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穿越)下——梦溪石

作者:梦溪石  录入:09-11

相比之下,赵肃有问必答,含笑束手时,似乎显得有些弱势,然而旁人若仔细一瞧,就会发现,他的举止言行,实是一种安之若素,不亢不卑的气度。

赵肃道:“南下时,我见了佛郎机人的船舰,知陛下对此大有兴趣,正想进宫详禀。”

张居正笑得意味深长:“喔?我还道你是为了陈以勤和葛守礼致仕的事情。”

赵肃有些意外:“陈、葛二位阁老要致仕?”

张居正见他确实不知,便道:“他们已经上了请求致仕的奏疏,只等陛下批复,左右也在这两日了。”

赵肃叹息:“两位大人为官清正,数十年高风亮节,是该好好歇息一下了。”

张居正道:“少雍若是有事面见陛下,但去无妨,就不必与我闲话了,等过几日你回内阁再叙不迟。”

赵肃道:“既如此,肃便先行一步,元翁走好。”

张居正点头,待他上前错身而过时,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了一句话:“陈以勤、葛守礼一去,就要恭喜少雍更进一步了。”

赵肃脚步不停,恍若未闻,转眼便已走出老远。

张居正看着他的背影,微眯起眼,良久才叹道:“赵少雍风华正茂,将来大有可为!”

他比赵肃大了整整二十岁,言下之意,颇为自己的年纪而感慨。

站在旁边的张四维一笑:“元翁正当盛年,何故发此慨叹?”

“此人隐而不发,诸事忍让,甘愿屈居人后,且不重虚名,与他老师高拱大有不同。高拱此人,我尚摸得清他的想法,但赵肃的心思……”张居正顿了一下,摇摇头,没说下去。

“元翁多虑了,如今考成法卓有成效,您朝野皆有威望,何惧区区赵肃?”

“我当然不惧,但陈以勤、葛守礼这一走,论资排辈,就该轮到他上来了,而你,也要排在他后面。”他瞥了张四维一眼。“此人对我的政见,时而赞同,时而反对,让人捉摸不透,有他隔在中间,于新法总归有阻碍。”

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赵肃不是自己的心腹同党,有这么个人在,总是不能放心。

张四维皱眉:“但是赵肃最近没出什么差错,想抓把柄,似乎不易。”

张居正望着远处宫殿飞檐之上的高阔天空。“那就再看看罢。”

赵肃在门口等了片刻,进去通报的张宏走出来,面有难色。

“赵大人,陛下说他身体不适,今日就不见了,您请回吧。”

身体不适?

赵肃心头一跳,隐约想起昨夜翻云覆雨时那人的痛楚哼声。

他叹了口气:“烦请公公再通禀一声,就说赵肃在此请罪,直到陛下肯见臣为止。”

说罢撩起袍子,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张宏被他吓了一跳:“赵大人这是作甚,快快请起!”

他劝了一会儿,见劝不动,只好又折返回去见皇帝。

“陛下,赵大人在外头不肯走,说要等到陛下肯见他为止。”

朱翊钧心头一喜,抬起头,声色不动:“喔?那就让他等等吧。”

苦肉计要做就要做全套,才能收效。

他并不知道赵肃是跪着等的,张宏也没有说,只当赵肃忤逆了皇帝,两人正闹着别扭呢。

过了片刻,终究是按捺不住:“去看看,他还在外头么?”

张宏应了一声,出门一瞧,回来道:“陛下,赵大人还在外面跪着。”

朱翊钧大吃一惊,继而怒声道:“跪着?!你怎么不早说!”

张宏苦着一张脸,嗫嚅道:“奴婢以为陛下知道呢!”

“去,把人请进来!”

赵肃进来的时候,便看见朱翊钧正拿着手中的内阁票拟在看,神情极是认真,但脸色略带苍白,掩不住疲弱之态。

一时之间,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臣,参见陛下。”

“赵师傅请起。”朱翊钧面色如常,没有愤怒,没有难堪,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一切似乎没有变化。“你来得正好,朕有事与你说。”

“陛下请讲。”

“陈以勤与葛守礼二人,不日就要致仕荣休,内阁又该进人了,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赵肃没有料到他一开口问的是国事,愣了一下,方道:“臣也是刚刚得此消息,一时之间尚无人选,且待臣回去细想再上疏。”

朱翊钧点点头,从桌案后起身,正想说什么,却不小心扯动伤口,脸色扭曲了一下。

赵肃看在眼里,抿紧了唇,上前几步,扶住他。

“陛下……”

朱翊钧打断他:“杨博早在万历元年就已走了,陈、葛二人再一走,你便要跃居次辅,位列张师傅之后。然则,你现在还管着工部,虽说为朝廷做事,不分先后,但工部位六部之末,名义上毕竟不是很好听,朕思忖着,不如在户部给你腾挪个位置,你再找个信得过的,去管工部。”

赵肃哭笑不得:“陛下,如今户部有王国光,臣怎好贸然去抢别人的位置?”

再说了,户部地位太过重要,就算他想抢,张居正也不会答应。

他见朱翊钧站定,便松开手。

朱翊钧道:“这不是在计议么,又不是要定下来。”

他定定瞧着赵肃松开的手,强笑道:“朕还记得小时候,你总牵着朕的手,现在怎么倒不牵了?”

赵肃默默跪下,将冠帽摘下双手置于地上。“臣是来请罪的。”

朱翊钧面无表情:“你何罪之有?”

“臣昨夜……一时莽撞,犯了欺君之罪。”

“朕一厢情愿,与卿何干?”

赵肃心神剧震,他想过许多种局面,却没想到皇帝会挑明了说。

“臣死罪。”他以额抵地。

“朕让你进来,就是想让你请罪的么?”赵肃听得皇帝呵呵一笑,却是落寞孤寂。

“朕自幼得你教导,在你身边长大。我们走市集,读诗书,及至后来嘉靖宫变,同生共死。你有难,朕五内俱焚,朕有事,你一心一意为朕排解。你我二人,纵然说不上心有灵犀,可也总算相携相扶,放眼古今,这等君臣,可多?”

朱翊钧的声音低了下来:“朕视你如师,视你如父,半分也不愿亵渎这份情意,可是,若能控制便好了。情之所至,何由人心?”

赵肃沉默良久,哑声问:“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朱翊钧笑得苦涩:“朕若知道就好了。朕甚至还记得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醒来时就见你在身旁,那种感觉,到现在都不会忘记,也记得你握着朕的手,教我写字的情景,甚至记得有一年上元节,你我走遍了大街小巷去看灯……这些事情历历在目,想忘,也忘不了,可你若要问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更久之前。”

朱翊钧见他没有反应,退了几步,怆笑:“你不愿接受,朕也不会勉强你,昨夜,昨夜之事,就当作是一场梦罢,你我之间,还是君臣,朕也依然,会把你当成良师,你,你尽可放心了吧。”

赵肃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画面,却都是两人相处时的情景,他眼眶一热,闭了闭眼,抬起头,正想说什么,却全然愣住。

皇帝的嘴唇紧紧抿着,苍白的脸上布满眼泪,头却微微仰起,死死盯着横梁。

此情此景,赵肃纵是铁打的心肠,也不能不软下来,何况他对朱翊钧,是全心全意的爱护,即便也许没有朱翊钧那种心思,倾注却半分不比对方少。

他叹息一声,起身,拿袖子去擦那眼泪。

“别哭,一国之君呢……”

朱翊钧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看着他,眼底有着明显的脆弱和哀求。

赵肃喉头滚动,声音也已沙哑:“臣是个老男人,没有姿色,陛下何以……”

“朕爱你一心为国,殚精竭虑,朕爱你温文儒雅,对敌从容,朕爱你与他人周旋,谈笑间让对方败倒,朕还爱你陈述国事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些,可够?”

皇帝的手欲摸向他的脸,赵肃微微一僵,却终是没有避开。

少顷,却在指尖要碰到时,手缩回,朱翊钧流着泪,惨笑:“你走吧,走吧。”

他转过身,肩膀微微颤抖,不再看对方。

等了半晌,也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却听见赵肃嘶哑的声音:“陛下,容臣想想……”

朱翊钧欣喜欲狂。

以赵肃的性格,能说出这句话,何其可贵,这说明他的心神已经被动摇。

惭愧,内疚,不舍,感动,诸多感情加在一起,纵然还不是朱翊钧最终想要的,但已足够。

他转身,颤抖着唇,问:“你说什么?”

赵肃想起昨夜种种,再看皇帝定定瞧着自己,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臣,也许没法做到陛下那样……”

“你没有掉头就走,朕已满足了。”朱翊钧流着泪微笑,张开双臂。“能让朕抱一会儿么,就一会儿。”

小心翼翼乞求的模样让赵肃心头更痛。

伸出手,慢慢将他环住。

朱翊钧立时紧紧回抱,再不肯放开。

他不停眨眼,泪水想止也止不住了,直冲得双眼红肿,心道:这辣椒水后劲也太大了!

——卷三·未成曲调先有情·完——

卷四:一万年来谁着史

第105章

乐极生悲的后果就是皇帝发烧不起,大病一场,整整三天没能理朝视政。

太祖皇帝时,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有十个扑在政事上,后任帝君没有一个能达到他那种高度,到了武宗正德帝,皇上耽于玩乐,朝会自然成了虚设,嘉靖帝登基初始,本来是日日勤政,但是自从大礼议事件之后,君臣闹翻,皇帝破罐子破摔,说朝堂一坐亦何益,索性连朝会也取消了,继任的隆庆帝,也就是朱翊钧他老爹更不消说,巴不得天天不早朝,也由此早朝制度荒废下来。

但到了朱翊钧这里,他自然不愿循父辈老路,碌碌无为,便与赵肃商量,对朝会制度进行改革。改革之后,除新年、元旦、皇帝寿辰这三个特殊日子之外,大朝每月逢三一次,初三、十三、廿三,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外地四品以上官员皆可奏事。小朝每月逢六一次,初六、十六、廿六,采用的是抽查制,也就是说皇帝会随机抽查在京官员御前觐见,亲自询问工作进度事宜。至于内阁议事,则是每日一次,每次两个时辰,如果当天超过时限,隔天可以酌情提早结束。

如此一来,原本在嘉靖、隆庆两帝那里已经形同虚设的朝会又以新的形式渐渐恢复,大臣们无需再像太祖皇帝时期那样苦不堪言,也不至于一年到头没见着皇帝几次。

对他们来说,最要命的是那项逢六抽查的接见,皇帝完全是心血来潮,抽到谁,谁就得去殿前问答,事先没有任何准备。有些人不做事或者做少了的,难免会露出马脚,而有些人平日里埋头苦干却疏于逢迎的,也不担心没有得到赏识的机会,如此又在考成法之余,起到了拾漏补缺的作用,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所以朱翊钧纵然生了三天的病,也还抽空听了一下内阁的汇报,朝野并没有什么异声,倒是不少折子呈上来,让皇帝保重身体,勿要操劳过甚。还有一个言官说得更直白:陛下啊,您如今还没留下子嗣,可千万要保重,否则有个三长两短,社稷就要乱了,看得朱翊钧嘴角抽搐,甚为无语。

书房内,赵肃与幕僚吴维良相对而坐,煮茶长谈。

“大人啊,您这一去就是半年多,可让我好想!”赵肃不在时,吴维良镇日往外跑,斗茶下棋逛书市,打探到不少消息,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赵肃哈哈一笑:“我可不是美娇娘,何劳启善如此牵肠挂肚?”

“大人说笑了,不知您此番南下,可有何收获?”吴维良微眯着眼,拈须道。

他年过三十,就迫不及待蓄起胡须,而且对自己这几缕胡子颇为宝贝,天天梳理,务必使其柔软飘逸,再看赵肃光溜溜的下巴,觉得完全无法理解这位赵阁老的审美。

赵肃点头,待水煮开,亲自动手,先给两人都满上茶杯,才道:“获益良多。”

“此趟去广州,除了替陛下主持万历号首航之外,还与闽浙粤三地商贾接触,以四百万两白银的条件,换取茶叶、瓷器、药材这三项的五年贸易优先权,五年之后,他们若还想续权,就得竞标,价高者得,届时朝廷又加一处进项,此其一。”

“其二,我到濠境去,亲眼见过佛郎机人的船舰,对我方应该如何装备战船,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今后大明除了发展水师,火炮的配备也要跟上,还有神机营的火绳枪等。”

“其三,此行带回了一个罗马教廷的传教士,除了引荐给圣上,让他开眼看世界之外,今后还可通过此人,要到此时与欧罗巴有关的书籍,询问欧罗巴诸国的发展境况,以资参考。”

吴维良静静听着,叹了口气:“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赵肃道:“但讲无妨。”

“您这半年在外,可谓办了不少事情,对于大人的志向,启善也略知一二,心中自是钦佩,只是您这头顾着外边,可有想过朝廷风向已经大变?”

赵肃颔首:“此事正是我今日要与你商量的,听陛下说,陈、葛两位大人,不日就要致仕了,三年前,杨博走时,陛下让葛守礼暂代兵部之责,如今一下子就空出三个位置来。如果我没料错,三日之后,内阁议事,张居正必然会提起举荐新阁员,我们需要早作准备。”

吴维良拱手:“这正与我要向大人说的事情有关,您不在的这半年来,内阁基本是张居正一人说了算,他经由考成法,剔除大量异己,如今在朝廷,已经是跺一跺脚,别人就要抖三分的人物,大人再晚些回来,要向和他一争高下,就难了,您一心办事,可敬可嘉,但是也不能忘了经营朝廷人脉这一块。”

赵肃沉吟道:“如今申时行、王锡爵等人,都可算是我们这边的中坚力量,此外还有元殊、陈洙,戚继光亦算一个。”

吴维良道:“但大人莫忘了,王锡爵,如今只是国子监祭酒,离入阁还早,元殊、陈洙二人,又在地方,戚继光是武将,他在外头立下的功劳,充其量只能为大人锦上添花,却不是雪中送炭,再说我朝武将地位不如文官,大可忽略不计。余者有资格入阁的,也只有一个申时行。”

他顿了顿,又续道:“然则依我看,申时行此人,性情有些优柔难断,温和有余而刚猛不足,他自然与大人站在一边,但是真有事情,却没法指望他能据理力争,只怕没三两句,就要落了下风,届时内阁里,只有大人与他二人,说句不好听的,何成气候?”

他并不知道皇帝也是站在赵肃那边的,可就算知道,也依然会这么说。

此事无关权力大小,向来内阁角力,外人一般是不能插手的,无论皇帝还是太后。如果在群臣的权力斗争中,皇帝表明态度为某人撑腰,那么即便其他人迫于帝命而听从,此人在朝廷的威望也不会高到那里去,反倒给自己树立政敌,为日后埋下祸根,这就是游戏规则。

你想玩这盘游戏,就得遵守规则,所以赵肃注定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朱翊钧身上,他依旧需要依靠自己的能力来解决眼前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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