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在那个时间响起来,瞬间在漆黑的夜晚里刨凿出激烈的硝烟。
方路杰挪动麻木的手脚,放弃对剧痛本能的反应,飞快站起来,奔到审讯室的铁门后掩藏。外面漆黑的天幕下,能看见的仅仅是从各个角落不断激烈闪烁起来的枪火。到处弥漫着硝烟刺鼻的气味。方路杰靠在铁门后轻轻地喘息,头抵着墙壁,心里默默地倒数。当心里的数字从十变成一时,他闭了闭眼,然后果断地飞快冲出大门。
对他来说,这次冲出的结果是什么已经不甚重要,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努力过了,他这一辈子,如果能逃得过这一劫,他就听那位军管的话,好好活,不再做方路杰。如果不能逃得过,他就当和程潜告别。反正到现在,他已经觉得这一生无怨无悔,无舍无得,无亏欠,无成败。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这一生已然满足。
第二十七章
程潜的人手埋伏在将军府周围的那一片树林里,都是帮会里的高手,仅仅来了八个人。那一片树林原本是为这豪华的将军府增添一份美色,但是现在成为了程潜一众人的隐藏点。对他们而言,现在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实在是让成功的机会大大增加。
张敬现在人在天津,现在的将军府并没有那么严密的防守。似乎也没有人料到,一个方路杰会引来洪帮如此的倾力相救。
作为将军府上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人,他们处理事情有着超乎常人的果决与大胆。一般对于压进到审讯处的犯人,一旦有人来营救,他们通常会选择直接处决犯人,正应了张敬常年教训他们的那句话:您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方路杰身手敏捷,虽然受了伤,但是强弩之末,他拼出全力令自己的速度竭力去快。黑夜里几乎看不清道路,但是在这里进出过的漫长时间令他对道路十分熟悉,即使在黑夜里也不受阻挡。
方路杰在讯息处接受过初期的一些训练,对将军府里的军队战术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自己现在出来如同羊入虎口,可是如果停留在原地的话,成为那些以杀人为目的的军队的目标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在审讯处里被堵住的话,他没有再逃的余地。
夜色里枪声激烈,四处迸发着火光。方路杰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似乎这样不断地跑下去,最后就可以见到程潜。他突然想起了那次从荒坡上滚下去的经历,他喝醉着,躺在草丛里,听着程潜在上面一遍一遍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他现在的心情就和那时的程潜一样,每次跑出一步,心里就强烈地渴求,在下一步时能够见到程潜。
他会不会来呢?一定不会的。他不能来,偌大的一个帮会里不容许他们的总舵身陷险境。方路杰并不盼着程潜会来。如果这次他能活下去,那么自然能见到他。如果这次他不能活下去,那么也不用让程潜亲眼看到他死的样子。
方路杰冲过一道花坛,就地一翻躲过一波密集的子弹。但是这样的动作牵动了他全身的伤口,疼痛翻江倒海地涌上来,顿时减弱了他矫捷的身手。他半跪在地上停顿了一瞬,刚刚朝他开枪的一小波卫队已经逼近过来。
江绩是第一个到达方路杰身边的人,一只手架起方路杰躲到附近的石台,另一只手朝身后开枪掩护。这么近距离的枪声起伏,方路杰觉得耳边轰鸣不止,整个人昏沉。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受了伤的缘故,他感觉力气在渐渐流失,然后听到江绩冷冰冰的声音:“别在这个关头撑不下去,否则你对不起我!”
另外的七个人迅速地为江绩掩护,护送他和方路杰朝出口前进。
一辆黑色的汽车冲破黑夜的笼罩,打着耀眼的车前灯,冲进混乱的世界。方路杰听到有人熟悉的声音大喊:“上车!——”
方路杰在越来越强烈的昏沉里觉得自己一定是糊涂了,现在怎么可能听到程潜的声音呢?一定是所思所梦,出现幻觉了。
“小杰!小杰!张开眼睛不能睡!听见吗?!!!”
程潜抱着几乎昏迷的方路杰,激烈的声音大声地从嗓子里吼出来。他抱着方路杰此刻显得过分纤细的腰身,感到手掌中黏腻的液体渐渐在汇聚,在流淌,连震荡的车厢里都仿佛能听到惊心动魄的滴答声。
方路杰微弱地睁开眼睛,瞳孔里渗出弱弱的光。“我怎么了?……”他觉得眼前大片的白光,一片混乱,看不清也听不清。只有昏沉一波一波席卷而来。
程潜抱着方路杰的手微微发抖,既不敢过重,怕压痛他,又不敢过轻,怕止不住伤口不断渗出来的血。
“你中枪了,在背上……”程潜低着头,伏在方路杰耳边低声地说。他现在不敢大声,他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江绩坐在程潜左侧,一张脸淡淡地看着程潜。本来商量好来的是季长青,料不到程潜竟然亲自来了。在今天突然召集的三堂五社会上,程潜那张脸深沉得就像掉进了黑夜里。而现在眼前的程潜就像从那个黑夜里脱离出来,全身笼罩着温柔的色泽。
“小杰,听话,不能睡着。我知道你很累也很困,可是你不要睡,听我说话,听我说话。”
黑色的汽车在夜路上颠簸,每一阵动荡到来时,程潜都尽力地护着方路杰身体,努力不让他在这样的震动中感受到二次的痛苦。程潜喉咙里压抑着粗重的喘息,一口一口地往胸腔中吸进大量的空气,可他依然觉得喘不过气,伸手用力把领口扯开,那一股紧张的燥热感觉不断地升上来,让他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
方路杰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汽车不断颠簸的震动带来了痛楚,使他精神稍微脱离出那一股要包围他的混沌,眼睛努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程潜。“你怎么来了?你疯了啊?……”他没力气,刚刚经过程潜的提醒,才感觉到后背传来的阵阵剧痛。什么时候中枪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从之前江绩到他身边之后他就记不清发生的事情了,浑浑噩噩中,再一睁眼时就见到了程潜。
“没事儿了,咱们已经出来了,再没事了,放心……”
车在这时猛地停顿下来,带出一阵强烈的,向前倾窜的惯性。程潜几乎立刻受不住势,人差点带着方路杰一并撞出去,幸好江绩有准备,伸手护住他们两个人。
“遭了。”
江绩皱着眉,眼睛紧紧地盯着车窗前方。
在他们前面是一大队骑军,从将军府的方向一路沿着只有马步能行的崎岖小道横插过来。一匹金棕色的高头大马高高立在队伍的前列,它背上的主人穿着白色的少将军服,凛冽冷峻的脸孔在汽车灯的照射下凸现出来,现出一股军人特有的杀伐与冷静的气味。
“方路杰!”他坐在马背上高喊,低沉的声音像一把深沉的凿子,敲破了黑夜,唤起方路杰的警觉。
“是张并生对不对?”他喘着气,手抓着程潜手臂问。他脑子里轰然炸开来,疯了一样想,程潜你就不该来!方路杰怎么也没想到,张并生竟然亲自追来,此刻被军队围堵在这个偏僻的地段,一旦程潜暴露,那一切都完了。因为他大哥的仇,张并生不会放过程潜。“程潜,让我下去吧……”方路杰虚弱地推着程潜,自己挣扎着要起来。
“你什么都不要做,一切有我!”程潜压着方路杰,低沉的嗓音轻轻吼了一声。
方路杰静止了一瞬,目光动容地从下而上地,望着程潜端正英俊的脸。
车窗外是张并生装备精良的精锐骑军队,二十多匹马连同从后抄上的人马一同包围了他们乘坐的汽车。夜晚特别寂静,连风声都不动,寂静地望着这片荒原上的硝烟。
“我不在乎你们车上是哪些人,但是只要你们留下方路杰,我就放你们安全离开。你们也是听命行事,今晚为了一个方路杰应该已经损失很大,这样回去也已经能交差了。不要再无谓抵抗!”张并生不愧是善于捕捉别人弱点的,从利弊两面对敌人说教诱惑。这一趟来的人如果不是抱着必死决心,被张并生说动的可能性就极大了。
“我数三声,如果我没见到方路杰下来,那我保证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程潜,趁你还没暴露,让我下去吧。”方路杰听着外面的声音,突然静静地说。
程潜抱着方路杰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你少胡思乱想!”
江绩原本一直默默地看着程潜,这时他突然向方路杰伸出手。
江绩的眼神方路杰刚才就已经注意到了,两个人像有默契一样,江绩一伸手,方路杰就挣扎着抓住江绩的手,起身。方路杰默不作声的,顺着江绩的手起来,而江绩阴沉的脸就像块冰一样,不带一点人情。程潜这时低吼一声:“江绩你干什么!?”
“大哥,如果这车上没有你,那我们几个人可以陪方路杰死在这里,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现在你在这里,我只能委屈方路杰了。”江绩铁了心的,冷漠的脸孔上带着背水一战的孤绝。
“江绩你他妈混蛋!”程潜怒吼一声,推开江绩把方路杰拽回来。
“我们会里八个好手一起出来,现在加上我只冲出来三个。我们对得起方路杰了,你的情意也足够了!”江绩也红了眼,上半身站在曲在车厢里,手却抓着方路杰不放。
“江绩你放手,这笔账我回去跟你没完!”程潜低吼一声,脸上带着森然的杀气。
江绩漠然地笑一声:“只要你能回得去,你把我江绩活剐了都行。”
程潜的脸已然阴沉到极点,阴狠的注视着江绩,声音带着股强烈的狠厉:“江绩,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犯浑!”
“大哥!”江绩痛心疾首地,倔强的脸孔充满了无奈何悲愤。“你除了方路杰还有帮会里那么多兄弟,你除了那么多兄弟还有一位残了腿的亲大哥!你忍心为了一个方路杰丢下这么多人!你忍心!?”
张并生坐在马背上,双眼淡漠地注视着面前车内的动静。汽车内没有灯,昏暗的,看不清里面,可是他知道方路杰在里面。他现在想起方路杰之前说的话,想起他说要救方路杰时,方路杰那张疏远冷漠的脸。方路杰不要他救,却愿意要程潜的洪帮救,为什么?是不是方路杰从心里就不相信他张并生会救他?!
张并生双手攥紧了缰绳,眼里腾起一股冷酷的狠厉。方路杰,是你自己劝我不要为你绊住脚,是你不需要我给的生路,既然这样,我就听你的话!不再被任何事物绊住脚,就是你也一样!一旦下定决心,张并生阴冷的面目就瞬间变得释然,用一双冷漠的双眼静静地注视着车内。“你们考虑好没有?是留下方路杰,还是你们一起陪葬?”
车门突然打开了,夜色里从车厢里慢慢走下来一道人影。方路杰还穿着被血浸透的白色囚服,走下车只向前两步,然后人就噗通一声倒下去。车内有人喊:“少将军一言九鼎,放我们走吧!”
张并生在看到方路杰身影的时候人震了一下,身躯的马背上不由自主地探出来一些。他知道方路杰受了伤,可不知道伤的这么重,那么多的血,在漆黑的夜色里看着也惊心。虽然他明明下定决心,但突如其来的冲击还是让他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张并生抬起一只手,默默地挥了挥。身后的队伍立刻向两边让开路。张并生眼睛一直注视着那边倒地的方路杰,汽车从面前渐渐驶过来,经过他的马慢慢向他身后开走。张并生轻轻夹了一下胯下的马,向面前不远处趴在地上的人影靠近过去。他心里真实的有些紧张,有种不敢面对方路杰的感觉。毕竟自己在前不久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救他,现在却这样断他的生路。
“路杰?……”他坐在马上,轻轻喊了一声。
这时“方路杰”突然自己坐起来了,抬起头对张并生笑一笑:“初次见面,失礼了,张少将军。我叫江绩。”
第二十八章
方路杰在车上恍恍惚惚地颠簸着,脸色越来越苍白。他人被程潜抱着,身下的地毯已经积起了厚厚的一滩血程潜不断地和他说话,阻止他闭起眼睛。当车子开过租界附近的大桥时,突然遇到了租界的巡捕在巡检。他们的车子停在不远处的树影下,有些进退维谷。
程潜不是在租界没有关系,可是现在没有正当手续,又是从将军府抢了人过来的,难保张并生已经知会了这边,说不定现在遇到的这批巡捕就是冲着他们来的。虽然现在就算被抓到,以程潜的身份他们还不敢怎么样,可是一来二去方路杰就麻烦了,他的伤根本就不能拖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他们身后慢慢地驶过来,车头上挂着日租界的旗帜。程潜顾不得许多,对身后的两个人使了个眼色。他们都是洪帮的老手,一看情况就知道该怎么处理。
程潜抱着方路杰在车内静静地等了一会,车外面并不见什么太大动静,然后他的两个手下回来了,手里拖着两个昏迷了的日本人。然后他们七手八脚地帮程潜和方路杰换上那两个日本人的衣服,是正统的和服,匆忙忙地帮两个人穿好。
那两个手下都是季长青从外缘社挑选出来的,两双漆黑的眼睛在黑夜里望着程潜。“大哥你们先走,我们自己再从小道绕路回去。”
“好那你们自己小心!”
“谢大哥关心,之后就请您自己多小心了。”
程潜抱着方路杰上路那辆日本人的汽车,车上只剩下一位日本司机和他的主人。方路杰此时已经昏迷地差不多,几乎没什么动静了。程潜上车后关了门,手枪抵在那个日本人的腰下。他不知道那个日本人听不听懂中国话,只能向他示意了一个眼色,表示需要他带他们通过这道大桥。
那个日本人将近五十来岁,穿着规整的日本和服,端正的姿势和大方的气度显得并不慌张。他望了程潜一眼,又看了看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方路杰,然后表示了然地点了点头。接着程潜听见他对他的司机说了几句日语,然后司机发动车子,向大桥缓缓开过去。黑夜里看不清那个日本人的眼神,否则程潜就会发现那个日本人在看向方路杰的时候,眼神瞬间闪了一下。
日本人的车子巡捕还不敢拦,老远就恭敬地让开路,让他们过去,然后继续检查后面的车辆。程潜望了眼渐渐远去的巡捕,自己也轻轻松了口气。
当车子行驶在浦东路平坦的大道上时,程潜试探地对那个日本人说了句话:“停,让我们下车。”
那个日本人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猜懂了,总之他对司机说了一句日语,然后车子靠边停了下来。
这个交叉口是他和季长青商定好的接头的地方,季长青的车子就停在不远处。当看到程潜抱着方路杰下车时,季长青就远远地迎过来,身后带着七八个人,其中有人带着急救箱,显然早防备着有人受伤的。从这里到最近的医院也要一个多钟头,而且这里大部分是为租界设立的医院,现在这种状况,绝对不能送方路杰去那样地方,太危险了。
程潜现在有些犹豫,看来只能自己给方路杰动手急救了,因为方路杰现在已经昏过去,呼吸非常的微弱。“小杰?能听见我说话吗?”他试着喊了方路杰一声,但是他怀里面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之前换上的干净和服后背也已经被鲜血浸透了。程潜感到自己手在抖,他怀里的这个人的血,似乎都已经流尽了,脸色纸一样苍白。
程潜抬头看季长青一眼,说:“找个僻静地方,我现在要给方路杰取出子弹。”他在帮会混这么久,对于一般的外伤已经知道怎么处理,只是这次的太棘手,他知道自己没把握,可是不试一试的话,方路杰就真的一点救活的希望都没有了。
“请等一下!”
程潜怔了一下,这才发现那个日本人的车子竟然还停在原处,没有急着逃走。刚刚的话竟然是那个日本人说的,虽然带着不甚清楚的口音,但是似乎他对中国话已经算是熟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