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长河挽轻舟 上——沈夜焰

作者:沈夜焰  录入:07-24

解挽舟挺直身子,透过铁栏看向众弟子,目光倔强而清冷。江雪涯“哈哈”一笑,慢慢从椅中站起,整一整衣摆,翩然离去,楚绍云紧随其后。蒋雁落张口欲言,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出声,也走了出去。霍海生饶有兴致地端详半晌,道:“你们轮流守着,不许送水送饭。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挺多久。”

第6章:谁能拘束少年心

这一守就是三天,三天里金过庭一共突袭六次,却都被解挽舟打了回来。他杀不了解挽舟,解挽舟也不肯杀他,两边僵持不下。他受伤日重,头昏眼花,越来越体力不支,到最后只能摊在地上喘粗气,钩子扔在一旁,听天由命。

单阳胸前血口极深,草草包扎一番不敢稍动,缩在角落里又是恐惧又是难过,抹了好几次眼泪,身上既累又痛,迷迷糊糊睡着了。

解挽舟却一直不肯休息,盘膝坐在地上,盯住金过庭,以防他突然袭击。解挽舟本是三人中受伤最轻的,但如此时时刻刻提防警惕,耗心劳神,就算铁打的也熬不住了,嘴唇干裂失去血色,原本清澈明亮的目光也暗淡下去。

到了第三天晚上,所有弟子都看出再不放出来,这三个人只怕都活不成。当值的恰是蒋雁落,他拧着眉毛思忖半晌,转身回房拎出一壶酒来,快步走到江雪涯的房间。

江雪涯正趁着灯光看书,霍海生、严察随侍在旁,屋子里暗暗浮动着月麟香香甜的气息。蒋雁落脚步刚到院子里,江雪涯就把书放下了,挑起狭长的双目,看着蒋雁落走进来,淡淡地道:“这么晚了干什么?”

蒋雁落笑嘻嘻地走到床边,道:“听说师父还没睡,特地过来服侍。徒弟刚酿好一壶酒,请师父尝一尝。”江雪涯斜睨着他,脸上似笑非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蒋雁落吐吐舌头:“师父什么都知道,弟子这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您?”

江雪涯端过桌上的落梅莲蓉糯米粥,捏着羹匙吃了一口,道:“说吧,看上哪本秘籍了?”

蒋雁落摇摇头,道:“师父最偏心,我只能费心机巴结,还哪敢有什么奢望?”江雪涯一笑:“胡说八道,我对众弟子一向一视同仁,又何曾偏心过谁?”

蒋雁落叹口气:“师父非说没有,做徒弟也只好如此,难道还能有所怨怼?”他嘴上说不怨怼,却一脸怏怏,倒让江雪涯上了心,笑道:“好,你说说看,我怎么偏心别人了?”

蒋雁落道:“咱们岛上一共就三部,师父你看看吧,青衣部楚师兄那里有八个人,黑衣部霍师弟那里有十个人,霍师弟我没说错吧?”霍海生在一旁点点头,听蒋雁落又道:“偏生是我褐衣部,师父你在外之时,楚师兄杀了孔征,弄得褐衣部就剩下七个人了,这一次带回来的又只能活一个,就算师父开恩,给了褐衣部,也只有八人。三部如此不平均,我天天受气,也不敢说一句。”

江雪涯一挑眉,沉吟一阵,突地一笑,道:“谁给你气受了,杀了他就是。”蒋雁落长叹一声,道:“得罪我的话,只怕是没人敢说,但神情举止表现出来我也受不了啊,再者,人家心里想什么,我也管不着。”

江雪涯招招手,叫来跪在角落里的少年,让他给自己捶腿,悠悠地道:“那你想怎么着?”

蒋雁落凑上去,装模作样地也捶两下,道:“师父,不如把那三人都放出来吧,拨给徒弟,让我也人多势众扬眉吐气一把。”

江雪涯早猜出来他是给铁笼子里那三人求情,当下也不说允,可也不说不允,只微微一笑,摆一摆手。蒋雁落自幼在他身边长大,深知这个师父的秉性古怪,喜怒无常,若是求个没完没了,他袖子一挥全杀了都有可能。反正话已至此,是生是死也只好看造化,忙将拿来的美酒双手奉上,辞了出去。

江雪涯闭上眼睛,低低唤了一声,那少年缓缓站起来,一件一件褪去身上衣衫。霍海生和严察垂下头,刚要退下,忽听有侍仆禀道:“岛主,楚绍云求见。”

江雪涯道:“让他进来吧。”那少年赤裸着钻到床上,任江雪涯一点一点抚摸自己的身体。

楚绍云慢慢走进来,也不抬眼,只躬身行礼,道:“师父,日间黑衣部郭奉亲挑战青衣部刘岩,将刘岩杀了。”

江雪涯道:“嗯。”

楚绍云又道:“青衣部只剩下七人。”

江雪涯一睁眼睛,转头望向楚绍云。这个大弟子垂手恭立,面无表情,似乎只是禀报一件极为寻常之事。但岛上两人比斗殒命,明天来报也可以,根本用不着这么晚特地跑过来。江雪涯摸着少年光滑的肌肤,想了半天,突然问道:“海生,你怎么看?”

霍海生扯扯嘴角,道:“人多了,热闹。”

江雪涯心中一跳。蒋雁落替那三人求情,倒没什么,那个弟子最心软,每次有人受罚,总是他最先跑出来想法救一救,却不成想一向淡漠随心的楚绍云,也会过来求情,更料不到心狠手辣的霍海生,居然也同意。想来他们不会为了那个愚蠢的金过庭,更不会为了软弱可欺的单阳,那只有……

江雪涯意味深长地笑笑,道:“既如此,就都放出来吧。那个叫解挽舟的给青衣部,单阳给褐衣部,金过庭给黑衣部,不偏不倚。”

楚绍云躬身道:“弟子遵命。”转身退出来,疾步奔到石室中,命人打开铁笼。

解挽舟又饿又渴又是困倦,一打瞌睡就掐自己一把,到后来这招也不管用了,眼前朦胧一片,直冒金星。等听到“哗啦啦”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凝神看去,走进来的,正是那个曾为自己疗伤的男子。他一口气松下,再挺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

解挽舟极为虚弱,昏迷的日子可不短,等他再醒过来,已是两日之后,浑身酸软毫无力气。他一睁眼,发觉自己竟不在原来的那个房间。这个屋子更大一些,黄梨木的床榻,刻着岁寒三友的精致雕花,挂着上好的靛青色幔帐。四个角落里都燃起了火盆,热气腾腾。窗前摆着楠木的书案,紫檀木的椅子,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那个名叫楚绍云的男子,正坐在书案旁,捧着一本书细读,见他醒来,放下书,道:“你已被分到青衣部。”

解挽舟翻身坐起,道:“这是什么地方?”

楚绍云看他一眼,道:“师父把你留了下来,自然不能还住那屋子。这是在青衣部的院子里,缺的少的,吩咐侍仆便是。”说着一拍手,一个侍仆端了碗肉糜粥过来,香气扑鼻。解挽舟的肚子顿时叽里咕噜叫了起来,他也不客气,几口喝了个一干二净,擦擦嘴问道:“单阳呢?”

“他在褐衣部,金过庭在黑衣部。”楚绍云语气永远不紧不慢,平定沉稳。

解挽舟冷笑一声:“那个江雪涯不是说只留一个?说话就像放……”觉得不雅,说不下去,轻蔑地一撇嘴。

楚绍云不理会他言语中的挑衅,只说道:“平日里可以在岛上随意走动,但北边的密林很危险,再向北的山上更危险。”

解挽舟目光一亮,心道:“说不定就那边有向外的通道。”

楚绍云一见他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道:“这岛四面环海,大船只有一艘。师父规定,一部之中有人试图逃跑,全部受罚,如有一人逃到海上,全部处死。岛上所有弟子轮流在岸边守夜,包括你在内。”

解挽舟嗤笑:“我才不去。”

楚绍云自顾自地继续道:“所有弟子必须服用‘天赐守阳丸’。”

解挽舟一皱眉:“什么?”楚绍云道:“天赐守阳丸。服用此丸者,功力可提升二成,但每月需服解药一次,否则周身血脉爆裂而死。”

解挽舟握紧拳头,愤愤地道:“真是可恶,谁会吃这种东西!”

楚绍云斜睨他一眼:“你已经吃了。”解挽舟一怔:“什么?”

“你已经吃了,在那碗粥里。”

解挽舟大惊失色,一跃下地,手掩胸口一阵干呕,哪里呕得出来,额上青筋暴起,指着楚绍云怒道:“你暗中使坏,真是卑鄙小人!”

楚绍云只道:“每日用饭必须去用膳堂。”

“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衣食用度岛上皆备,吩咐侍仆即可。”

“你铁石心肠,禽兽不如!”

“东边有习武厅,兵器应有尽有,也可以在屋中自习武功。允许私斗,死者投入大海,残者贬为侍仆。”

“你……你……”

“只有穿紫衣之人有师父特许,不可妄加伤害,否则立时处死。”

无论解挽舟怎么痛骂,楚绍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像没有听见,又像根本没把解挽舟放在眼里。解挽舟气得跳脚,随手拿起床头小几上的空粥碗,用力掷去。楚绍云不躲不闪,袍袖一拂,将空碗卷到袖子里,张手托住,递给候在一旁的侍仆:“他还要,再盛一碗。”

解挽舟刚要再骂,见门前人影一闪,单阳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外,眨着大眼睛。楚绍云道:“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可叫侍仆去找我。”

解挽舟怒道:“快滚快滚!”

楚绍云点点头,转身离去。单阳跑进来惊道:“他是这里的大师兄,听说很厉害的,得罪了他可不得了。”

解挽舟兀自气忿忿地,道:“有什么了不起?这些人穷凶极恶,面目可憎,咱们还是离远点。”

单阳道:“嗯,他们太吓人。”他感激地一笑,“解哥哥,那天真是多谢你,我还以为活不成了呢。”解挽舟道:“没有什么,那个金过庭太狡猾,他爹金兆名声就不怎么样。”

两个人在桌旁坐下,解挽舟道:“你在褐衣部吗?有人欺负你没有?”单阳摇摇头,道:“那个叫蒋雁落的好像还不错,就是很喜欢喝酒,拿着个酒壶不离手。糊里糊涂的,脾气好得很。”解挽舟哼道:“装模作样,他们个个獐头鼠目人面兽心,你得小心了。”单阳道:“只怕过几天又要比武,那可怎么办。”解挽舟一拍他肩头,道:“你不用怕,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单阳欣然色喜,道:“多谢啦。解哥哥,你的功夫可真俊。我听爹爹说过,姑苏解家剑法超群,没成想在这里能见到。”

解挽舟道:“我练的不熟,算不得高手。真大哥的剑法才叫好哪,要是他还活着,哼。”

单阳道:“是呀,解真的大名江湖上谁不知晓,只可惜我没出生他就过世了,无缘见到。不过听说解挽竹的功夫也是极好的。”

解挽舟一笑:“那是我同胞大哥。我和他的功夫底子都是娘教的,他总说娘偏心,早早地就教会我‘梦回剑’,他可是直到十八岁才开始学的。”提起亲人,不觉伤心,“我被这个恶人捉来,娘找不到我一定急坏了……”

单阳低下头:“我也想娘了。解哥哥,我们还能回去吗?”

解挽舟一仰头,斩钉截铁地道:“一定能!我们两个都回去!”

第7章:此度关心未免

二人坐在桌旁闲聊,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单阳道:“蒋师兄告诉我,吃饭都得去南边的用膳堂,我有几天没好好吃顿饭,快饿死了。”解挽舟只吃了一碗粥,这时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忙起身道:“好,你等等我,我去穿件衣裳。”

他从床上起来,只穿着深衣。当下走到屏风后,见外衫衣帽应有尽有,挑了件外跑穿上了,又整整头发,出来道:“咱们走吧。”

青衣部在岛上西北岸,紧接着是黑衣部,南岸是褐衣部,三部如同弯月,将江雪涯的血筑半围在中间。用膳堂演武厅等都在血筑之中。

正是用晚膳之时,解挽舟带着单阳一推门,便见岛上弟子尽皆坐在堂中用膳,大多穿着青、黑、褐三色衣袍,有意无意之间分占三个角落。解挽舟一眼便看见混在青衣弟子中低头默默吃饭的楚绍云。他对这个大师兄骗他吃药之事耿耿于怀,当下对单阳低声道:“咱们去那边坐。”

单阳瑟缩地跟在解挽舟身后,偷偷四下观瞧,正对上井微不怀好意的目光,慌忙低头。

井微井奎对视一眼,嘿嘿邪笑,井奎凑到身旁霍海生的耳边,道:“这两个小子收拾收拾,模样倒俊得很。”霍海生半眯起眼睛,看着解挽舟坐到东北角。那个少年穿着一件天青色棉袍,月白夹裤,挺拔俊秀。脸上犹带稚气,剑眉斜插入鬓,双眸清澈明亮,上唇微翘,带着一种特有的倔强和傲然。霍海生忽然想起在铁笼中,解挽舟身子后仰时柔韧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心头一跳,转头给墙边侍仆一个眼色。

那侍仆会意,端了两盘子膳食上来,递到解挽舟和单阳面前,躬身道:“请用。”两个少年正东张西望不知该如何是好,见饭菜送来,大喜过望。单阳起身道:“多谢。”正要伸手接过,忽听一物破空之声乍起,众弟子皆是身经百战,齐齐一惊,刚要疾闪,只听得“哎呦”一声痛呼,“咣当”连响,那个侍仆抚住手腕蹲下身子,满脸痛苦之色,两盘子食物全被掀翻在地。

解挽舟双眉一挺,正要发怒,忽听单阳惊叫:“啊!”偏头看时,只见那盘子背面各有一条赤色小蛇,蜷身吐芯,昂着三角脑袋,一瞧可知剧毒无比。若是两人当真接过盘子,非被噬伤不可。

单阳鬼门关前晃一晃,吓得脸色蜡黄,仓惶环顾,顿觉身边危机四伏,个个都隐含敌意,不由自主向解挽舟身边靠了靠。解挽舟也是心中骇然,知道有人暗中相助,上前一脚踢倒那个侍仆,喝问:“谁让你干的?!”

那侍仆痛得满脸冷汗,缩成一团不敢吭声。解挽舟待要再问,只听得有人在一旁道:“不用问他。”他一回头,见那个大师兄楚绍云慢慢站起身,道,“这个岛上人人都是强敌,需得时时刻刻警惕,练功、休息、睡觉,甚至沐浴时也得提防有人来袭,稍有疏忽便性命堪忧,吃饭被人下毒,又有什么稀奇。”他边说边向外走,看也不看解挽舟一眼。

单阳恍然而悟,拉拉解挽舟的衣袖,悄声道:“好像暗器就是从他那边打过来的。”

解挽舟自然也瞧出来了,但他刚被楚绍云骗得吃了毒药,若说是他出招提醒,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但想来想去又没有旁人。他略一沉吟,快步走出用膳堂。

楚绍云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听到身后解挽舟叫道:“喂,你!”

楚绍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个少年。解挽舟咬着唇,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犹豫一阵,道:“刚才多谢你。”楚绍云没说话,解挽舟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给我下毒是奉了江雪涯的命令,你也没办法。好吧,我不怪你了。”霁然一笑道,“我叫解挽舟。”

他自幼备受宠爱,骄纵异常,就算对着江雪涯,也不肯低头,如此轻易原谅别人对自己做的坏事,又肯先自报家门流露结交之意,实在是给了对方好大的面子,哪知那个木头一样的大师兄,居然只是斜睨他一眼,既不热络也不欢喜,脸上平静无波,缓缓地道:“那个单阳,能拖死你。”

解挽舟登时沉下脸,冷冰冰地道:“我和他好得很,不劳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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