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长的手指握着白玉酒盏对着他们这边微微一抬、随即才被他一口饮尽,那嘴角的一抹笑意也不知道是冲着他还是一旁的齐寒疏。
「雷霆神剑的威名也是如雷贯耳,齐统领愿意赐教是求之不得,上官定当奉陪。」
上官惊鸿的语声依旧有些暗哑低沉,他微微转过头看着齐寒疏锐利的浅褐色丹凤眼,眼神丝毫没有半点游移退却。
第二章
与齐寒疏这番也不知算不算针锋相对的对话结束后,两人也就不再多谈,一直待身穿深黑色刺金龙宽袍的禄明皇来到了万和宫内,才与文武百官一起伏地行礼。
禄明皇也不过未满三十的年纪,可却因先皇病逝得早,已经登基整整十五年了。禄明皇继承了其母燕妃的容貌,面相清俊斯文。虽然看起来依旧年轻,可是居天子之位多年,一举一动无形之中已经夹带上了老辣的沉稳和庄严。
「众位爱卿平身吧。」禄明皇一抬手,微微笑着道:「今儿该是个喜庆的日子。长函之战终于了结,朕也终于不比再每日听到什么八百里加急战函了。而近日设宴邀请诸位一起庆祝,也想要让诸位见一下这长函之战的大功臣——靖南大将军,上官惊鸿。」
禄明皇此言一出,在座的自然也就把目光都投在了这位有些陌生的上官将军身上。
「末将不敢当。」
上官惊鸿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声音低哑地说。
「上官将军何必太过自谦。」
这次却是坐在另外一边的段景玉优哉游哉地握着酒杯开口了:「将军一人一骑半年内阵前击杀莫汗哈尔三位大将,手中流风斩月刀下不知为我太元禄王朝斩尽多少草原铁骑,最后又破釜沉舟带兵深入一举击溃敌军,这等威名和胆识,难道还担不上功臣二字?」
上官惊鸿不由转头看了一眼长乐侯,那人兀自是那副桃花眼微微眯起的懒散样子,只是口中吐出的东西却详尽仔细,竟然是对他在南疆的事情了若指掌。
好在禄明皇似乎并无多说什么的意思,而是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道:「长乐侯所言不错。上官将军就不必自谦了。不过今日既然所为庆祝,且就不多谈了,倒不如现在开了宴席吧,诸位爱卿也可以多亲近亲近。」
皇上既然都如此说了,众人自然也就开始吃喝起来。而禄明皇似乎也深知自己在这其他人也不会放开,仅仅是喝了几杯酒之后就回宫歇息去了。
留下了文武百官也渐渐喝上了气氛,悦耳丝竹、杯盏交错中,也有几位大臣来跟上官惊鸿攀谈过几句。
只可惜上官惊鸿实在不善交际应酬之道,再加上天生神情冷凝声音低哑,几个来回之下,也还是被落在了万和宫的一角。
他独自一人着实有些无趣,又不好这么提早离去。
可是被四周酒气熏得有些气闷,最终还是起身一个人往宫殿后的万和园走去。
侍卫们也都只是守在周边,这紧贴着宫殿的小后花园反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上官惊鸿站在飘满荷叶的小湖之上的木桥处,有点漫无目的地遥望向万和宫外。
夜色中宏伟壮阔的皇宫仿佛是只熟睡的苍龙,弥漫着恒古又威严的气息。
不远处,万和宫内婉转温柔的丝竹奏乐之声依旧飘了出来,可在这宁静而寥寂的夜色中,却不知为何让上官惊鸿感觉有些孤单。
偌大的皇宫内,满是他不认识的人,奏着他赏不明白的宫乐——这终究不是他的家。
可就是这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清朗声线:「上官将军可是觉得这宴席太无趣了?」
上官惊鸿漆黑的眼眸微微一敛,转过头去便看到身穿暗紫色织锦宽袍的段景玉身姿优雅地从桥下一簇娇艳的芍药花丛后走出来,缓步上了木桥。
上官惊鸿不知这位段侯爷究竟是凑巧碰到自己,还是一直就在暗中注意自己的动作,一时之间下意识地就有些微妙的防备心思。
段景玉就这么慢吞吞地走了上来,与上官惊鸿并肩地站在小桥上,似乎也在出神地看着风景。
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异香,被清凉的夜风带着一阵阵涌动在身侧。
而上官惊鸿本就木讷,自然也分不清究竟是刚才从芍药花处带来的花香,还是对方身上本就有的熏香,虽然明知这位侯爷是个男人,却还是在心里觉得这味道好闻得很。
「上官将军方才在想什么?」
正在上官惊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旁的段景玉忽然开口了。
上官惊鸿适才还在心里暗自想着他身上的香气,此时听到这有些突兀直接的问题,竟然暗自一慌,就这么转过头去沉默不答。
而段景玉却似乎毫不生气,就只是微微一笑道:「将军不讲,那我就冒昧猜上一猜了。」
他说完,也不要上官惊鸿回答,就自顾自继续道:「上官将军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再加上方才殿内一众官员又极难周旋,方才在这小桥上发呆,有六成可能是在想念南疆老家。」
上官惊鸿被段景玉窥破了心思,虽然也隐约觉得想家这二字听起来有那么点软弱之感,可是却又因为好奇之心涌上,不由开口道:「那……还有四成是?」
「将军终于肯开口与小侯讲话了?」段景玉也转过头,一双桃花眼微带风情地轻抬,懒洋洋地说。
上官惊鸿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与段景玉对视了片刻,却忽然发现面前的男子似乎不管何时总是笑着的,无论是对着他、对着齐寒疏亦或是对着他的父亲段越天。
那笑,又与旁人有些微的不同。既不是爽朗的大笑,也不是敷衍似的微咧嘴角。
单薄的嘴角总是上翘,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眼角下一滴朱砂痣褶褶生辉。这位长乐侯的笑容,就好像是天生就挂在脸上的,浑然天成。
上官惊鸿说不清那是种怎样的感觉,他分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反应又慢上了一分,停顿了半晌才终于又吐出一句话:「另外四成是什么?」
段景玉等了这半天,却竟是等到了与方才同样的一句话。
他一双桃花眼在面前挺拔的男子身上又扫视了一遍,却竟然觉得眼前这人木讷又有些执拗的样子分外的有趣。
「另外的四成嘛……」段景玉故意微微顿了一下,接着才浅笑着道:「将军可是在想着与齐统领切磋一事?」
上官惊鸿闻言本是微微一惊,可是随即想到齐寒疏与段景玉看似关系不错,自然也就明白或许是齐寒疏之前就与段景玉谈起过切磋之事。
「段侯爷错了。」过了半晌,上官惊鸿才沉声应道。
「哦?」段景玉狭长的眉宇微挑,面上的笑意却并未减少一分:「这么看来,上官将军是根本未把此事看在眼里了?」
上官惊鸿漆黑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却恢复了木然的神情开口道:「雷霆神剑名震四方,上官自然不敢小视。只是切磋武艺不比上阵生死相搏,想必几分自保之力上官还是有的。」
段景玉并未多说什么,却只是转过头冲上官惊鸿微微一笑。
上官惊鸿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笑容,稍稍愣神的那一瞬间,段景玉却忽然闪电般出手了。
他袍袖一翻,紧接着在那片暗紫色衣袂中,一把玉色的似小剑般的东西直刺而出,下一瞬已抵在了上官惊鸿的喉咙处。
「上官将军不躲吗?」
段景玉面上笑意不减,一双浅黑色桃花眼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的英挺男子,左眼角之下的一点朱砂痣在此刻显得越发的明艳动人。
而他手里握着的、兀自抵在了上官惊鸿喉咙处的,却赫然是他先前就拿着的象牙骨扇。
「段侯爷身上并无武功。」
上官惊鸿漠然地站在原地,浑然像是没看到喉咙前抵着的骨扇一般平淡地开口,言下之意显然是根本无需躲。
「上官将军倒真是沉着。」段景玉听到上官惊鸿所言倒也并不怎么惊讶,慢悠悠地说着话,桃花眼却也微微一眯,隐约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神情。
上官惊鸿虽然深信自己的判断,可是却在那一瞬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只是他还来不及细想,便只觉得刚才那股浅淡的异香忽地逼近过来,那一刹那他也不知是呆愣住了、还是来不及后退,紧接着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嘴唇竟然已经被这位段小侯爷轻轻地吻住了。
上官惊鸿还未来得及发怒,便听「唰」一声在耳侧响起,竟是段景玉将象牙骨扇打了开来挡在了两人的侧脸处。
「别动,有人。」段景玉微微将嘴唇移开一丝,低低地耳语道。
上官惊鸿本还因为这太过意外之事还有些愣神,此时却彻底被这句话激起火气,嗓音沙哑地怒声道:「有人我又怎会不知?」
随即,一手啪地把骨扇打了下来,可是紧接着却万分窘迫地发现桥下不远处竟然真的赫然站了一人!
遥遥望去,那人天青色衣袂飘飘,身形修长笔挺,竟然是那齐寒疏齐统领!
而方才自己与段景玉纠缠的那一幕显然是被对方看得清清楚楚了。
上官惊鸿只觉得从勃颈处一路到脸颊都热了起来,刚一转头,就见那个罪魁祸首已经退后了一步,脸上毫无半分不好意思的神色,反倒桃花眼里满是无辜地开口:「小侯自小嗅觉出奇灵敏,是以才远远闻到了齐统领身上的寒梅香气。」
他说到这儿,还不死心地加了一句:「上官将军方才若是不打下小侯的扇子不就好了嘛。」
上官惊鸿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猛地转身下了桥。
段景玉就这么站在小桥上,看着上官惊鸿的背影消失在芍药花丛之后,才终于笑吟吟地开口对已经站在身旁的齐寒疏说道:「寒疏怎的也心血来潮跑到后花园来了?」
「殿里实在无聊得紧。」齐寒疏一双狭长丹凤眼锐利地看了一眼段景玉,似乎有些不愉地道:「倒是没想到打扰了段侯爷的好事。」
「无妨,反正我被你打搅的好事向来不少。」段景玉懒洋洋地靠在小桥上,看样子的确是和这位齐统领熟稔得很,说话毫无半点顾忌。
可齐寒疏听到段景玉这么说,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冰冷的面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终于还是把目光遥遥投向远方沉默了下来。
一时之间,那些逝去的零散记忆仿佛又再次滚滚而来。
当年他还不是什么雷霆神剑之时,太元禄王朝并世双骄的名头谁人不晓。
那时先皇曾说,今后有齐段二人辅佐,看来足可保太子登基后诸事太平。
而先皇赐下的一对奇宝青玉小剑,他留下的是雄剑雷霆,段景玉留下的则是雌剑惊鸿。
就如同当年那两个耀眼的少年,曾是那么的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若是一切都那般继续下去,现今他又该是何等的快活。
曾是惊鸿照影来。
如今即使一切都已经悄然逝去了,可在他齐寒疏心里——
惊鸿二字,这世上依旧只有他身畔的年轻男子担得起。
……
上官惊鸿从那处后花园走出来之后,转头看了看兀自灯火通明丝竹不绝于耳的万和宫,稍微思量了一下,却还是步伐不停地就往宫外走去。
他见方才齐寒疏也已经走了出来,心绪混乱之下,便真的不打算再在这宫中停留了。
出了玄武门,坐进了轿子里之后,上官惊鸿的脸色还是有些阴晴不定。
他虽然已经二十七岁,本该早已是成家的年龄了,可是这些年来他始终专注于研习武道,后来又在战场上抗击草原铁骑,自然也毫无心思去想什么男女旖旎之事。
可即使是这样,从、从未被人亲过这件事,若要真的对自己承诺,还是觉得心里难堪得很,更不要说……这、这初次的经历,居然是被个男人给亲了。
上官惊鸿这么想着,可是一时之间,也不知为何心底浮起的感觉竟然不是勃然大怒,反而是微妙地混乱了起来。
细回想下,居然还隐约地记得突然接近之后,那个人身上浅淡的异香以及勃颈处一闪而过的碧玉坠子。
还有、还有嘴唇轻轻触碰起来的陌生感觉。
上官惊鸿不安地微微转过头,漆黑的凤眼茫然地看向了轿子外已经空荡荡的街道。马蹄声在空寂的巷子里一声声响起,那瞬间,他幽深的瞳仁里也终于泛起了一丝复杂的涟漪。
……
上官惊鸿与齐寒疏的切磋就定在了数日后在齐寒疏府邸内的演武场。
齐寒疏虽然是太元禄王朝有名的青年用剑高手,但上官惊鸿倒也没什么畏惧的感觉,只是心中还是微微有些无奈。
上官惊鸿出生长大的地方本就不是什么太平安乐之地。
这些年来,草原上、战场上,他也面临过无数次的生死危机,手中握着那把流风斩月刀都染尽了鲜血。
所以上官惊鸿并不喜欢切磋武艺,这是中原的江湖人所喜爱的、不温不火的把戏。可他的功夫并不花俏好看,每一招每一式也都只是为了杀敌罢了。
可是对方既然已经开口,那么他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退缩的了。
齐寒疏的府邸倒并不奢华庞大,事实上以他御林军总统领的身份来讲,其实还真的有些太简陋了。
上官惊鸿被一个老仆人领着,很快就到了后院的演武场。
整个府邸虽然简朴平凡,可是那一片竹林间的演武场却着实建的大气豪迈,偌大的圆形演武场台正中央还有一巨鼎,上用朱砂挥毫出了「封禅」二字,整个场地都有种沉凝而肃杀的气息。
而此时此刻,齐寒疏一身银白色英武劲装就站在演舞台之上。他的长剑插在斜背在身后的沉墨色剑鞘内,一头漆黑的长发也紧紧扎起,俊美的五官显得越发的凌厉了。
「请,上官将军。」
齐寒疏一挥手,面无表情地对台下的上官惊鸿开口。
上官惊鸿也并无再多客套的意思,右手握紧了流风斩月刀的刀柄,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上了演武台。
只听呛啷一声龙吟之响,齐寒疏已经反手拔出了背后的长剑。
长剑的剑刃虽然是银白色,可中间却有一道鲜红的血槽,剑尖斜指之时有一股扑面而来的犀利杀气。
「上官将军,你我切磋之前,我心中倒还有个问题。」
「齐统领请说。」上官惊鸿并未拔刀,开口之前嗓音依旧是微微沙哑的。
「若是有一日上官将军与心爱之人面临危机,敌人武功高强之极,将军心里明知抵抗恐怕无用,而且带着爱人一同逃跑恐怕也会太过勉强,那么将军会如何取舍?」
上官惊鸿一愣,心中实在有些诧异。因为这个问题着实是太过突兀。
可是对面那人手握长剑,一双狭长凌厉的浅褐色丹凤眼却满是凝重的神色,显然是极为认真的。
上官惊鸿沉默着想了想,最终缓慢地答:「我会留下来。」
齐寒疏虽然语声依旧冷凝,可神色却微微晃动起来:「为什么?」
「齐统领,我在边疆打仗,最常与兵士说的便是一句话:敌人再凶悍、你我亦不能后退,因为我等背后、城墙之内有太多的牵挂,所以哪怕只因胆怯而退缩一步,都定会抱憾终身。」
上官惊鸿语调有些慢,可是却是第一次一口气讲了这么长的一段话。
「抱憾终身……」
齐寒疏兀自握着剑,轻轻地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双眼中隐约浮起一片迷茫的神色,就只是痴痴地站立在原地。
……
那日的切磋虽说不上有多惊险,可是齐寒疏雷霆九式的剑法却的确算得上精妙犀利。
偶尔剑刃灵蛇般吞吐锋芒之时,竟然带起片片银光,映在他一双浅褐色丹凤眼中仿佛亦是有雷电在噼噼啪啪地闪烁着。
雷霆九式最厉害的地方就是那雷霆闪电般迅捷的出剑,眨眼间便仿佛能绽放出千万条剑蛇,让人如同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终于在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下溃败。
或许换一个人来应对这样迅猛犀利的剑法都会相形见拙,但上官惊鸿的功夫却是从一次次疆场上策马冲锋之中历练出来。
战场之上所有兵士都穿戴重甲,因此那把流风斩月刀虽然看似普通,可是实际上乃是玄铁所铸,再加上上官惊鸿内力爆发出的劲道,每一招每一式都仿佛夹带骇人的万钧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