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性——苦海无涯

她曾坚信，没有什麽能撼动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的情义。直到今天，她方才大梦初醒。时光荏苒，二人之间早已是今非昔比。

张章断断续续听着母亲的哭诉，浑身涌起一阵阵愤怒和仇恨。他很清楚母亲多年来对父亲和这个家的付出与牺牲，而父亲不仅背叛和辜负了这样的母亲，甚至纵容或是怂恿情人公然羞辱他的妈妈，不可原谅！

爱与恨只在须臾之间。一粒仇恨的火种就此在张章的心底播下，终将曾经单纯的他慢慢燃成了灰。

惯性35

晚上，父亲姗姗来迟。擦干了眼泪的母亲放下不久前的脆弱，与其针锋相对。

张章虽然被父母赶回了房间，但是这种时候他根本不可能听话。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连接着客厅的走廊，偷听他们的对话。

最初夫妻俩还试图心平气和地谈谈，渐渐的，两人都越说越激动。

“淑湘，我没跟她睡过！那是她瞎说的，你相信我！”张智宪急急地解释。

“她疯了？闲的没事跑到我面前编瞎话？”章淑湘怒从中来，冷笑了两声。“怎麽着？你还想说你们俩是清白的？”

“我……”

章淑湘两人射出寒光，狠狠地瞪着这个曾经深爱的男人。“你那些漏洞百出的行为，我一直懒得跟你计较，你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居然敢指使你的情人上门来侮辱我？”

“淑湘，你信我！我真不知道她做了这种事！”

“张智宪！”章淑湘突然凄厉地大喝一声。

偷听的张章浑身一震，只觉得有把利刃划开了自己的心。

“你真是龌龊到让我恶心！”她咬着牙，恨恨地说。

随後，谈崩了的两人开始不停地翻着旧账，很久以前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转眼间变成了攻击和苛责对方的利器。

争执中，女人撕破了温文尔雅的面纱，男人也收起了道貌岸然的嘴脸。曾经相爱相伴十余年的两人，在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中，拼命地猛戳对方的痛处，用力撕扯对方的伤口。

这场谈判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争吵。

张章悄悄探出头，透过盆栽的枝叶间隙，窥视着这世上和自己最亲的两个人。他从来不知道，父母原来有着这样的脸孔——扭曲又狰狞，如此的面目可憎。

到了最後，战火无情地蔓延到了张章的身上。

母亲用声音的尖锐控诉道：“你想过章章没有？摊上你这样的爸爸，他从小就缺少父母的关爱。你不是口口声声要补偿我们吗？要不是为了孩子，我会忍你这麽久吗？”

“我对章章哪里不好了？他想要什麽我没给他买过？”父亲也不甘示弱，“我让他跟着我去应酬，见见世面。他总给我推三阻四，好不容易去了也跟个木头似的，一点儿也不会来事。一到周末就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

“他不成器还不是你害的！他要是从小跟在我身边能成现在这样？你少赖我！”

无休无尽的指责声灌进张章的耳朵里，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疲惫地闭上眼。原来他们的心里是这麽想自己的……

他知道自己不够好，没有一样能够拿得出手，永远没有办法成为让父母感到骄傲的谈资。他总是让他们失望。父亲想拉他一把，可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官场上的虚与委蛇，总是能躲就躲；母亲渴望周末一家人共享天伦，他却编织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找借口跑出去和章沫私会。

张章无声无息地走回自己的房间，锁起门，坐在床上，深深地叹息。

原来，父亲对自己的千依百顺是源於愧疚，母亲对自己的精心呵护也是源於愧疚。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那些年他不记得他们，跟在章沫身边，一样过得很好，一点也不需要他们的补偿。

模糊的争吵声依然在继续，偶尔还能听到自己的名字。

很多很多年前，父亲曾一脸满足地说起过，“当年你妈还没跟我的时候，叫她淑湘吧，她不乐意；叫章淑湘吧，我又嫌生分。所以我就一天到晚，章章、章章的叫她。现在爸妈把这个光荣的名字传给儿子你了！只要一叫你，我们就会想起从前谈恋爱那会儿。”

母亲也曾一脸幸福地笑道：“不管别人怎麽叫你，都跟在叫你小名儿似的，不是挺好的？”

张章……章章……取自父母的姓氏，融合成他的名字，是两人曾经相爱至深的证据。然而，如今从两人恶言相向的嘴里，不断冒出的这个名字，顿时让人觉得无比讽刺。

想着想着，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也变得豁然开朗了。

这世上，人人都披着面具，即使是最亲最爱的人也是如此。

张章一直想活得像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执意不肯挂上虚伪的笑容，不愿去迎合那些和自己不是一路的人。他总不自觉地把别人的假话当真话，而别人却习惯把他的真心当虚伪。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曾经的自己，天真愚蠢到不可救药。说到底，人最爱的，永远只会是自己。

张章冷笑了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他大大方方地来到客厅，看着两个吵到面红耳赤的人，平静地说道：“你们两个吵的不累吗？干脆离了吧。”

父母同时停下来，惊愕地望着他。张章任由他们打量，眼底全是冷意。

惯性36

夫妻二人在震惊中恢复了理智。在孩子面前，他们收起了被怒气变得扭曲的面孔，重新变成翩翩君子和温柔淑女。最後，父亲被母亲礼貌地请出了门，这场家庭战争在尴尬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章淑湘伸出手想抱抱儿子，却被对方後退一步躲开了。张章垂着眼，死死盯着地板上的花纹，不想去看女人此时写满了关心和歉意的脸庞。

“妈，离了吧。对大家都好。”他厌倦地说道，随即丢下可怜的女人，走回自己的房间。

章淑湘站在原地，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儿子离开的背影让她觉得陌生。在她眼里，张章一直是个温顺听话的孩子。她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用这样冷静而成熟的口吻，劝他们夫妻分道扬镳。

人心隔肚皮，即使是同一屋檐下血脉相连的家人，很多时候依然难以心意相通。一场外遇，撕毁的不仅仅是和睦的家庭关系，更是把一颗柔软脆弱的心，狠狠砸成了无数碎片。

张章回到屋里，仰面倒在床上。他看着洁白不染的天花板，觉得异常烦闷。

明知此时母亲需要安慰，他却说不出任何温情的话，只是冷酷地转身离开。心像是坏掉了一样，对於父母的感情在一瞬间消失了。

身为人子，他也许并没有资格去指责父母。他们好吃好喝地抚养自己，已是尽了义务，对此张章一直都是心存感激的。可是，他同样只是一个普通人，被背叛了会觉得愤怒，被斥责了会感到疼痛，被伤害了会想要怨恨。尤其当加害者是与其骨肉相连的父母时，这种痛苦尤为强烈。

明知不应有恨，却约束不住自己的感情。

其实，他并非没有埋怨过父母。当年，他们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了需要照顾的年幼的自己。然後，他们又为了所谓的一家团圆，不顾他的意愿，分开了他和章沫。对於他们而言，自己的意见是那麽的微不足道。

一家三口人，错过了最应熟稔相依的岁月，於是再也没有办法做到亲密无间。

张章第一次意识到，他与父母之间，其实并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

原来，爱是有限度的。

不知道为什麽，张章突然间很想念章沫。他想飞奔到那个人的身边，伸手抱抱他，似乎只要这麽做了，就能让心里冷透了的自己，重新找回那些遗失的温暖。

他第一次主动联络了表哥。

“喂？”

“哥……”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张章顿时红了眼圈。“我想你了。”

电话另一端的章沫沈默片刻，声音愉快地回答道：“我也是。”

“明天可以见面吗？”

“嗯？怎麽了吗？”

张章不想让对方担心，便说谎道：“原来说好的礼拜六，我突然有事去不了了，所以想改在明天。”

“这样啊……”

“不方便吗？”张章握着听筒，有些难过。“不然就算了……”

“就明天吧。”章沫很快回到。“你几点放学？我去接你。”

张章把时间报给表哥，又简单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他的脑海里呈现一种奇特的空白，什麽也不想去想。

第二天老时间，母子两人共进早餐，除了少了男主人，一切看上去和从前别无二致。

“妈，今天放学後我去找章沫，晚上跟他挤一晚，不回来了。”

“这样不好吧？”张淑湘不放心，“你总得回家啊。”

张章心里冷笑了一下，这里一点也没有一个家的样子。他不无讽刺地说道：“没什麽不好的。我不在家，你们可以好好谈谈。”

章淑湘没听出他的画外音，沈默了一下，接着说道：“那你晚上让小沫给我个电话，不然我不放心。”

“行。”张章拉开椅子起身，“我吃饱了。”

在他出门前，母亲急急地叫住他。“章章！家丑不可外扬，我和你爸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

“章沫也不行？”

“任何人都不行！”

“好，我不会说的。”张章答应道。

他会一个人默默吞下所有的烦恼，让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一直带进他的坟墓。

从今往後，他不会再爱他们，这是他最後能为他们做的事。

惯性37

傍晚时分，张章还没走出校门就一眼看到了站在对街的章沫。那人也很快发现了他，高兴地朝他挥了挥手。

此时恰好是红灯，混在学生群中的张章便冲表哥笑笑，等待着信号灯变色。站在他前面的女生，趁机偷偷牵起了男友的手。

张章看在眼里，突然觉得有几分羡慕。

青涩的男生和女生，可以在人群中手牵手，在阳光下拥抱和接吻。世人看了只会一笑而过，也许还会在心里感慨一句：瞧，多麽年轻的一对！

可他和章沫永远不可能这样。他们只能不断地躲开所有人，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纠缠不休。

因为他们是表兄弟，所以从小就在一起。正因为他们是表兄弟，所以不能永远在一起。

只是这样看着章沫，张章的心便会感到痛苦。即使在性爱中两人肢体纠缠得再亲密，他们依然刻意回避着感情的交流，就这麽暧昧地过了一年又一年。张章进退维谷，既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却又舍不得心底的依恋。

绿灯亮起，和满心苦涩的张章不同，章沫此刻正笑盈盈地看着表弟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心情非常好。

第一次，章章主动来找他了。这一丁点的回应，带给他莫大的安慰。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想念、在渴望，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仅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让章沫有种被宽恕了的感觉。他不需要别人的谅解，可忍受不了章章的怨恨。

他很清楚自己有多麽卑鄙。当年在章章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利用表弟对自己的喜欢，诱使对方和自己一起走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歧路。即使表面再装得若无其事，章沫的心底深处一直在害怕——有一天，章章会站在他面前说恨他。

他是那麽想要和章章在一起。即使背负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和无法传宗接代的压力，即使要为此一辈子活在黑暗和谎言中，也在所不惜。

已经付出了这麽多，他自然要求得到相应的回报。有很多人愿意爱他，可他只想要一个人的爱情。不是孩子式的迷恋和顺从，而是坚定到可以顶住风浪，携手共度人生的深厚情感。

可是，他不会先说爱。

章沫知道自己对章章的影响力有多大，所以他绝不能轻易表态。那将是一条注定得不到祝福的泥泞之路，所以他希望章章能够凭自己的意识做出选择，心甘情愿地跟他并肩走下去。

各怀心事的两人在人群中汇合，保持着微妙的间距，慢慢踱步走远。简单吃完晚饭後，他们照例去了小旅馆。每一次约会，最後一定都会滚到床上。

刚关上门，连灯都来不及开，章沫就把张章推在门上，迫不及待地吻上去。张章紧紧抱住表哥，用力回吻。只有在黑暗中，他们才敢毫无顾忌地放任思念流淌。

他们从玄关跌跌撞撞地滚到床上。被进入的时候，张章流下了眼泪。明明被温柔地对待着，心里却痛得要命。

“哥……”太多的话堵在胸口，结果什麽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长大了，不能继续肆无忌惮地对着章沫撒娇。父母的事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他必须要努力独自活下去。他已经看透了，爱情是把双刃剑，稍有不慎便会伤人伤己。若是伤在心里面，碰不到也止不住，只能日日夜夜煎熬着，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扔掉。

“哥……哥……”张章一声叠一声地呼唤着，用自己的身体最大限度地包容着沫。

两人在欲望的漩涡中不断沈浮，几乎被强烈的快感灭顶。高潮过後，他们像往常一样依偎在狭窄的单人床上。

章沫贴着张章的後背，觉得两人的心跳声似乎重合一致，这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他亲亲表弟的後颈，温柔地问：“还好吗？”

“嗯。”张章蜷起身体，把自己缩的小小的。“哥，你会讨厌我来找你吗？”

“当然不会，”章沫收紧了抱着表弟的手臂，“我很高兴。”

“那就好。”

背後的人很温暖，带给张章莫名的安全感。他疲惫地闭上眼，在心底默默说：哥，暂时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吧。再稍微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变得更坚强了就会离开。我保证不会爱上你，不会阻挡你之後的美好前程。所以，别讨厌我……

两人同床异梦。一个正在用心规划他们的未来，另一个却已然不再相信爱情。

惯性38

日子一天天过，家里少了一个人，总显得有点冷清。张章逼迫自己迅速变得成熟，现在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母亲唯一的依靠，有义务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撑起一片天。

他变得有些沈默寡言，不再直率地讲出自己的想法。因为他顿悟了——比起刺耳却真挚的肺腑之言，人们总是更喜爱包裹着甜蜜外衣的谎言。

真与假往往只在一线之间。那些从前张章不屑去做的行为，如今做起来并没有多少困难。他身边的人都是“优秀的演员”，耳濡目染许多年，他只需再学得三分皮毛便足以融会贯通。

无比讽刺的是，改变之後的他，朋友渐渐多了起来。可是，朋友们的玩笑与打闹，让张章感到幼稚而乏味。他融入在朋友中间，冷眼看着一切，既不过分投入，也不让人感到疏离。

善解人意的温柔之下，掩藏着终年不化的寒冰。他终於学会了礼貌周全、进退得当。

在章淑华和张智宪分居一个多月後的一天，晚饭时，母亲突然表示有重要的话要说。

“这段时间，我和你爸谈了很多。他已经在反省了，所以……我想让他回来。”

“你原谅他了？”张章微微皱眉。

“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章淑湘看着儿子，有些苦涩地说，“你还小，有些话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妈妈只能告诉你，你爸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他和那女人并不是我们想的那麽回事。”

张章觉得有些迷惑。“难道我爸他没出轨？”