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个问题。”夏寒转过头看着他,“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也不适合漂流。你才17吧?怎么会一个人过来旅游,
家里大人呢?”
“……我妈没了。”
迟疑一会儿,龙淼才低声回答。
“哦……我很遗憾。”意想不到的答案让夏寒愣了一愣,语气也不觉放慢道:“那你爸爸呢?”
“继父虽然对我很好,但他也有自己的小孩和工作。我说要到湘西来玩,他就给我安排了路线,让我一个人过来。”
没了娘,又和养父在一起生活,还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这样想着,连开车的伏唯都忍不住有些唏嘘起来。
虽然他很好奇龙淼的亲生父亲如何了,但现在的气氛似乎并不适合讨论这个话题。
车子缓慢爬上了九龙咆山脊,再回望谷底,灯光已然暗淡。满月的银辉披洒在真正古老的九龙咆村寨上,伏唯松了一口
气,然后准备将车开进村边那条阴森的小灌木林中。
就在这时,坐在后座的龙淼轻轻叫了一声:“好香。”
香?
伏唯与夏寒面面相觑。
他们和龙淼坐在同一辆车内,却都不曾嗅见半点气息。
车内没有使用清新剂,夏寒身上的烟味也早已散得无影无踪;车窗是摇下来的,若说有什么异味……
“好香……”
瘦弱的少年再次喃喃细语。
把车停住了,透过后视镜伏唯看见龙淼侧着身,苍白的面颊几乎贴在了车窗上。
他正望着另一条通往九龙咆村的小路,远在灌木小径的斜前方。
顺着他的目光,伏唯和夏寒这才发现──
在被月光笼罩的三岔路口上,竟蹲了个黯淡无比的鬼影,正在拨弄一团余烬。
相比于火焰或者灯光,余烬中的金红色并不显眼,又隔着相当的距离;若非龙淼直愣愣地盯着看,伏唯和夏寒还真发现
不了。
而同样的,那个三岔路口的黑影也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好香,真的好香。”
龙淼不知第几次重复着这句话,方才止不住的低咳也暂时停歇了。
听他这样念着念着,一阵风吹来,伏唯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
──也许是龙淼的话有心理暗示的作用,此刻的伏唯竟然也隐约觉得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芳香。
不是饭菜的香,也不是香氛的香。此刻萦绕在他鼻尖、并且愈来愈明显的气息,倒有点像寺庙里点燃的香烛或者旃檀,
却比旃檀更甜腻;嗅上一口,慢慢透进四肢百骸,竟然带来无比的适宜与舒爽。
“……好香。”
情不自禁地,他竟然说出了同样的话!
这下轮到夏寒打了个寒噤,怒道:“喂!你见了什么鬼?”
“没啊,难道夏大哥没有闻见?”伏唯奇怪地反问他:“现在这个香气很浓啊。”
“……没有。”夏寒认真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什么味道都没有。”
“我觉得,香气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伏唯用手所指的,同样是三岔路上的那团黑影。
“…………我明白了。”
夏寒沉默了长长的三秒钟,随后神色凝重地做出猜测。
“那个人好象是在起傩。你们不会是中了他的傩术?”
傩术?伏唯记得自己在出发前曾经在相关的资料上见过这个名词。
在湘西,存在着这样一些神秘的男子,他们掌握着代代相承的诡谲巫术,能够施展出种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神技”。
例如鼎鼎大名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湘西的每个城镇里几乎都能找到表演者。
除此之外,还有海量的图文以及影响资料记录了这些“傩师”的其它神技。例如将鸡一动不动地定在棺材上;让纸人怀
抱着盛满了水的碗;用插进米桶里的筷子将整个桶轻松提起……这些种种看起来违反了科学常识的事,竟然在很多记者
的摄像机镜头前一一实现过。
相传,傩师享有很高的地位,往往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者。
那么眼前这个蹲在三岔路口的黑影子难道也是傩师?他在做什么,而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又究竟是……
伏唯心中没有答案,于是习惯性地将目光转向夏寒。
“下车。”
夏寒果断地为他做出了最恰当的回答。
虽然夏寒希望龙淼能留在车上,但是自从闻见“香气”后龙淼就开始神色恍惚。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而对此怀有几
分的疑惑和好奇,反复想了一想,夏寒最后还是随他去了。
三个人下了车,悄悄地往三岔路口走去。
与汽车开行的柏油小路不同,通往村里的是沙石路面,崎岖小路两旁乱蓬蓬地挤着狗尾草、牛筋草以及张牙舞爪的南天
竹,也将众人的身形遮去大半;并且由于山脊上风大,他们完全不用担心脚步声会被听见的问题。
而就在距离三岔路口还有十米的地方,满月破云而出。照亮了他们面前的一切。
背对着他们的,是一个古怪的男子。
他穿着一件黑色直到脚踝的长袍,手里执一支类似拂尘的东西;腰带上隐约可见佩有长刀的轮廓。
然而最让人惊讶的却是他的头。
──那是怎样一枚怪异的人头!
普通人,头与肩膀的宽度差不多是一比二左右;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有着一个与肩膀等宽的巨大头颅。
09.鬼面傩师
不仅是头大而已……在硕大的头颅顶上,如枯枝一般,还生长着两支高耸的犄角!
他不是人?
得出的这个结论有些惊悚。但是此刻,无论夏寒、伏唯,甚至是少年龙淼,都显得异常平静。
对于前两位来说,遇见“鬼”会比撞上人更为有趣──但是很可惜,在场的三人都不认为自己是遇上了“大头鬼”。
“是傩面具。”
夏寒轻声吐出这个结论:“和观光展厅里的陈设品一样。”
没错,且不说启程来湘西之前所作的“功课”,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他们还在起漂处的大厅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摆在墙上的时候,它们被统称为“工艺品”,然而学名却或可以叫做“傩面具”,顾名思义,正是傩师们在起傩做法时
经常会带在脸上的面具。
类似的习俗也出现在其它原始宗教的仪式上,例如西藏的法师偶尔会戴上绘有白色骷髅形象的狰狞面具,将自己扮演成
为天葬场的守护神──尸陀林主的形象。
以此作为模拟,那么眼前所见的这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应该正是在进行着一场午夜中的傩术。
“不知道他这是在使用哪一方面的术法,看起来好象……跳大神。”
伏唯明明只是用了气声说话,却不知怎么的一下传进了傩师的耳朵里。
“谁!”傩师一声低吼,同时抬脚在灰烬上一通猛踩,仿佛不愿被人发现自己的行为。
与此同时,夏寒让伏唯和龙淼藏身在灌木丛中,自己则大方的走了出来。
他看见,在傩师面前的地上摆着一个小祭台。上面摆了铜盘,里面供的是一块还在发亮的暗红色木炭。
铜盘前又摆着三样东西。
正中间最高的那块是个灵位,大约是木板上贴了张红纸,写着“天地君亲师之位”;右边摆着一块平平无奇的岩石;左
边则用瓷碗盛着清水。
夏寒对傩术并无涉猎,现在当然也看不出其中的门道。
扭曲的鬼面遮住了傩师的表情。他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法器,带着浓重口音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观光客而已。”
面对可疑的巫术者,最好不要报出自己的名字。夏寒深知这一点,于是笑了一笑,调转了话题道:“倒是老伯你半夜不
睡觉,在这里做什么道场?”
似乎因为听说了他是观光客,傩师的口气缓和了一些,指了灌木丛中的小路道:“漂流者不准入村!要走路、有那条!
”
夏寒遭了抢白,却反而向前迈了一步,嘻嘻笑道:“我说老伯,你这是在起傩吧?这种傩有什么作用?”
微微松弛的气氛立刻因为这一句话而再次紧绷。
带着狰狞鬼面的傩师猛地一个转身,几乎就要撞上夏寒的胸口。
“你知道傩的事情!”隔着木制面具,低声沙哑的男声,带着浓郁的湘西口音,“告诉我你是谁!”
说着他突然念念有词,同时丢下法器,张开右手就要覆上夏寒的脸。
他的手枯干如木乃伊,指甲若鹰爪一半蜷曲锋利,令人无法想象被他捉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夏寒意识到傩师是要施展傩术,干涉他的记忆,急忙后退一步,大声警告道:“傩术也好,巫术也罢,只要是用于侵害
人身,就是犯了法!你知道对于施咒害人者的惩罚嘛?!”
施咒能够害人,放在大街上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更遑论法庭的裁决与刑法的惩罚。可是被夏寒这一警告,鬼面傩师倒
真硬生生地将手收了回来。
“你是什么人?”那沙哑的湘西口音再次响起,“你不是一般的观光客──你是他们请来的傩师!”
“嗳,我怎么看都不像是你的同行吧?”夏寒冷笑:“我只是好奇,你刚才起的傩术,是不是针对着下面漂流点的?”
仿佛被人踩住了痛脚,鬼面傩师再次出声威胁:“这些事与你无关,如果敢把今晚上的事说出去,你就是我将杀掉的第
一个人!”
然而按照心理学上来讲,越是这么说的人,就越不可能伤人。
夏寒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大叔你说要杀我,起码也应该让我看一次你的脸吧?”
鬼面傩师不再回答,反而真的开始在口中念念有词。
谈话宛如进入了僵局。
就在夏寒的耐性消失殆尽的当口上,他身后的灌木丛中发出一阵沙沙的抖动。
伏唯还来不及阻止,少年龙淼就忽然站了起来。倒是将鬼面傩师吓了一跳。
“你!你们究竟有几个人!”
“三个。”夏寒老实交代,“所以如果动手,你一定打不过我们。”
另一边,伏唯抓住了龙淼的手不让他再往前走。然而龙淼的目光却始终直勾勾地钉着香案上那块尚未熄灭的木炭。
鬼面傩师发现了他的企图,立刻用宽大的黑袍将整个祭台遮住。
直到视线被阻断了,龙淼这才回过神来,颇有礼貌地寻问道:
“抱歉,但我只是想要知道您刚才烧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这么香?”
“……什么?你能闻见那种香气?”
这句话犹如投入滚油中的一粒火星,令鬼面傩师隔着面具瞪大了眼睛。讶异之余,口气却不知不觉地软化下来:“……
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们就是为了九龙咆漂流专程赶来调查的人。”
不待龙淼回答,夏寒便抢在前头答道:“我们与承包起漂点的企业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们对于那个漂流有什么不满,
也可以和我们说,我会请相关机构出面来替你们主持公道。”
听他如此自告奋勇,鬼面傩师倒是愣了一愣,但随即还是顽固地挥了挥手:“这是我们山里的事,不用别人插手!请立
刻下山,现在!”
夏寒还想继续坚持,但伏唯却难得主动地拉了他的手:“夏大哥算了,今天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
再这样僵持下去,只恐怕到明天早上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更何况这里是鬼面傩师的地盘,若是惊动了村里人,一定无法
收拾。
10.灵周刊
“也好……”
夏寒的性格虽然冲动,可人绝对不犯傻。伏唯的劝阻已经令他清醒了几分,此时也就顺势下了台阶,同时从怀中取出一
张名片递给鬼面傩师。
“如果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就请打上面长的那个电话号码,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接听。”
与刚才在起漂点送给顾任远的淡蓝色名片不同,这次的名片是深茶色的,上面印着夏寒的姓名,以及与蓝色名片完全不
同的另一套联系方式。
当然,这份名片上也印有夏寒所服务的媒体徽标。
──原先“济时”的金色徽标,在这张名片上却被一个银色的、带点水墨意蕴的圆环所替代。
离开鬼面傩师与九龙咆村,借来的“discovery 3”在开始平缓的公路上疾驰。与方才不同的是,夏寒已经从副驾驶座挪
到了后排与龙淼坐在一起。
“我说,小鬼。”他单手支头,半是认真地看着少年的眼眸:“刚才你从祭台上偷偷摸摸地拿了些什么?”
也许伏唯和鬼面傩师不会注意,但这点小动作怎么逃得过他的眼睛。
果然,龙淼慢吞吞地摊开手心。手掌中俨然是一小块木炭。
应该就是刚才祭台上盛在铜盆里,供在“天地君亲师”牌位前的那堆余烬。可是龙淼要这块东西做什么?
“捏着它,我会感觉舒服一些。”
仿佛知道夏寒的心思,龙淼主动回答道。自从离开九龙咆村之后,他的咳嗽声竟然一下子就停止了。
“这不应该是普通人会说的话啊,小朋友。”夏寒脸上挂着笑容,说出的话却是与逼供无异:“你有没有像是悬浮、穿
墙,或者弄弯汤匙这种特异功能?或者是常常能够猜到别人心里想的事,读出陌生人过去的经历?”
“好象……都没有。”龙淼一脸诚实。
夏寒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你捏着的是什么东西,以前有没有闻到过类似香气?”
龙淼继续摇头。
夏寒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任不死心地追问:“那你能不能将你的出生地,以及生身父母的情况,还有你成长的环境,
还有读书的地点说给我听啊?”
这些要求不仅复杂而且古怪,听起来就像是古怪大叔拿着棒糖在搭讪。坐在驾驶席上的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夏大哥,你就饶了他吧。反正我们住一个宾馆,以后再问都来得及啊。”
像是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龙淼立刻点头道:“你们明天下午带我去漂流,回来我一定会把我的事告诉你们。”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载着夏寒三人的越野车再次停进了天门山下的宾馆停车场。伏唯锁了车子,取出门卡。
“我们在0415。你呢?”他问龙淼。
“我和你们一层楼,0430。”少年同样取出白色的卡套。“谢谢你们带我回来,那么明天下午请一定要和我去漂流。”
“没问题。”伏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要不要记下我手机号?”
龙淼点头,随即取出手机记下伏唯的号码。这时去向总台归还汽车钥匙(车子是夏寒从宾馆经理处借的)的夏寒也走了
过来。见状也伸手给了龙淼一张茶色的名片。
“零周报?”少年念出名片上的这个机构,“不好意思,我好象还真的没有看过这份杂志。”
“没看过很正常的。”伏唯笑道,“我们是济时周刊旗下的一家子刊,发行量也不大。不过刊登的都是一些别的周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