“主公!”影卫们纷纷喧嚷起来。而上官白也只是稳稳地坐在那里,除了脸全身都隐藏在黑暗之
中。
“此人与我等有重大关系,不可伤他。”
宣羽激愤道:“若不是因为他当上了奸细,主公又怎会失败?就算拿他跟卓狗做交易,断一手一脚也无碍!”
上官白只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莫斐一眼,望向宣羽一字一句道:“我之败,败于轻敌,莫要迁怒他人。”
“主公这时候还要包庇他?!”
上官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时脸侧牙关紧咬,项上青筋。
“我只是不想给自己的过失找借口。”
宣羽一时无语。这时候,叶红冷劈手夺下他的长剑,双手递到上官面前:“宣左使鲁莽行事,请主公降罪。不过莫斐罪
大恶极,倘若把他毫发无损地交还卓狗,吾等也是一百个不答应!”
此话说得恩断义绝,令人齿寒。而莫斐除了苦笑,也再也做不出别的表情了。
上官注视着面前的长剑,看着那秋水般的利刃上透出红红的火光以及自己浓黑的双眸。他忽然出手,贴住剑身一转,一
柄神兵利器如臂指使,就此对准了莫斐——
莫斐忽然大叫起来:“我有话说!”
众人烈焰似的目光又全都集中了过来,只有上官白的目光依然浓黑如墨。
莫斐努力咽了一下唾沫,做出一副十分害怕的表情。
“我知道一个宝藏,一个很大很大的宝藏,可助主人……王爷东山再起……”
与此同时,他虽浑身僵直,手指却在地上轻轻蠕动着,缓缓划下一个一杠穿一圆的记号。
第五十二章:蛰伏千里
一杠穿一圆。
裘冲曾经说那是糖葫芦。
莫斐却坚持那是肘子。
糖葫芦还是肘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裘冲还记得这个。
只属于二人的标记。
好在上官白一行为了避人耳目,也是昼伏夜出,行走缓慢,使得莫斐有机会留下记号。数十个人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
到一处高山入云,烟笼泉涧之处,上官白抬头一看,才发现已经到了北邙山入口。
迎着上官白探寻的目光,莫斐急忙解释道:“当初我在这里逗留不下三月,石石草草都摸了遍,才知此处原有宝藏。”
宣羽冷笑道:“这里荒无人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怎么会有宝藏?”
莫斐恭敬答曰:“因多年前曾有一伙马贼在此安营扎寨,留了不少抢来的财物。后因朝廷绞杀,来不及搬运,是故俱留
在了此处。府主倘若不信,可到北峰上一探究竟,上面应该还有些骸骨可寻。”
此话一出,众人俱望向了同一个方向。上官白这一路行来话都很少,此刻也依旧是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他望向宣羽,
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宣羽得令后,仗剑在手,徒手摁石,几下就撺掇到高处,奔着北峰而去。他武功与郝英雄不相上下,不过一个时辰的功
夫就如苍猿般返回,跪拜道:“主公,上面果然有一处废弃山寨,有若干残破武器乱掷于地。”
上官白坐在一块山壁的缝隙里,三面环石,仅留正面对人。他细细听得宣羽报来,又提了好几个问题,这才放下一颗犹
如惊弓之鸟的心,望向莫斐道:“如此,有劳常在带路了。”
他缓缓道来,语气生疏克制,如有三尺冰墙在外。自从败逃以来,他似乎……连笑都不会笑了。
通常时候,他都独自处于阴暗之中,背后一定有壁,似乎不这样,他就无法安然处之。莫斐有时候会想起别苑里的上官
白,细致的眉眼,细致的笑容,说话总没谱,做事更没谱。但,的确是个有意思的人。
莫斐一边想着,一边朝着山崖上爬。他武功不及宣羽,爬得自然慢了许多,而上官白则带着众人轻松跟在一丈之外,丝
毫没有要催他或帮他的意思。待莫斐爬到北峰顶,已是天色渐晚。上官白皱皱眉,终于走到莫斐身侧,压低声音道:“
此地不宜火光,你还认得路吗?”
莫斐心道不如明日再行,但看着上官白那比夜色还浓黑的眼睛,他干涸着嗓子点点头。
“保持肃静,抽出兵器。”
上官白一声命下,身后一片兵器出刃之声。一时间,数十枚兵刃反射着清冷月辉,映得人的脸都是青白青白的。上官白
自己拿着一柄如秋水明月般的弯刀,一把拖住莫斐的手道:“前面带路。”
这十余日来,两人距离从未近过三尺以内,这一下不提防被他捉住了手腕,莫斐只觉得胸中“怦怦”两声,竟莫名气闷
了起来。
而且,这种气闷随着伴行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他后来忍不住喘息出声。上官白回转头,黑夜中也看不清颜色,只觉得一
双眼睛灿若明晖。
“怎么了?”
莫斐苦笑。我若真知道怎么了,只怕你也不愿意听。
于是借口道:“陛下英明神武,目光如炬,走这道自然如履平地,只是奴才眼浅手低,不提防就……哎哟!”
正说话间,莫斐踩在一块尖石上,脚跟一崴,情不自禁倒向上官白。事出意外,上官白那久久绷着的神经终于做出了最
忠实的反应——只听见黑暗中“砰”的一声,一人身子如断线纸鸢般斜斜飞出,眼看着就要坠崖而亡,而这时,又有人
突飞如鹫,抢过那道身影,双双落在地上。
“怎么回事?”
众人连忙抢前,却见莫斐躺倒在地,唇有血迹,而上官白负立在旁,面色阴沉。
“别做多余的事情。”上官白皱着眉头,语气越狠。
莫斐费力地转过半身,趴在地上呵呵的又咳又笑,只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了却还是止不住。这时一名东府影卫察觉出气氛
不对,试探着提议道:“不然,还是让属下领排险之责吧……”
“不用了!”
莫斐大声抢道。他挣扎起身,捂住胸口一步一挨地往前走着,虽然艰难,却依然执拗。方才提议的影卫正要跟上,忽然
面前人影一花,却见主公背负着手,一言不发地跟在莫斐身后,气势阴厉且彪悍,让人近身不能。
叶红冷走上来拍拍那名影卫的肩膀,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跟在了主公的后面。再然后,影卫们一一跟上,却是谁
也没有再说话。
好在莫斐这一路摸得甚熟,就算一团漆黑也能走出生天来。又过了半个时辰,莫斐来到一处山洞口,正要进去,忽然被
一人拧着衣领提了回去,耳边只听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范俊,你来打头阵。”
莫斐大声笑道:“不过区区马贼的藏宝洞,能有什么机关?陛下小心太过了吧!”
上官白淡淡道:“我倒不怕机关,只怕有人钻鼠洞。”
莫斐冷冷道:“陛下喂我毒药的时候,似乎已经放下一百二十个心了。”
上官白依旧恹恹道:“我对你永无放心。”
话越说越僵,也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上官白似乎觉得拧住莫斐的衣领是个不错的主意,一直拧着不放。可怜莫斐被他
如小鸡一般提溜着往前走,心中无数怨恨,却又无处爆发,只好将他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好几遍。这时,忽然听见前面
有人大喊:“找到了,就在这里!”
莫斐没有骗人,此处真的有一个藏宝洞,也真的是前代马贼留下的。
当初郝英雄无聊之极,曾把北邙山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也是他找到的这处宝藏。莫斐得知后,也曾好奇过来瞻仰过,只
见石室半空,残余无几,想是马贼挥霍无度之故。郝英雄有了这一处宝藏,本当禀报主公才是,但莫斐劝他:这一处宝
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以王爷现在的实力真真看不上,还不如留作后手,以备不时之需。其实二人心中都很明白,这
份宝藏是莫斐想留给自己的,但英雄依然纵容了这一份私心。后来莫斐再没有机会回到北邙山,也没有机会牵走宝物,
却不想这时做了保命之用。
直至进了山洞,上官白才命众人点起了火把,勘察环境。见洞中果然有金银珠宝若干,不由面色稍霁。不过他很快注意
到地上有不少拖曳的痕迹,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对着旁边垂着头一声不吭的莫斐道:“这室内怎么会有搬东西的痕迹?
”
莫斐冷声答道:“石鼠无数,自然落有痕迹。”
上官白冷笑道:“你以为我分不清轻重之别?这石室之中的财物是不是有人动过?是不是你动过?!”
此话正中莫斐下怀,他却依然做出一副恨恨不已的表情:“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只会学石鼠钻洞而已。”
上官白默然片刻,缓缓接道:“是啊,你不过一介鼠辈,却引得天下动荡,人心不安。实在是……全天下的笑话。”
这便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莫斐一时间真想大笑,又想大哭。所谓一场同林鸟,别后各自飞,老天爷还真他妈的爱看笑话。莫斐强压住心中怒火,
红着眼睛望向上官白:“莫斐本就是奴才,还是赖死赖活的狗屁奴才,陛下千万别把我当事儿,正经当成屁放了才是,
免得事后再来说人心不古礼崩乐坏。”
上官白只是不说话,火光中他的身影犹如妖邪在飞,一片纷至乱像。而后,他压低了嗓音威严道:“说,更多的宝物在
哪里?”
莫斐心道,再卖弄下去只怕要上刑了,见好就收吧。于是答道:“还有一批货,被我埋在水道里了。”
“怎么会在水道里?”上官白有些意外。
莫斐装出一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勉强答道:“这些宝物任谁见了也会眼馋,我自然……不会让它就这么青天白日的摆
着。左右闲着没事,水道又封冰又枯水的留下好大一个空隙。我一路摸进去,就摸到了一个天然的石洞……”
“可是,现在却是涨水期……”上官白微微眯起了眼睛。
“陛下倘若不忙,可以慢慢等到枯水期……”莫斐学着他眯起眼睛,笑得像个小狐狸,“陛下一直闲赋得很,多等个把
月也没什么……”
上官眯着的眼缝里忽然射出万道剑光!
“做竹筏,明日取宝!”
因得了宝藏的缘故,叛军上下人人精神一振,第二日一早就成了四条竹筏。上官白用一条粗绳捆在莫斐腰上,又在他双
手上各缚了一条细绳,一边捆一边悄声道:“莫要惹事,想想你身上的毒。”
莫斐挺着腰凭他捆去,只捏着声音笑道:“陛下的毒药滋味不错,比我那假毒药还好吃。怀中还有没有?再给我一颗吧
。”
上官白手下一顿,复而狠狠地在腰上一勒,莫斐闷哼一声,头上无数细密的汗珠。
上官白手下不停,一边捆一边发狠道:“别惹我……你知道的……我随时都有心把你……”
他的声音哑然而止,随后一把推开莫斐,指着竹筏的位置道:“去,做你该做的事去。”
“把你欠我的,全都还给我!”
不。上官白。我不欠你的。
倘若我曾经有过为你生,为你死的愿望。
那不过是一场如同镜花水月般的虚妄之爱。
入水之前,莫斐特地回头看了上官白一眼。那个人如今哪儿还有半分雍容华贵?有的只是青肿的眼睛,凌乱的胡茬,仿
佛山野间的莽匪,囚牢里的罪人。他是个被锁了心的人,可惜钥匙已经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自己想要的得不到,他想要的,又何尝得到过半分?
莫斐回转头,望着脚下的清波绿水,暗暗下定了决心。
上官白莫名有些慌。他总觉得莫斐的那一眼很不寻常,似乎有了别的打算,又似乎淡漠地已经不想再打算。在那些虚虚
假假的买卖中,他早已习惯性地将莫斐这个人视同交易,投入一份心,就要求十份的回报。当有一天他发现买卖的双方
不知不觉中已经掉了个个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在强要,哪怕别人已经在用可怜的目光了,还是忍不住的……强要
“站住!”
随着上官白急切的声音,莫斐扑通一声投入水中,再也没有浮起来。上官白大吼道“他要跑了!”抓住身边两个水性最
好的影卫扔下水去。然而不过须臾,水下就有一股血烟飘了上来。叶红冷眼尖,看清局势后大喊道:“莫斐手中有兵刃
!”
他手中怎么可能还有兵刃???!!!
上官白双目血红,只觉得此刻便是天底下最最大的一个笑话——他为他失态大吼,而他不过是想逃!迫不及待地从他身
边逃开去!
“莫斐!!!!”
那一刻上官白只涌起一个念头——“决不能让莫斐逃走”,于是他不顾一切地跳入水中。上官白看清莫斐手中握着一柄
几乎与湖水同色的透明兵刃,那是他一直藏在脚下的宝刀“苍泓”。
卓不群竟然将“苍泓”都给他了!!!
上官白怒极发狂,一鼓作气朝着那边游去。莫斐连忙转身,向着水洞方向用力划去。那一刻,上官白心中只有冷笑,若
拼体力武力你都不是我的对手,拿什么跟我玩?如今水道里全是水,难道你想淹死不成?但洞口自有一股吸附之力,将
两人身体都卷入其中,速度远过手脚并用。莫斐游了一会儿,忽然放弃般身子平放,随波逐流。难道他真的气竭昏迷?
上官白奋起神力,好不容易追上莫斐,一把抓住后,才发现他身子疲软,毫无抵抗,上官白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