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跪了,起来,我带你去厨房吃点东西,想必你一路上也饿了。”
平安听话站起来,苏景带着他穿过回廊,当下正值花期,日光落在苏府庭院中,池水映小楼,桃花绕枝头,他恍然间记
起很久之前,也是这番平和无争的景色,他费尽心思采下一株浅桃,送给他喜欢的人。那时候他觉得读书是世上最煎熬
的事情,那会儿他被父亲罚字百张,夜深露重,他边犯困边写,却总是耐不下心。那时他一心想快快长大,却不知韶光
结束得那么快。
平安不由脚步,恋恋不舍地停留在走廊里,说:“师傅,这院子真漂亮。”
苏景转身,“你喜欢?那在这等着,我去拿点心给你。”
平安久久驻留原地,汹涌而出的眼泪无声无息没入脚下泥土,刹那间他想起了双亡的父母,他想起了那个不伶俐的丫鬟
总爱追在他后面喊他吃饭,他想起那年他拿着纸鸢在草地上跑得汗水湿了衣裳,还有,还有那个人,现在过得好不好?
苏景端着点心回来,“你怎么又哭了?”
平安抿着唇不答,苏景不明所以,“怎么了?”
平安一把抱住眼前不知发生何事的青年,再也忍不住,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他忽然觉得报仇什么的已经没关系了,他能呆在这个人身边,就是眼下最需要珍惜的事。
二日后,苏景带着年幼的平安,各自抱着对未来不同的希冀,踏上了去赭池的征程。
第13章:温情
“禀报孙将,苏将军到了。”
孙殷杰气得已是浑身发抖,“他来了又有何用!”
不多久苏景入帐,见到孙殷杰一脸凝重,犹豫了下,出声问道:“殷杰,发生什么事了?”
孙殷杰是苏景幼时玩伴,交情甚好,虽然只比苏景大几岁,但孙殷杰实战经验丰富,大大小小的仗打过不在少数,不过
急躁的脾气却始终未变。
两人久未联系,见面终有些生疏,孙殷杰见到苏景才渐渐冷静了下来,寒暄道:“苏景,你来了。”
苏景颔首,“出什么事了?”
“乐晟那个混账!”孙殷杰说道,“我们大成国居然出了这样的皇子,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怎么?”
“他下令屠了外头整整五座被他们占领的城池!”
苏景难以置信,“屠城?屠了对他有何好处?”
“鬼知道!”孙殷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他这个变态,屠的可是自家子民!”
苏景已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现在外头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幸存的老百姓都希望进赭池避难,这城门若是一开,敌人若趁机混进来,到时候里外
合应就不好对付了。可如果不开城门……”孙殷杰不忍说道,“我们就得眼睁睁看着这些无辜的平民死在我们眼前……
”
苏景当即说:“开,这城门必须得开。”
孙殷杰道:“开?怎么开?就不怕被里外围剿了?赭池之地关系重大,非同小可,不能草率决定。更何况,他们故意留
下活口,为的就是逼我们开城出战。”
苏景说:“我方主,敌方客,客战最忌讳的一条便是拖。赭池久攻不下,我军按兵不动,敌军不敢贸然主动攻击。而现
在,他们按捺不住了。”
“你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佯装出军。”
苏景用最快的速度拟定了战略。
乐晟等不及,苏景同样也等不及。
“洛轲欺人太甚,屠我大成子民,滥杀无辜,此等卑劣行径已激起公愤,无需多言,军中上下也定将齐心杀敌。”
“只是这么做太过冒险……只带兵三百就深入敌后,假设偷袭失败,那你就……”
“你怎得确保敌方不知你从京城带来增兵的消息?”
“绕过去?怎么绕?那里山势陡峭,这么翻过去,就算你不累,你能保证手下的三百兵众同你一样都是铁打的身子?”
“我觉得此法不可行……”
“我并不是不信任你……只不过你这根本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苏景,你何时如此沉不住气了?明知对方是在激将,你还顺着他们的计谋往下跳?”
孙殷杰苦苦相劝数个时辰,苏景徐徐道:“没错,我方守着个好地势,眼下最好的战策就是无限期拖下去,拖到他们无
计可施,拖到粮尽弹绝,兵疲无援,我们便不战而胜。可对方耗不起,我们何尝又耗得起?你难道忍心坐视外头处于水
生火热之中的万万百姓不管?你忍心看着洛轲以战养战,对我国子民大肆奸淫掳掠?他们没了人性,我们不能没有,我
们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保护这个国家和苍生。更何况,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先发制人,夺取战场主动权。”说
完,苏景又安抚道,“殷杰你不必担心我。”
“怎能不担心!你以为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敌后切断粮草?你以为那种险要的山势可以容一支军队轻易翻过?你以为
……”
“六天。”苏景打断他,“你撑住赭池六天,六天之后后续增兵会到达赭池,守住绝对没问题。我听闻对方的兵将训练
有素,个个骁勇善战又来势汹汹,这次连最新研发的兵器都涌上了,看来野心不小,图谋已久……到时候切记不能硬拼
。”
“苏景!”孙殷杰微怒,“我带兵多年,这些还用你教我?你他妈听进我说的话没?”
苏景不由一笑,“是,孙大将军,我全数听进了。”语气转而严肃,“但我们可不能永远守株待兔,他们杀到了兴头上
,只会越杀越勇,而我们守在这,只会越守越无斗志。”
孙殷杰说:“这事可以慢慢商榷,或者说,另找人接手,你得留下来。”
苏景摇头,“其他人?你甘愿送你亲手培养的心腹去死?”
孙殷杰好是一愣,“好,好啊……苏景,你也明白,你是去送死?”
“我只是打个比方。”苏景说,“我还不想死,我只是有一个必须要见的人,必须完成的任务……这个举动确实是唐突
了,但若不孤注一掷尝试,我不甘心,那些陪我千里迢迢从京中赶来的死士想必也不会甘心,更何况……”苏景浅浅而
笑,“我被软禁这些年,看来已经错过了太多事,如今半分光阴我都不愿再浪费了。”
孙殷杰见苏景打定了主意,知晓此事已无回转的余地,只得问:“这样好吗?我闻皇上已亲自替你平反罪名,你现在可
是苏家少将,朝廷重臣,如此贸贸然……”
“带兵打仗有哪个将军会处处考虑如何保全自己?我若真身死于沙场,那是身为一名军人的荣耀,你应当替我高兴才是
。”
“可……算了,说了也白说。”孙殷杰叹气,“那个必须要见的人,是四皇子吗?”
苏景默然良久,点头。
“我知道你和四皇子……的关系,但是他现在简直就是个血刹修罗,即便你见到他,也不见得能重拾往日情分。”
苏景愕然,“殷杰,你想到哪里去了?”
“莫非我说的不对?”
“不对,我只认识当年那个同我一起饮酒对歌的乐晟,现在这个勾结外族屠杀同胞的四皇子,我自然不认识。”
“那你为何仍要执意见他?”
苏景久经奔波终是累了,他呷了一口热茶,“带一些话,解决一些恩怨。”
平安一直在帐外等待,待和孙殷杰商议完毕,苏景才把平安叫进帐内,向孙殷杰嘱咐道:“他是我收的徒弟,叫平安,
这孩子很乖绝不会添乱,有什么差事你也可以放心交给他,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好好照料他。”
平安惊诧,“师傅,你这话什么意思?”
孙殷杰同样惊诧,“你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苏景一并回答说:“说来话长。”
“师傅。”
“苏景……”
苏景不耐烦对他们挥了挥手,“别吵,我太累了,让我睡一会儿。”
乐晟的容颜赫然浮现于梦中,当年那个少年同自己一样,不喜欢宫中那一套勾心斗角的权术之争,他天资聪颖却不学无
术,一而再,再而三,把对他寄予厚望的丽妃气得不轻。
他啜着酒坐在御花园里懒散地赏花晒太阳,看似不经意,却有心问之:“苏景,你说这世上可真有桃花源境?”
他总想去江湖游历闯荡一番,却只能整日对苏景抱怨自己为何不擅武艺。他挨在苏景的身边,一双眼眸里满是向往,苏
景笑他天真,他只是低下头,抿一口酒,舌尖意犹未尽地在唇边舔舐一圈,唇角勾笑,吟着从前人那盗来的诗:取次花
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眼波一转,厚脸皮地对苏景打诨说,我这般天真的人世上不多见,你定要万分珍惜。
一切发生在几日之间,太子溺水身亡,先帝暴毙,一系列证据指向身怀六甲的丽妃,乐晟苦苦哀求自己说动父亲出兵…
…他只是犹豫了那么一下,丽妃服毒自尽的消息就从宫中传了出来……
尔后便是各种各样的不可挽回。
父亲说乐祁是个好皇帝,可他始终不明白,那个为了皇位可以杀害手足甚至不惜弑父的人究竟能是个怎么样的好法,他
被这么样一个好皇帝平白无故软禁了这么多年,那会儿他刚及弱冠,正是雄心壮志的年纪,他的抱负他的理想就这么在
天灵山慢慢耗尽了,如今他又把从父亲手中剥夺的兵权重新交到自己手上,他说请你把我的皇弟带回来。他神情真挚,
对自己说,他从未怪罪过他和乐晟。
乐晟进犯边境,咄咄逼人,锐不可当,半分都不肯退让的气势,充分摆明了他的恨意。
他都没能有时间细细理一遍这其中的纠葛,父亲不给他时间,乐祁不给他时间,乐晟不给他时间,每个人都在一点一点
把他往前面逼。
为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天下,为了所谓的国家安危,为了千千万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不得不挺身而出,被迫与他深爱过的
那个人为敌。
他只好一遍遍暗示和安慰着自己,他做得是对的。
踏上征途的那一刻,就没有时间供他迷惑下去。
苏景也有恨,可是他不知道,他到底该去恨谁,又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去消除这份恨意。
那个温润尔雅天真无邪的少年因为仇恨而卖国逆反,他恍然惊觉,原来恨可以让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
那些年少的往事一幕幕闪过,走马观花,昭示了一去不复返的韶光。
梦里眼睛微润,苏景强忍泪意,他不能哭,他还要带兵出战,他没有资格落泪。
脸上感到一阵温热,苏景倏然睁眼,平安正拿着热帕子给他擦汗。
苏景起身,不自在地转过脸,“你怎么不去睡?”
“我睡过了。”
苏景怔了下,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平安说:“刚过子时。”
苏景急匆匆下了床穿戴整齐。
平安站在后面,“师傅……”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不可以,你跟着我太危险。”
说完苏景也不等平安回答,扔下他出了帐,走出几步,心有不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平安笔直地站立于帐前,三分受伤
的神色,七分委屈的眼神。
月光淡淡,烛火冉冉,少年身姿挺拔容颜清俊,原来他的平安……居然已经在不知觉中长这么大了。
苏景也不知怎的就伸出了手,少年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跑上前抓住苏景的手,“师傅,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苏景心下顿生万般无奈,“我怎么总是就莫名应了你。”
平安依然浅笑,“因为师傅你疼我。”
平安一向沉默寡言,很少说这样的话,苏景说:“你很久没这般笑过了。”
平安握着苏景的手不愿放开,苏景又说:“除了对阮钦之,你鲜少这么缠人。”
提到阮钦之,平安终得松了手,“我……”
月夜下,苏景轻轻抱住平安。
平安绷紧了身子,身体不由自主僵硬起来,尔后才渐渐放松了,伸手回抱住苏景。
苏景问:“平安,你现在还有恨么?”
等了一阵,平安回答:“有。”
“还有多少?”
“一点。”
“一点是多少?”
“不清楚,没法子丈量。”
“没关系。”苏景抚着平安的发丝,“以后,如果有以后,我们慢慢来,我想办法,帮你忘掉它,好不好?”
平安轻声地答:“好。”
“好好的你怎么就跟来了呢……”苏景闷声说,“这么一条危险的路,你居然这么傻得跟过来了……”
“我不怕。”平安沉声说,“师傅你教过我不要害怕,所以,我不怕。”
苏景放开平安,转身说道:“来,跟我走。”
平安紧紧跟着苏景,不管日后将会遇到怎么样的惊心动魄,如何险象环生,他都心甘情愿地承受。
前方的路漫漫长,悠悠远,但只要有苏景在身边,平安就很安心。
第14章:重遇
苏景动身那晚忽降暴雨。
是好是坏均无从占卜,苏景咬牙,带上三百兵马,悄悄出发了。
明日天一亮,孙殷杰立即开城门接纳城外幸存活口,同时出兵攻打洛轲,夺取先势。孙殷杰既有心全力应战,洛轲也定
当集中绝大部分兵力于赭池。苏景则带上小部队绕到敌军后方,假意偷袭粮仓,实则直攻洛轲军本部。
他的计策算不上高明,他只不过是赌一赌运气,这样一来最低限度也能打乱对方阵脚。
塞外久经干旱,却突然连绵不断下了几场大雨,这一下山路泥泞,更是增加了行军的难度。不过也多亏了这磅礴的雨势
,使得视野狭隘,极好地掩饰了苏军的行踪。
洛轲营内。
乐晟接到战报,咦了一声,说:“孙殷杰这么快就出兵了?”
“这不是正合你心意么?”阿尔纳道。
“他不是沉不住气的人。”
“我的四殿下。”阿尔纳说,“你整整屠了他五座城,他能坐视不管?”
乐晟反复想了想,又问:“他用了多少兵力?”
“按前方送回来的报告来看,应该有八九成。”
“这般笃定……恐怕后方是有援兵。”
“看来大成皇帝很看得起你啊。”阿尔纳笑,“也是,若能打下赭池,我们就赢了一半。”
“没那么容易的。”乐晟说,“说实话,我并没指望能轻易拿下赭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