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晚上九点半,校园里已有些冷清。夏寒将伏唯带到了教师宿舍──同样在校外西面的公寓群里,但距离学生宿舍
还有两三百米。
不愧是招待老朋友,冯骊将整套三室一厅的教师宿舍都给了夏寒暂住。进门之后,伏唯就匆忙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将数码相机里的内容传输过去。
与普通的民用数码相机不同,零报记者所用的相机镜头装有特殊滤镜,能对环境中强烈的灵体现象进行成像反映,通过
电脑放大之后,能以不同颜色的“光斑”来区分尸气、戾气、以及幽灵本身等。
所有照片传输完毕,伏唯迫不及待地打开检视。可出乎意料的是,无论他将照片放大多少倍,上面始终是干干净净。恐
怕就连教室里的“光斑”都要比它来得多一些。
怎么会这样?伏唯心中打了个突,立刻想要检查相机是否工作正常。这时夏寒站到了他身边,阻止道:“没必要去检查
,不是相机的问题。”
他赶开伏唯,自己坐在桌前,指着屏幕上的一角:“看这掌印,是不是在发光?”
在他的指尖上,那个女人的掌印确实带有一些金色光晕。
“但这也可能是手电的反光。”伏唯依旧持怀疑态度。
夏寒立刻换了下一张照片:“那么现在呢?”
这是一张仿木斗拱的全景照片,只在角落里照出小半个掌印。不论是闪光灯或者手电,此刻都不是朝着掌印而去的。然
而在一片黑暗中,那个掌印还是发出了不容忽视的黄白毫光。
“这是……”伏唯在脑海中寻找着恰当的词汇,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是一个结印。”夏寒替他补完,“是有人施法的证明。”
说着,他又迅速翻动了几张照片,目光再次停留在水泥墙的正面全景照上。
“这是……”伏唯扶了扶眼睛,立刻看出与众不同之处。
闪光灯下,水泥墙上正中央呈现出一片大大的深色痕迹。
伏唯立刻将照片调入photoshop环境,调节对比度与曲线,很快就将痕迹区域分离、提取出来。
竟然是一个拱券门的形状。
“……是潮气。”夏寒做出解释,“水泥吸水后,部分的折射率发生变化,就会变成深色。也就是说,这堵水泥墙后面
,有一个被封住的、潮湿的拱券门。”
说着,他掏出纸笔画出一个长方形,并且在两端画了两道粗线。
“中间是甬道和石室,两端各有一堵被水泥封住的拱券门。我们有理由推测:无论是道路翻修还是地下室改造所挖掘出
的甬道和砖室,实际上都是一座庞大的地下建筑的一部分。在将近百年之前,S大建设初期,这座建筑已经为人所发掘。
而由于某一种已经无法查证的原因,某个人,很可能就是女校长,用当时的新型材料──水泥结合传统的符籙,将这个
地下建筑的某些部分封印了起来。
11
符籙就像是强力杀菌剂,管辖之处将一切小的“病菌”统统杀灭,并且抑制住强大“病菌”的扩散。
那么,这些符籙所管辖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空荡荡的砖室是说明了“它”已经被符籙消灭;还是说“它”已经逃跑?
夏寒没有继续假设下去。
想要知道真相的话,只要打破任意一堵水泥墙,看看那后面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地下建筑就行。
但这未免太过冒险,他没有权利拿整个学校的命运做赌注。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又是什么?
他正在寻思,忽然听见伏唯在身后嘀咕道:“好奇怪,这里怎么多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夏寒转身,看见伏唯从档案袋里取出之前拍摄的体育馆地下室照片,指着其中一张的某个角落。
“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夏寒凑过去,看见这是一张砖室的照片。在远离水泥墙的另一侧墙角,似乎有一团黑色的阴影。
然而调出刚才拍摄的类似角度照片,却清楚地显示那个角落空无一物。
“会不会是碎裂汉砖之类?”伏唯猜测。
“难说。”夏寒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它附近的墙壁都还是完好的。而且这东西也不是砖头的形状,很可能是故意留
在砖室内的器物──关键是它现在在哪里?”
说着,他立刻拨通了方才那个监理人员的电话。
“你是说出土文物?”电话那头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这可不能乱说的,我们没有发现,更不可能私藏。至少工人没
有向我汇报过。”
“我明白了……”夏寒改换了话题,“那些负责改造的工人现在还在学校里么?”
“大多不在了。”监理回答,“发掘出甬道后,学校就决定暂时停工。”
夏寒的脸色沈下来,随便又说了几句就收线。
伏唯问:“怎么?他是不是否认了?”
夏寒点头,却判断道:“听他的口气,我看多半是有这件事,那东西应该是被他们拿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伏唯好奇地察看着其他的照片,不过可惜的是,再没有照片出现过这团黑影。
“来日方长。”夏寒并不纠结,他低头看了看表,“十点五十了,你还要回修道院去么?”
伏唯没有回答,直接拿出手机拨通了赵冈的号码。
“嗯,好的,那我锁门了。”电话那头的寝室长点头同意,背景里又不知窜出李朱还是裴敏的声音:“记得保留体力,
明天晚上学院有迎新舞会。”
恍然明白他的意思,伏唯顿时红了脸。收线之后忍不住抱怨:“现在的小孩子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有谁第一天到学校
就……就那个啥的啊!”
“小孩子?”夏寒嘿然一笑,“你又比他们大了多少?话先说在前面哦,我可是只对你哥这样真正的男人感兴趣。”
看出来夏寒的酒还没有彻底醒,伏唯乘机白了他一眼,然后下楼去24小时便利店买毛巾牙刷。
等他再转回公寓的时候,夏寒已经向傅全忠交待了进展,并说好了明天一早将汉砖快递回总部,对其上的纹样进行研究
。
“那明天怎么办?”伏唯问。
“急也急不来。”
夏寒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明天我上午会去校史陈列馆察看资料。你就去上课──你们班里应该也有个被烧死的女
生吧。尝试与目击者交流一下。这是唯一一起发生在校外的事件。”
“好的。”
伏唯点了点头,却又多问一句:“这些死掉的人,真的和地下甬道有关联么?”
“没有证据,一切都还只是推测。”
夏寒回答得十分谨慎。
“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春节前挖出第一条甬道,大年初八第一个男生死亡;而二条、也就是地下室的甬道出现后第
三天,红雨披的尸体被发现在自习教室。”
看起来确实有关联。
但这具体是什么样的关联?是无目的诅咒、还是有针对的猎杀,或者其他还无法得知的手段?
伏唯沉默了一会,忽然又问:“那么第二个死在操场水沟里的女校工呢?”
夏寒没有回答,他抽出一根烟坐到窗户旁边,半天之后才回答:“或许,我们可以从你的梦境中寻找答案。”
这天晚上,伏唯睡在夏寒隔壁。
这是一间面东的屋子,可以隔着西街俯瞰大半个校园。屋里没有空调,伏唯开了窗,看着窗帘缝隙间藏青色的夜空。
他在咀嚼夏寒刚才说的话。
依靠做梦来获知真相……夏寒确实是在开玩笑,但这样的事,却未必不可能。
在上一次湘西诡异漂流的事件中,自己就曾经梦见过某些重要线索……甚至依照梦中所见,写出了罕有人认识的苗族古
文字。
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神秘的力量?
他不知道。
虽然从小就生活在不平凡的家庭里,但自己却是一个平凡的人。
从幼稚园,到小学,再升中学以及大学……除去9岁时父亲的突然死亡之外,生活对于他伏唯来说,不过是一条缓缓流动
的小河。
而与此同时,他也隐约地知道祖父和大哥不平凡。
因为他们能与家里豢养的那么多动物交谈。无论是猫、狗、鸟类甚至于白蛇,都会为了他们的一句话而做出令人惊讶的
举动。
因为他亲眼见过祖父和大哥对着空气、水、甚至是一堵墙说话。
也因为自家的里屋深处,不时会出现种种神秘的人物,一张张或高贵、或阴冷、或皈依的脸虽然只在伏唯面前一闪而过
,却烙下了深刻的记忆。
祖父曾经模糊地说过,大哥伏桓是伏家这一代的长男,将来会代替他成为伏姓本家的当家。所以他才会拥有那些神奇的
能力。
那是伏家当家的能力。
然而,当伏唯从湘西归来,将自己突然开始出现“梦见”的能力的事情告诉祖父的时候,80高龄的老人突然沉默了。
伏唯没有得到任何解释,甚至没有一句关心和问候──仿佛这一切本是理所当然。相反地,祖父却把夏寒叫了过来,花
一个上午的时间不知说了些什么。
事后伏唯向夏寒打听,得到的也只是一句淡淡的“没有什么”。
可是这“没有什么”又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12
发觉自己钻入了怪圈,伏唯的意识开始朦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没意识到梦境已经开始。
眼前,是一眼望不见边际的梨花林。
晴朗春日下的梨花林,赛雪欺霜的洁白花团簇拥在一起,搭成银的屋宇、银的穹窿,仿佛一座仙人才能居住的世外楼阁
。
虽然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但伏唯的心中并没有惶恐。
温暖的东风卷着花瓣迎面吹来,将香气浸染了他的衣衫。同时,风中也传来了飘渺的乐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是琴音。
伏唯是听过古琴曲的,他喜欢这种源自古朴,随性随情的演绎。而此刻所传来的悠扬琴音,正是名曲《流水》。
伏唯虽未精通乐理,可就凭他一双肉耳,也听得出琴音高妙,在吟猱间,带着一种闻所未闻的魔魅,尤擅挑拨人的思绪
,为之心动神旌。
他出神地听着,不由得猜测操琴者必是一位罕世难觅的高人。
心中这样寻思,很快伏唯便循着琴音,穿过重重梨花,看见了一抹玄色背影。
皂袍、散发,座于蒲团上抚琴……这竟是一个古人。
伏唯心中微微一突,一个更加惊奇的景象随即出现在他眼前。
操琴者身旁其实还倚着一人。只是一袭白衣,几乎就要隐没在梨花堆里。而那人正提着一个酒坛,仰脖痛饮,看样子煞
是爽快。
那个人恰好对着这边,伏唯因此而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曾经多么熟悉的脸……
“大哥?!”
就在伏唯失声呼唤之前,琴声戛然而止。
操琴者伸出手来,按住 “伏桓”手上的酒坛子,并且出声笑道:“仲卿,如此美酒岂能一人独享?”
那明明长得与“伏桓”一模一样,却名为“仲卿”的男人也笑起来:“在下还以为胡兄早就醉在琴技之中了。”
黑衣男子接过酒坛,也就着口子饮了几口,而后以袖子抹嘴。
“琴技虽然为我所追求;但如此良辰美景,还是应与知己好友把酒言欢才叫痛快。”
说着,他便把琴搁在了一旁,动作虽随意,举手投足间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与风雅。
心中的好奇压过惊讶,伏唯再次屏息凝神。
“说得也是!”仲卿点头朗笑,与伏桓相似的眼角却多了一丝笑纹。
他指着这满目的雪白道:
“如此繁盛的梨花,恐怕已有二十年未遇;更不用说这二十年来,你我能在梨花树下一聚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了。”
二十年?伏唯小小的吃了一惊。可是看那仲卿的模样,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啊。
他心中正有些疑惑,仲卿又叹了一口气道:“都说‘才子佳人’,你我好歹也算是才子,意气风发之时却没有佳人作陪
,未免扫兴。”
他这话引出了胡姓黑衣公子的一串笑音。
“这又有何难?在下如君所愿。”
语罢,他便挥了挥衣袖,笼内飞出一阵清风,卷着梨花瓣在空中打着旋转。
很快,这些雪白的旋转中开始显出霓裳女子的婀娜身段,踏着绿云似的草地翩翩起舞。
不知不觉中,琴音再起。却换做弦歌《佳人曲》。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
佳人难再得。”
伏唯似是听得痴了,因此没有觉察到风又大了许多。
渐渐地,满天翻飞的梨瓣织成一张密不透光的屏障,挡在他面前;顿时昏暗下来的光线中,亦不见了仲卿与胡公子的踪
影。
虽然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那花瓣却依旧飘落在伏唯脸上,甚至遮住了他的眼睛。
当眼前一片昏黑的同时,耳边的风声与琴音也息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遮住双眼的花瓣忽然化作冰凉的雨滴,顺着面颊滑落。
伏唯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夜色当中,身边是齐腰高的矮冬青树篱,和缺了灯泡的黑铁路灯,也有更亮的光芒从正前方传来
。
那是四排八支日光灯,就在长而大的红色槛窗内。
那是一间教室。
具体说,是教学楼的一楼。
头顶上,雨依旧密密绵绵地下着,伏唯不得不从灌木丛中走出来,跑进这幢楼里面。
大厅里一片漆黑,连耳房里的看门人似乎也睡了,整幢楼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声息,静得就像一座坟墓。
按照惯例,大学在入夜后一般都会开放低层教学楼作为学生自习之用。关闭的时间也大多会在十点前。这样看来,现在
的时间已经不早。
这样想着,伏唯低头去看腕表。
凌晨2点十分。
竟然这么晚了?伏唯有些吃惊,继而想起了刚才看见的,亮着灯的教室。
他望向右手边的走廊。果然,十米外隐隐地破出一道亮光。
这么晚了还有灯光,这教室只可能有一种作用──考生专用的通宵自习教室。
似乎正是为了应征这个结论,寂静之中忽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亮光强烈了一些,随之走出一个提着书包的男生。他低着头,显得有些疲惫。但脚步却丝毫没有迟缓,或许是急于回去
宿舍补眠。
十米的距离几步就过了,那个男生转眼已来至伏唯面前。伏唯朝他友善地微笑,但他却视若无睹,径直站定在大厅门口
。
天上,正落着蒙蒙细雨。
伏唯走到男生身边,见他伸手试了试雨点儿的大小。随即皱了皱眉头,将书房支在墙上、打开,取出一件“衣裳”。
借着灌木丛里路灯的光亮,男生将“衣裳”穿在身上,雨水的反光映出一片鲜艳的颜色。
这是一件崭新的红雨衣。
似是被这火似的红色灼痛,伏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而与此同时,那穿红雨衣的男生就快步走进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