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你这关在大牢里的人,消息竟也这样灵通,”容紫进了屋,微抿着薄薄的唇角,“留你一条命,是想着兴许以后还有用处,不过是一颗人头,换成谁的,不都一样……”
叶添很是疑惑,“人头?”
容紫一笑,“前些日子灵州颜面尽失,若是连人质都舍不得杀,也未免太过狼藉,三日前,晋州使节的人头已经送抵晋安,算算日子,那头该是早就厚葬你了。”
叶添腾的起身,指了面前人的鼻尖,“……你们倒是会演戏……找人假冒我,还把人头送到晋安,简直是胡闹!”
“胡闹?”容紫一笑,“我却觉得,这一出移花接木唱的很好,想来你该未听说,晋州各地严加防护,厉兵秣马,已经准备战事了。”
叶添气急败坏,“你想报复,自可带兵攻城便是,何苦要……”
容紫接过话,“何苦要让夏念白伤心?”
叶添一愣,反倒说不出话。
容紫露出种讥诮神色,“他伤不伤心,也不一定的事……”
叶添静了片刻,自嘲一样,“好歹认识了这么久……”
容紫闻言,竟哈哈大笑。
叶添看的发毛,“你疯了?”
容紫笑意渐轻,“这么多年……我倒有些替那人不值……这般大动干戈……你竟看不出来?”
叶添面色些许发青,寻思了好一会,忽然未有任何征兆的,开了口“我看不透……阎雄死了……本来两地战事也是一触即发……”
容紫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
他本就生的眉眼妖丽,这一笑真真是媚态横生,魅惑人心。
可这艳色在叶添看来,却说不出的诡谲,直教人胆战惊心。
容紫唇瓣轻启,“那我呢?你看得透么?”
“看透什么?”
“我对你啊……”
叶添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
日光镀金,竹楼弥雾。
容紫依在窗棂旁,给缝隙里渗入的风,吹的发丝翩然,“切骨之仇,依旧挡不了一片痴心,叶大人,就像那日说的,我还真是失算。”
叶添神色复杂,“容紫……”
容紫笑笑,“你不必多说,我没想听,你只有知道就好。”
叶添垂了眼,“这样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日后用处,那不过是个你搪塞他人的借口罢了……”
容紫神思恍惚,一双眼蒙了雾气。
转过头,望窗外秋竹苍苍,答非所问,“灵州五千人马已然离开灵州朝临县方向行军,到时候驻军临县边缘,敌守我抢,敌出我逃。”
“……”“此一去,只带一日干粮,速战速回。”
“……”
“我要让夏念白打也打不着,守也守不得。”
叶添静做不语,听容紫阐绘战事。
脑子里想了方才那一句话,莫名寂寥的很,若是这话是夏念白说的,自己求之不得,甚至高兴的要死,可这话是容紫说出来的,就只剩了寥落,怨恨。
恨这阴差阳错,和这误绊人心圣祯三年秋,东南两省总督夏念白调兵遣将,储备粮草,挥军南下。
副将王九领四千精兵身先士卒,行军百里后,与深夜路遇灵州五千兵马,火把簌簌,一时间烽火连天。
54、战事
流贼当即掉头撤兵,王九恐其有诈,并未追击。
转日,平军后撤二十里,驻军临县。
隔三日,流贼围城,于城周大肆抢劫,平军三千精兵出城迎战,流贼即刻退逃。
平军追而不得,无功而返。
整整两月,周而复始。
一更天。
晋安,总督府。
时令仲冬,朔风飒劲。
思补堂铜盆里头炭火正旺,漆黑大堂中间,案前茶盏未动,香炉腾袅袅青烟。
夏念白正伏在桌案前,翻阅公文。
战事拖了两个月,毫无进展,虽两边都未有兵力折损,但究其财力而言,平军可是很亏本的。
流贼这两月抢物不计其数,吃穿用度,自然都里头出,使得周遭百姓叫苦不堪,可大平这头就不一样了,两个月一仗未打,军饷流水一样的用,民生萧条,眼下已然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
朝廷闻言,言官更是肆言詈辱,皇上未有态度,倒也耐人寻味。
夏念白阖了公文,搁了笔,闭目静思。
秀长的眉挺拔入鬓,却还是微蹙着,舒展不开。
边舜一身银灰金寿的外套,内里衬着月白锦袍,手上捏了个文书,急步入门后,便停在门板处,拱拱手,“夏总督,前线战报。”
夏念白未动声色,依旧闭着眼。
边舜看他那摸样,不由得一愣,旋即提高了声响,“夏总督……”
却依旧没有回应。
夏念白靠在官帽椅上,头有些歪。
接熬了几日,殚精竭力,人早就倦了,本想着静思公务,可竟一个不小心睡着了。
边舜轻步上前,面儿上笑意难以控制。
将公文搁在桌案上,边舜俯下身子,仔细打量那人睡颜。
忽然想着自己当初在北疆跟夏念白共事几年,大都是见其板着一张脸,没半点表情。未料其睡觉的摸样,竟这般竟这般稚气。
檀香氤氲,夏念白神色宁定,紧抿了薄唇,较平日里的冷漠不同,凭白添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暖意。
边舜看的入神,伸了手,却迟迟不敢落在那人的脸上。
外头狂风大作,有风自房屋罅隙而入,烛光摇曳,映的那人面色旖旎。
边舜轻吸口气,手里的公文便不自觉掉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
那人靠在椅子本就睡的浅,听道这动静,便立刻醒过来。
夏念白眼帘微抬,自浓长的眼睫间看着边舜,又去看了看地上的公文。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边舜一笑,露一口玉白牙齿,“才来的,叫了你两声你也不答应,便上来看看怎么了。”
夏念白弯腰想着捡奏章,却给边舜抢了先。
边舜蹲在地上,眼底明净,伸了手道:“我来吧。”
夏念白坐正了身子,些许不自然。
“你来何事。”
边舜后退了几步,站得远些,将公文双手奉上,“前天晚上临县一役,王九领兵追出四十里,至半途中,左右两侧忽然杀出人马来,王九带军奋力突围,所去一千人马半数尽归。”
夏念白接过文书,叹一口气,“这些日流贼一直引我军向南,果然是有埋伏。”
边舜道:“居回来的将士说,那流贼埋伏人数约莫万人,若不是王九带的是一队骑兵,行动迅捷,跑的及时,怕是这一千人都有去无回了。”
夏念白静静道:“王九怎么说?”
边舜顿了顿,“王副将被俘了。”
夏念白只皱了皱眉头,静默不语。
边舜叹口气,“王九却是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倒是可以理解,数月以来,灵州那边耍同样的把戏,想来就是要耗的我军沉不住气,然后伏而击之。”
夏念白音色冷清,“既然俘获副将,灵州那边该是会借此要挟”
边舜道:“总督猜的没错,灵州的意思,是平军撤回晋安,他们便交还王九。”
夏念白陷入沉思。
边舜见状道:“将临安县拱手相让,实在是欺人太甚。”
夏念白道:“那临县在是通往晋安的必经之路,看来流贼此次进犯并非只为泄愤,而是觊觎晋安。”
边舜道:“那更不能让。”
顿了顿,又道:“便是王九心有所知,应该也不愿以临县百姓安危换自己安然无恙。”
夏念白淡淡道:“我倒是觉得,可以换。”
边舜目光落在夏念白脸上,良久扬眉,“总督言下之意,莫非是有什么好法子?”
夏念白语气平缓,“自古以来,剿伐的将首大多无功而返,是因为流贼行踪不定,打的过便打,打不过便跑。这次却偏偏不同以往,在临县同我军纠缠数月,伏兵袭击,不是其一贯作风,这之前只看见我军急着打,灵州拖延战事,可其实灵州更想打,这次以王九要挟换取临县,便暴漏了流贼的狼子野心。”
边舜静了一会,点点头,“取临县后,步步紧逼,看来是想正面迎战了。”
夏念白合上手边文书,“所以说,这倒也不算个坏消息。”
边舜道:“既然如此,那便把临县让出去,不过是将咱们的地方借给他们,等人凑全了,在围起来打。”
夏念白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临县的城墙,倒是很好攻。”
边舜心头微震,旋即一笑,“瓮中捉鳖,可是你我的拿手好戏。”
门外脚步缓慢,待那人推了门板,映入眼帘的,正事布政使司许永那张肥腻的白面。
边舜见状,敛了唇边笑意,冷一张脸,招呼也没打。
倒是许永万分的和善,拱手跟两个人分别道了安。
夏念白略一凝神,转头去看边舜,“你先下去吧。”
边舜立着不动,只想着自己命悬一线,兴许还活不过王九。
可便是有再多不舍,也是无可奈何。
叹口气,边舜面朝夏念白,眼瞳黯然,“遵命。”
夏念白微蹙了下眉,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待边舜退下后,许永面儿上的笑意更深,“夏总督,下官听说,王副将被俘了。”
夏念白恩了一声,再无下文。
许永做惋惜状,“王副将骁勇善战,实在可惜。”
夏念白垂了眼,继续翻看桌案上的公文。
许永继续道:“晋安向来缺兵少将,这没了王九,颜安作战经验尚且不足,这对战事而言,实在是雪上加霜。”
夏念白翻一页纸,冷声道:“无妨,我也是兵家出身。”
许永忙欠欠身子,“那怎么成,总督何等尊贵,岂能亲自上前线舞刀弄枪。”
“刚来的时候,不也领兵上阵了么。”
“……到底是……今日不同往昔……”
夏念白冷冷抬眼,“依你看呢?”
许永暗松口气,得意道:“依下官看,这边大人可是极好的人选,先前他在北疆,可是打过许多仗的……”
夏念白登时心火上头,“够了!”
叶添没了,夏念白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要受制于他人的缘由。
被迫同仲廷玉狼狈为奸,为祸朝纲,陷害忠良,对这样的事,自己已然是厌恶鄙薄到了极点。
许永见夏念白盛怒,惊悸之余,面儿上也实在是挂不住,青着脸直接跪在地上,“下官唐突,还望总督恕罪……只是下官愚笨,实在不知总督这怒从何来……”
“许大人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夏念白眼皮一抬,钉在他脸上,“夏念白一介武夫,实在当不起尚书大人如此垂爱,还望你转告一声,先托前尚书大人恩泽庇佑,夏念白感激不尽。”
许永心明镜的,磕了头,不再言语。
只想着夏念白竟敢撕破脸,倒是有勇气,估计这东南换将,该是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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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州。
日暮苍山远。
叶添停了脚步,难掩眼底恼火,“整日跟着我,怎么也未见你们去茅厕?”
身侧侍卫不语,面皮冷若冰霜,木头一样。
叶添继续道:“我看着前面有茅厕,你们跟了我一整日,定是难受无比吧?”
一侧侍卫冷声道:“上头有令,我等必须形影不离。”
叶添翻了翻眼睛,“不过说是形影不离,也不至于一天连话都没有。”
侍卫互看一眼,并未接话。
叶添道:“莫非你们想闷死我不成?”
侍卫冷哼:“你能活命,已是上头网开一面。”
叶添答非所问的扯了话题,“时隔数月,也不知前线战事如何……”
那侍卫本不想说话,闻得叶添此言,竟起了嘲讽的念头,想着说两句话也无妨,便开口道:“灵州大军此一北上,真可谓收获颇丰,大平节节败退不说,听说前两日,还逮了个将军。”
“将军?”叶添瞪了眼,“叫什么?”
侍卫忽然躬身拱手,“卑职参见统兵。”
叶添回头,立在道边的人,黑袍飘逸,眼波流转,道不尽的风流气韵。
容紫唇角微弯,“叫王九。”
叶添蹙了眉,“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容紫笑了一笑,“我暂时倒是没想杀他。”
叶添没言语,只想着怎么才能见上一面。
容紫忽然冷颜一笑,“想见么?”
叶添道:“你又不让,问我又有何用?”
容紫朝身侧侍卫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叶添看环望四周,“这是要做什么?”
容紫道:“带你去见王九啊?”
叶添很是费解,“我倒是越发的看不透你了……”
容紫在前头徐徐的走,“你只说想不想去吧。”
叶添跟在后头,掩不住的期盼,“那还用说,自然是想啊。”
容紫停了步,回头端详半晌,“果然真是想。”
叶添道:“怎么不走了?”
容紫道:“方才诓你的……我本没想着带你去见他……”
叶添撂下脸,“你耍我?”
语毕,便欲甩袖而去。
可只转了身,就给容紫紧攥了手,容紫注视了他许久,“不过见你如此,我便差人带你去罢。”
想这叶添见了王九,不过是叫王九知道了叶添尚在人世。
不管这话最终能不能传到夏念白耳朵里,对自己而言,倒也无太大影响。
自己先前提议假送人头,表面上虽说是顾及灵州颜面,可实为激怒东南,若是此番实情透漏能加剧两地战事,倒是不失为一桩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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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灵州牢狱。
侍卫跟狱卒打了招呼,才能带着叶添进入。
顺着甬道朝里走,烧着火把的尽头,便是王九所在的牢房了。
狱卒并不知道叶添是何人,只想着是又是哪个没见过面的人物,殷勤的点了一盏油灯,给叶添拿着,方自告退。
蜷在稻草的人衣衫褴褛,看到火光过来,忙坐起身,待看清了来人后,登时就撑大了眼。
打量半晌,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狠狠给自己个耳光。
“这里……莫非是地府……”
叶添手上的油灯有些不稳,“你看这里哪个像阎罗王?”
王九抽了抽鼻子,“叶兄弟……你竟还活着……”
说罢,便扑上前来,抱着木栏痛哭。
55、知情
身后侍卫忽然面朝叶添,“上头有令,叫你俩长话短说,别没完没了。”
叶添抓了木栏,瞧见王九浑身斑斑血迹,心头一酸,“王兄弟……你怎么还给抓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