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出门不多时,屋子后头的门帘就被掀开,进来一个人。
“大哥,你觉得这人可靠?”
“再观察一阵吧,他从京城来,见过世面,可看模样又不是特别富裕的,那些银子已经足够打动他了,我刚试探过,这人没有功名在身,是出门游学的。”
那汉子嗤笑一声:“你没看他刚才那模样,看见银子都是两眼发光的,什么读书人,在钱财面前,都是狗屁!”
李自德黯然:“若不是教里的人手都跑到北边去了,我们现在何必急吼吼地拉人入伙啊,像这种见钱眼开的穷酸,以前教主若在,定不会要的……只是再这么耗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就大业,我可不敢把希望放在那帮人身上,唉!”
“大哥莫急,要不咱发动人手到附近村落再瞧瞧?”
“不用找了,现在十里八乡基本上都安插了我们的人,大多是些愚昧无知的村民,只要稍微弄点祥瑞天兆,也就足够让他们俯首帖耳了,我要的是能出主意的人……”
这头赵肃跟着贺子重回到屋子里,贺子重也没有重新绑住他的意思,只说了一句:“不要跑”,就转身走了出去。
赵肃觉得这人身上有着太多古怪,根本不像是在这里混的,就连刚才在里头对李自德视若无物,李自德也居然容忍下来了。
过了片刻,贺子重回来,端了个碗。
“吃。”
赵肃一看,是青菜小米粥。
他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三下五下就解决了。
这期间贺子重一直盯着他看,目不转睛,可也不似有什么恶意。
赵肃发现他看人的眼神和看死物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在他眼里,人和东西没什么差别。
“……你看什么?”
“如果你想走,我可以帮你。”
赵肃皱眉,这是试探?
“何出此言?”
贺子重冷冷道:“那人教我要知恩图报,你施舍了我,我报恩。”
“那人是谁?”
“王环。”
王环又是谁?
赵肃一头黑线,他发现这种问答模式可以无限循环下去之后,果断刹住,转了个话题。
“如果放我走,你怎么办?”
“一起走。”
“你不是这里的二当家吗?”
“我不喜欢,李自德让我做而已,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就留下来了。”贺子重淡淡道。
赵肃思忖片刻:“我要继续南下,你也跟着?”
“是的。”贺子重直视着他,眸子黑沉沉的,映出赵肃的倒影。
赵肃权衡利弊,终于同意:“那么劳烦贺兄先帮忙救出我的书童吧。”
贺子重点头:“你在这里等着。”
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人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少年。
赵吉一见赵肃,马上就扑过来,差点没痛哭流涕。“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赵肃给了他一记爆栗,故意沉下脸色:“是你和他们说,我们打从京城来的?”
赵吉嗫嚅着,很羞愧地低下头。
“走吧。”贺子重打断他们,冷冷道。
“现在?”赵肃一怔,“不用等晚上吗?”
“等晚上干嘛?”对方反问。
“……不容易有人发现。”
“他们拦不住我。”贺子重淡淡道。
“……”赵肃可以在官场上周旋无碍,但面对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却频频无语。
几人沿着山路下去,贺子重走在前面,许多人都认得他,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后来兴许有人得了李自德的命令跑过来想拦,都被贺子重轻描淡写打发了,赵肃这才发现他的身手厉害得很,等闲的大汉只怕都奈何不了他。
赵肃自问好歹也算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可却浑然没有这样的气势,非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才会如他这般,行止之间带了股浓重的杀气。
最后,李自德亲自来了。
他看着贺子重,脸色阴沉沉的:“你为了个刚见面的人,就要背我而去?”
贺子重面无表情:“我留下来,是无处可去,他对我有恩,我要跟着他。”
李自德皮笑肉不笑:“老弟可真是义士啊,还知道知恩图报这一套。”
贺子重点头:“我救了你,对你有恩,现在你让我们走,就算还了恩情了。”
李自德气得要命,赵肃也就罢了,一个穷酸书生,他本来就不放在眼里,只是实在没人手可用,才会病急乱投医,让人把他带上山来,想威逼利诱劝他入伙,谁知道现在竟然连贺子重也要走了。
“难道是大哥对你不够好吗?我自问这一年来,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贺子重还是重复着那三个字:“我要走。”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李自德脸皮抽搐,差点没咬碎牙齿。
由于贺子重的身手,他对这个人很是看重,就算平日里这人冷冰冰的对自己颇有不敬,李自德也都忍下来了,结果到头来全是白费功夫。
放眼这里,没有谁能拦住他们,就算所有人加起来,估计也抵不上一个贺子重。
这样的人,将来如若起事,就是冲锋大将啊!
李自德眼睁睁地看着三人大摇大摆地走掉,满心气愤又无可奈何。
如果他知道赵肃的身份,只怕还得吐血三升。
这头赵肃他们到了山脚,贺子重甚至还从山寨上顺了三匹马来。
“你当真要和我走?”
贺子重点头,冷着一张死人脸,眼神却出乎意料的黑亮。
“少爷,他……”赵吉急急想开口。
赵肃摆手,打断他的话:“那走吧,这附近几乎都是李自德的势力范围,过了几个村庄,到前面城镇,我们再歇息。”
三人一路疾驰,过村不停,待到天色将黑的时候,才终于入了城。
想来是贺子重实在过于彪悍,李自德虽然气得牙痒痒,可也奈何不了他,他的寨子虽然小有势力,可碍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也不敢再追上来。
赵肃找了家客栈,要了三个房间,他委实过于疲惫,也顾不上其它,随便吃了点东西,洗漱之后便躺下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
睁开眼的时候,仿佛觉得有东西挡着床头的光线,他迷迷糊糊唔了一声,揉着额角坐起来,然后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贺子重就站在床边看着他,如果不是大白天,赵肃真以为是闹鬼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吉呢?”
“他去下面拿早饭,我来问什么时候启程。”有一句答一句。
赵肃觉得有必要和他谈一谈,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放在身边终究不妥,起码也得知道他的来历。
“贺兄可有表字?”
“无。”
“家中父母安在?”
“死了。”
“……”赵肃嘴角一抽,决定开门见山。“贺兄是哪里人,怎会从京城跑到这儿?”
贺子重似乎有点惘然,想了半晌,才缓缓道:“吾母是汉女,吾父是鞑靼人。”
第51章
鞑靼之于北方的百姓,就像倭寇之于南方百姓,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噩梦。
明中期之后,鞑靼取代瓦剌,成为大明在北边的头号敌人,首领俺答多次进犯边关,弄得明朝政府焦头烂额,有时候边关将领比较能干的,就可以马上把人赶回去,如果碰到当时的总兵比较窝囊的,那就得让鞑靼人入关大肆劫掠一番然后再扬长而去。
辽东、宣府一带是鞑靼光顾的重灾区,那里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贺氏是临近边关一个小村的民女,有一回鞑靼人来洗劫,杀了不少男的,奸凌了村子里的妇女,又把所有人集合起来,准备带出关去当成奴隶驱遣。
这个时候恰好明朝政府出兵反击,把鞑靼人都驱出关,她们也因此幸免于难,四个月后,贺氏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没有像村子里其他女子那样自尽守节,也没有告诉别人,而是偷偷跑到深山里,把孩子生下来,只不过这种出身的孩子注定不会受欢迎,所幸那里的人还算淳朴,没有逼着母子俩跳井,可也没给他们好脸色看,贺子重就在这种环境下饱一餐饥一餐地长大。
在他十岁那年,贺氏死了,村里又容不下他,所以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流浪。
一年之后,他遇到了王环。
王环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或许鲜有人知,但他的主帅却赫赫有名——那个官至三边总督,立志收复河套,最后却被严嵩害死的曾铣。
当年,严嵩借嘉靖帝之手杀了曾铣,天下人皆引以为冤案,可惜皇帝乾纲独断,没有人敢为他翻案,曾铣死后,妻儿被流放两千里,王环受曾铣临终托付,不顾自身安危,一路日夜护送,直到曾氏家眷到达流放地,这才一路北上,结果便碰上贺子重。
贺子重的名字便是王环取的,子重是曾铣的表字,王环借此用来纪念自己为国尽忠,却落不到好下场的老上司。他是个回人,又是武夫,也不懂什么修身齐家治国的大道理,把贺子重带在身边数年,教了他功夫,等到贺子重十五岁的时候,便飘然离去,不知行踪。
自那以后,贺子重四海为家,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因为身手了得,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他不通诗书,甚至大字也不识几个,在他眼里,自然没有是非黑白之分,就算所谓的道理,也只记得王环曾经对他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
所以赵肃当时无心插柳的施舍,成了今日机缘巧合的际遇。
王环不是汉人,也没读过书,却比这世间许许多多自诩不凡的读书人要好上许多。
知恩图报,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可是当世间的强权都不站在你这边,当世间所有的诋毁都涌过来时,你否还能坚持自己的初衷?
当时严党的气焰如日中天,王环这样做,极有可能受到严党的报复,在所有人都保持缄默的时候,就算他退却了,也没有人会苛责他。
但他还是选择了履行自己的承诺。
他可能不知道君子一诺这句话,却做到了许多“君子”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赵肃听完他的身世,也不知该为他的身世怜悯,还是庆幸自己当时对他慷慨解囊的行为,默然半晌,才叹了一声:“王环高义!”
贺子重一板一眼地说完自己的事情,便闭上嘴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赵肃发出叹息,仿佛全然与自己无关。
赵肃突然问:“你可入了黄册?”
“无。”
“……”赵肃揉着额角,“我想办法让你入个户籍吧,否则入城盘查这些也是麻烦,可这样的话,就得委屈贺兄记在我家的黄册名下了。”
这个时候的户籍制度,已经不像明初那么严格苛刻了,随着经济发展和人口增加,有时候连女眷都不一定记录在黄册中,瞒报人口的情况非常普遍,所以贺子重才能离家万里,只要不被盘查,一般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贺子重点点头,表示很淡定。
赵肃与他随口闲聊,心头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这个李自德到底是什么人?
古往今来当山贼的,只有两种。
要么是过不下去,为了钱财的,要么是像翟让李密那样的,名为盗匪,志在天下。
而李自德,明显不是前一种,否则他也不会看自己识文断字,就急着拉他入伙,甚至还送银子,换了刚到这个时代的赵肃,一无所有,被他这一番盛情相留,说不定就打动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贺子重。“你知道李自德是什么人吗?”
“山匪。”
“……我知他是山匪,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的背景来历吗?”
“不知。”
看着赵肃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贺子重又道:“不过我听他和别人关起门说话的时候,提到过教中。”
“你怎么听到的?”
“趴屋顶上。”
“……”
赵肃皱着眉头思索,教中?
白莲教?!
他被自己的推测震住了。
由于嘉靖帝的各种不靠谱,近年来各地农民起义此起彼伏,也正是白莲教的黄金发展时期,如此说来,是很有可能的。
“他有没有说,教主是谁?”
贺子重嗯了一声:“他说教主死了,其他人去了漠南投靠俺答。”
那应该就是白莲教无疑了。
自己居然到白莲教“分部”走了一遭,又毫发无伤地跑出来,如果对方知道他是朝廷命官,李自德肯定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走他了。
赵肃想了想,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给张居正,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他知道张居正一定会转告老师徐阶的,到时候他们如何处理,就不是自己所能过问的了。
多了一个身手了得的贺子重,赵肃他们接下来的行程十分顺畅,贺子重正式被雇佣成为赵肃的随身侍卫,月钱是书童赵吉的两倍,贺子重对此没有丝毫异议,既没感激也无失望,赵肃后来才知道,这个人看起来沉默寡言,一副神秘高人的风范,其实就是一根弦。
贺子重其实也非常好养,对吃的用的都没什么讲究,甚至席地而眠也不会有意见,对赵肃的要求无条件服从,对赵吉的各种聒噪废话采取无视态度,当然,赵肃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三人从河南一路南下,到了江西境内,忽然下起鹅毛大雪,连着几天,道路被阻,难以前行,赵肃只好就地安顿下来,在客栈里停歇几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客栈里满满全是归心似箭的客商和游子,大家聚在一起取暖,顺便打探消息,只不过行商们坐在左边,几名年轻书生却坐在右边,自成一桌,颇有点泾渭分明,生怕沾染上铜臭的意思。
很不巧,赵肃他们正好坐在中间。
商人走南闯北,消息自然灵通得很,不一会儿便说起北边鞑靼人的事情,说他们嗜杀成性,连婴孩都不放过,又说他们前些时候才被打跑,估计有好一阵子不敢来了。
赵肃发现贺子重并没有听得很认真,脸上带了种漫不经心的神色,他把自己面前那盘牛肉吃完了,又把目光移到赵肃面前那一盘,表达着无言的诉求。
“你去和掌柜要点酒吧,天气冷,正好暖暖身子。”赵肃把自己那盘牛肉也推到他面前,一边道。
贺子重点头,起身走了。
赵吉凑过来,在赵肃耳边嘀嘀咕咕:“少爷,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蠢笨,这一路上我没少和他说话,可他都不怎么搭理我,有时候还答非所问的。”
“你当谁都和你这么成天叽叽喳喳个没完?”
赵肃撕下一块馒头送入嘴,悠悠道:“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有时候,知道越多,牵绊就越多。贺子重既不蠢,也不笨,他只是心中没什么烦恼,也没有其他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他的生活也很简单,正所谓无欲则刚,有容乃大,这样反倒可以心无旁骛地练武,懂吗?”
赵吉摇头。
“那就回去多翻翻书,可别和别人说你是我书童,少爷丢不起这个脸!”赵肃没好气。
他一抬头,对上贺子重黝黑的眸子。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久得让赵肃以为他悟出什么人生哲理了,然后才听到他慢吞吞道:“苏东坡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