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多马上就明白了卡洛斯说的“陷进回忆”是怎么一回事,回忆泉并不是普通的记忆,它是一个人心里记得最清晰,附带的情绪最多的那一段。
那么刚才卡洛斯有没有听清楚?他有没有意识到……
阿尔多的心几乎被揪了起来。
他已经守了结界一千年,寻常的喜怒已经很难撼动他,可唯有这一段……是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噩梦所在,那么多年,他冒着生命危险做时间禁术的实验,就是为了赶在这件事没有发生之前,挽回一切!
至此,阿尔多用强大的意志力生硬地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因为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停下的脚步又情不自禁地跟着那个少年的自己走了起来,并且更近了……他几乎是贴在金发少年的身后。
然而……
“里奥,快过来,我说服了莫卡洛斯,这件事交给你了!”一个男人高亢、粘腻的声音响起来,那成了敲开所有尘封的记忆的最后一块砖。
阿尔多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有些秃顶的、小眼睛的丑陋男人。
那是拉尔德。
他走过去,原地再没有两个阿尔多,他自己恍然未觉。
第四十七章:掉进回忆泉 三
普拉提大集一年只有一次,是大陆上远近闻名的盛典,每年为期半个多月,人流量却非常大,尤其这一年,据说一队商人出海弄来了好多奇珍,噱头打出来,甚至吸引了不少贵族们前往。
“问题就出在海上商队上,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有问题,吸引了两只恶魔级和二十来只二级三级迪腐。”拉尔德说,“两天前我派出了第一骑士队,但是现在他们已经陷在了不知道哪只迪腐的界里面,联系不上,公爵的小儿子也在普拉提,一直在向圣殿施压——我和莫卡洛斯商量过了,现在你去救这个场,可以么?”
阿尔多眼睛一闪:“公爵的儿子死了么?”
拉尔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谁知道呢?”
“我需要最快的马,第二队第三队的骑士调动权,另外需要公爵大人调动一些亲兵参加搜救,普拉提地方太大,圣殿并没有那么多人手……特别我们要面对这种上百只迪腐的暴动。”阿尔多在“上百只”这个词上面特别加重了一下语气,“骑士们轻装先行一步,叫卡洛斯立刻带上调齐净化水和药品,带上治疗师和第四队后续支援。”
“完全可以,我想公爵大人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拉尔德说,接着他似乎非常感慨似的,甚至语重心长地对阿尔多说,“我和莫卡洛斯对你的期望都很高,你要知道,对你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金章并不是终点,它只是个起点而已。”
这句话触动了他,阿尔多再怎么少年老成,这个时候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已,他身上真的有太多令人骄傲的东西。
纵观圣殿整个历史,有几个人能在短短一个月里从导师那里通过实习期,又在正式出任务不到一年以后就拿到了金章呢?
大主教莫卡洛斯亲自带出的两个学生——圣殿百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天才,然而只有阿尔多自己知道,卡洛斯才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光明之血以及无与伦比的咒文能力的那个天才,他不是。
他身体里甚至有另一半肮脏冰冷的血,它们从出生开始就不断带着他徘徊在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给了他最艰辛的童年同时,也给了他和别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少年们不同的早熟早慧。
如果不是当年莫卡洛斯先生一时心血来潮收养了他,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或许早死了……又或许,变成一个人不人,迪腐不迪腐的怪物,徘徊在黑暗和光明交界的地方,等着被某一方的人杀死或者吞噬吧?
越是从沼泽深处爬出来的孩子,就越是渴望高处的空气,这几乎已经成为十几年的圣殿生活里,刻在阿尔多骨子里的东西,他没有家族,没有来路,也没有退路,只有虚无缥缈的自尊慢慢磨成的一个坚硬而脆弱的壳,非无坚不摧不可。
“是,我明白。”阿尔多看似平静地对现任祭司拉尔德说,“莫卡洛斯老师的身体怎么样了?”
“不算乐观,时好时坏,”拉尔德顿了顿,直视着阿尔多的眼睛说,“老实说,莫卡洛斯作为大主教,实在不该亲自去唐格思古堡犯险——年纪也在那里摆着啦。如果,我是说如果,大主教这回伤了元气,权杖的下一个主人是谁这件事,你想过么?”
阿尔多一愣,然后有几分圆滑地说:“我也不赞成老师上一回的行动……只可惜我是个猎人,如果当年修习的是治疗师,现在还能帮上一点忙。”
拉尔德颇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谦虚确实是一种美德,不过你不觉得你实在内敛得太过头了么?说实在的里奥,我可不觉得这是优点。”
他虽然是抱怨,语气却非常亲昵,分明一副熟人长辈的模样。
阿尔多笑了笑,没接他的话音。
拉尔德察言观色,发现始终调动不起这个年轻人的太大的兴趣,略微有些挫败——那些十六七岁的愣头青哪个不是一骗一个准,只有这个那么难对付……难道是因为迪腐的血统?
他决定再接再厉:“莫卡洛斯的传人,总共就只有你和卡洛斯两个,你觉得他会把权杖交给谁,虽说卡洛斯也非常优秀,但是我真心觉得那个位置,由你来接手更合适一些,你觉得呢?”
阿尔多立刻警觉地顿住脚步:“这种事不适合开玩笑,拉尔德先生。我的资历和能力都差太远,就算老师昏了头,他也不会这么草率地把圣殿交给我。”
可拉尔德像是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似的,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不,相信我,你现在欠缺的只有一点资历,普拉提这件事就是个很好的历练,你觉得呢?别让我失望啊,年轻人。”
阿尔多眼神一闪,匆匆忙忙地对他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了——拉尔德的话点中了他的最深的心事,尽管在某人死缠烂打下接受了对方的感情,阿尔多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卡洛斯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弗拉瑞特家的小少爷,受人瞩目的光明天赋……阿尔多总是觉得卡洛斯和自己是两种极端,他拥有一切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有打算珍惜它们的意思——金章授勋的时候,卡洛斯甚至连出席都懒得出席,完全不在意他那枚被谁带领……只为了溜出去从一个流浪艺人那里买一份使用了独特香料的烤肉。
他们两个人的名字总是被人同时提起,人们也似乎津津乐道于这两个少年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亲密的感情,可是……阿尔多轻轻地攥起拳头,他心里清楚,他和卡洛斯从未曾站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过。
拉尔德看着阿尔多的背影,嘴角终于压抑不住地露出一个笑容——种子已经种下了,它吸食带着恶意的野心生长……所有的陷阱已经埋好,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啊,珍贵的小混血。
救场这种事,显然阿尔多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他有条不紊、面面俱到地调动人手,以最快的速度部署出发。然而这一次却莫名地有些不安,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提醒他“肩胛骨上,那里有东西,拿下来,快拿下来!它会害死你的!”
这使得阿尔多在离开圣殿前上马的时候,还下意识地伸手掸了一下自己的后背——少年肩线利落,尽管还略显单薄,却像是正在张开翅膀的鹰一样,慢慢地被岁月朝着成年男子宽广端正的形状磨砺着,金章别在胸口,和不小心垂下来的一缕金发一样耀眼。
他身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阿尔多自嘲一笑——自己这究竟是在疑神疑鬼什么?
阿尔多高高举起自己背在肩上的弓箭,弓弦在空中凝成一道凌厉的光,对着自己身后的人下达指令:“出发!”
此时的普拉提集市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千里迢迢赶来、带着各色货物的人们的快乐吸引了来自地狱的恶魔,它们追逐着新鲜的血肉,扑到那些鲜嫩的肉体身上,大快朵颐或者把那些丑陋的性器塞进人们的身体里,在高声嚎叫里抽出猎物们的内脏。
人们奔逃,甚至互相踩踏,生怕下一刻出现在面前的本啃了一半的手脚就是自己的。
阿尔多拿到地形图以后以最快的速度扫过一遍,第一个命令就是用“感应绳”把所有人猎人绑在一起——这是一种在容易迷路的沼泽或者浓雾地带使用的工具,是用一种迪腐的毛发织成的,非常细,挂在人身上却会自动粘附起来,但绳线两段的人可以共享五官六感。
“我们被禁止自由活动么?”一个二队的骑士提出质疑,“那怎么搜救里面的人?”
“搜救不是我们的工作。”阿尔多冷冰冰地说,“公爵先生的小儿子自然有他的亲卫去救,否则我们这些外人认错了人都不知道,不是吗?听着先生们,今天我们的任务不是救人,是杀光普拉提集市里所有的迪腐!从西北往东南,留下一个人在集市外等待弗拉瑞特先生和第四队,通知他我们的方向,他知道怎么做。”
即使是第一骑士队的精英,分散在多个恶魔级迪腐的界里,也是被分散开陷进去了——当然,前提是他们进去的时候并不是用感应绳绑在一起、带着利器踏着铁蹄的“骑士团”。
两队合成的骑兵团中,决不允许脱离,决不允许单独行动,对所有界里受伤的、濒死的、四处乱窜的人熟视无睹,像一个巨大的战车,从东南出口到西北出口,铁石心肠地横扫了整个普拉提集市。
两个小时以后,卡洛斯带着第二批人员赶到,接到他留守的信号,立刻会意,带人堵了普拉提西北出口,借着风向放了一把大火。
界中,被大火和骑士团夹在中间的最后一只深渊豺走投无路地亮出了它的爪子,带着弗拉瑞特家徽的重剑上着着火,横空出世一样截住了它,干净利落地砍下了它的头。
这一天,阿尔多把他的命令从一而终地贯彻下来:杀光了普拉提集市上的所有迪腐,而他所带的两队骑士里面只有三个人轻伤。
金发的少年骑在马上,手里摘下笨重的头盔,镇定地指挥着人清理现场,然后轻飘飘地放了个马后炮,派人全力“协助”公爵亲兵们寻找陷在界里的公爵公子,“顺便”搜索之前陷在界里的战友……以及救火。
圣殿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甚至体谅公爵大人的焦急,网开一面地允许他搀和圣殿的行动,结果人找不着或者死了,就是公爵大人自己的亲兵办事不利了。
反正圣殿是全力“协助”了。
阿尔多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卡洛斯正坐在一张桌子上,无所事事地冲着自己一笑。这时,阿尔多心里突然一沉,莫名其妙地涌上一种想要立刻下马,冲过去把他抱进怀里的冲动。
阿尔多甚至不受控制地这样动了一下,然后他愣了愣,有些惊诧地纳闷着:“我这是要干什么?”
最后,他终于只是矜持克制地向自己年轻跳脱的恋人点了点头,然后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轻轻地吁了口气,暗暗对自己说:“行了里奥,你才是最棒的那个,别人已经看见了一点不是么?以后会让他们看到更多的,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注定会比所有人都走得更远。”
他肩膀突然一阵轻微的刺痛掠过,然而却轻得让他没能留意到——在盔甲下,少年的肩胛骨上,一朵植物嫩芽似的黑色图案在他的皮肤上伸展开来。
慢慢地开出了一朵不祥的花。
第四十八章:掉进回忆泉 四
卡洛斯过来找他的时候,阿尔多正在泡澡。
这个年代迪腐横行,民间有很多赏金猎人,而人口聚居的城邦会有自己的领主,他们通常会花钱雇佣这些民间猎人,在维护治安的同时,也防御迪腐,所以不是所有的迪腐都需要圣殿出面。
一般轮到圣殿管的事,都是最严苛、最危险的任务,早晨出去,如果晚上能活着回来,就是运气,所以相应地,没有人会克扣学员和猎人们物质生活。
如果能拿到金章,他们甚至可以更加奢侈——比如在圣殿地宫后面的温泉眼那边,有一个自己的池子。
卡洛斯没骨头似的靠着趴在阿尔多放衣服的大石头上,无精打采地说:“伤亡报告交给莫卡洛斯老师了……累死我了。”
阿尔多忍不住笑了起来:“你除了放了把火以外,还干了什么?”
“也是,”卡洛斯想了一会耸耸肩,他目光空洞,声音也有点软绵绵的,好像有些不在状态似的,“说起来确实也没干什么,就是觉得特别累。”
“生病了?”阿尔多抬起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这本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卡洛斯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阿尔多一愣:“怎么了?”
“我不知道……”卡洛斯看起来比他还迷茫。
“要不要下来一起泡一泡?”阿尔多这一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就简直想给自己来一巴掌,这已经不是矜不矜持的问题了……可是神明作证,他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阿尔多借着水汽挡住微微泛红的脸色,瞟了一眼卡洛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家伙一定会借机调笑几句,可是卡洛斯却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呃……阁下……”
阁下?这是哪门子称谓?卡洛斯的话音陡然收住,十分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弄不清自己嘴里到底是怎么吐出这么个词来的。他们两个人同时诡异地看着对方沉默下来,连神经一向粗大的卡洛斯都困惑地看着阿尔多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人都有点奇怪?”
不光是对方,连自己都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不过还没等阿尔多细想这个问题,卡洛斯就先给自己想好了一个理由:“一定是最近任务太多了!”
然后揉了揉额头,夸张地吸了口气,居然就大大咧咧地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里,其实我还是宁可用木桶自己在屋里泡澡,说真的里奥,你不觉得这地方的水汽太多太闷热了么?”
阿尔多没说话。
事实上他就像是突然精虫上脑了一样,正忙着看卡洛斯一点一点露出来的纤细的脖子,略微有些凸出的锁骨,白皙的前胸,平摊的小腹,柔韧的腰身,修长的腿和……阿尔多慌慌张张地扭过脸去,口干舌燥。
这地方确实是水气太多,太闷热了!
“干什么,你突然发现我很迷人是么?”卡洛斯跳进池子里向他游过来,从这句话开始,终于又恢复了他的自然风格。
阿尔多不自在地往旁边躲了一下……为什么要躲?因为他发现自己有一种想扑过去,把对方按在池边的石头上狠狠地占有的冲动。
在某方面还是纯洁少年的阿尔多,被这种突如其来、犹如天外来客一般神秘的想法给吓坏了,特别是它还没完没了地在大脑里循环,简直像有个坏巫婆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诅咒,唆使他去做……嗯,坏事一样。
卡洛斯把自己浸在池子里,只露出一个头,舒服地叹了口气,不在意地看了阿尔多一眼,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其他的话题——在他看来,这样的阿尔多算不上反常,反正他平时就很“容易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